荣国府哪知其中内情, 贾赦、贾政、贾珍先是换了朝服,跟着沈太监进宫谢恩,李仁随便跟他们说了几句话, 便打发他们走了。
贾珍见李仁对他们如此不以为意,心下暗暗苦笑,寻思:“皇上收回成命, 不让二姑娘嫁去廉王府, 果然和珂哥儿有关。他可真有本事, 别人求爷爷告奶奶都办不成的事情, 他轻轻松松就办成了。”想到这里,愈发恼恨不已:“我到底是被什么猪油蒙了心,竟然答应帮任我行算计他。”
其实任我行区区江湖帮派的老大,有什么本事能打动贾珍, 不过是任我行背后的义忠亲王带来的泼天富贵,迷花了贾珍的眼罢了。
何况自从三年前贾珍和贾蓉因为在冒充道观的青楼里逍遥快活, 被官府抓住,当年的太子,如今的皇上,想要卖贾珂一个人情,把他们从大牢里放出来, 贾珂五人不肯收下这个人情, 害得他和贾蓉在大牢里吃尽了苦头,丢尽了颜面, 父子俩从大牢里出来,也臊得好久没敢出门见人,贾珍便知贾珂可不会因为亲戚情分,就给自己多少好处。义忠亲王向他许下了荣华富贵, 他便毫不犹豫地接了下来,如今后悔却也晚了,只是不知贾珂能否看在亲戚情分上,不跟他计较此事了。
贾珍在这里为了自己的前途担忧不已,贾赦和贾政也因为既没在皇上身边见到贾宝玉,也没有听皇上提起贾宝玉而忧心忡忡。他们两个在皇上面前没敢多问,现在离开皇宫,想起皇上的态度,更加捉摸不透皇上的心思。
贾赦道:“珂哥儿的住处离着这里不远,咱们既然出来一趟,何不去珂哥儿那里看看。”
贾政道:“他刚从西域回来,必有许多事情向皇上汇报,现在只怕不在家里。大哥若要找他,还是晚些时候再去。”
贾赦道:“不只去看珂哥儿,也是去看宝玉。昨晚珂哥儿领着宝玉走了,自此没有半点消息,你做人家父亲,难道一点也不好奇,宝玉昨天进宫面圣,皇上跟他说什么了吗?”
贾政道:“宝玉若是在宫里闯了祸,皇上必会在咱们面前提起此事,如今只字不提,显然宝玉即使没有讨得皇上的喜欢,必也没有碍了皇上的眼。只要他不给咱们家带来祸患,我就放心了,也不强求他能有什么出息。”
贾赦知道贾政说了这么多理由,其实只是不愿放下面子,去贾珂家里做客。他也听邢夫人说了,昨晚贾珂去荣国府找贾宝玉,贾政见到贾珂,就对他冷嘲热讽,结果遭到贾珂的生父的结义兄弟的责骂。那结义兄弟还说,贾珂从此姓江不姓贾,和荣国府两清了,贾珂也顺水推舟,管贾政叫起了“贾二老爷”。这件事刚发生不久,贾政现在愿意去见贾珂,那才奇怪了。
贾赦也没勉强,说道:“若是咱们回去以后,宝玉还没回家,让元春去珂哥儿那里走一趟也好。往后元春嫁去了廉王府,再想出来走动,便是去她弟弟那里,那也难了。”
贾政道:“倘若大姑娘去他那里一趟,就能有二姑娘那样的造化,走这一趟,倒是未尝不可,否则不如不去,免得什么好处都没赚到,反而碰了一鼻子的灰,生了一肚子的气,白给别人做了嫁衣,还没个说理的地方。”
贾赦本来是见贾珂刚回来,贾之春就不用嫁去廉王府了,便想贾珂既有通天之能,贾元春去求求贾珂,说不定也不用嫁去廉王府了,这时见贾政完全不在意贾元春的死活,只是因为昨晚贾珂伤了他的面子,就不愿让贾元春去找贾珂求情,也不理此话,只想既然贾政不愿亲自提醒贾元春,那他自己去提醒贾元春便是。
贾珍回到宁国府,刚喝了两口热茶,尤氏过来找他商量事情。原来她那继母的外甥女昨天来了京城,因在京中无依无靠,想起还有尤氏这门亲戚,便来投奔宁国府,想要在宁国府住上几天。
贾珍从前见过尤氏的继母和那两个继妹,知道她们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只可惜尤老娘年纪太老,女儿尤二姐和尤三姐年纪又太小,虽然一直对二姐三姐念念不忘,但还不曾对她们出手,听说过来投靠的亲戚是尤老娘的外甥女,想起二姐三姐的芙蓉面,杨柳腰,不由得心痒难耐,说道:“既然是亲戚,又岂能拒之门外。咱们家唯独不缺房子,就让她在府里住几天。”
尤氏脸上露出犹豫之色,说道:“我知道老爷是怜惜她孤苦无依,才让她住在家里,只是我从没和这位表妹见过面,只知她五六年前出去玩,再也没回家,我老娘家里都说是拐子见她天生丽质,就把她拐走卖钱了。她刚刚来家里找我,我见了她一面,就见她衣着打扮颇为奢华,虽然和府里没法比,但是到了外面,说她是哪家富豪的姨太太,那也是令人信服的。
我问她这些年去了哪里,怎么始终不给家里捎信,她便说当年她被拐子掳走,去了中原以西的荒僻地方,虽然一直惦念着家里,但根本找不到人给家里送信,如今能够平平安安地回来,已是万幸,只盼能在咱们家里借住几天,联系上家里,让父母接她回家。
我跟她说她哥哥两年前得了重病,她父母去寺里上香,不幸遇到劫匪,丢了性命。她哥哥因为没钱治病,不久便死在了家里。和她最近的亲戚,只怕就是我老娘了,倘若她想要回家,我就捎信给我老娘,问问能不能上京接她回家看看。
我那表妹就跟我说,她这些年一直不曾回家,能回家看看也是好的,哪怕父母兄弟都死了,看看家里的老屋子,那也很好。
她既如此说,我自然愿意把她留在家里,只是她那一身打扮实在惹眼,若不问清她这几年到底去了哪里,她身上这些东西,她又是如何得来的,我终究不放心,可是她听我问起她这几年的经历,却推三阻四,不肯把实情告诉我,仿佛我知道她这几年去了哪里,就会坏了事似的。就是因为她这个态度,我才一直犹豫要不要留她在家里住。”
贾珍听说尤氏这位表妹不仅天生丽质,还如此神秘,好奇心更重,笑道:“她一个年轻女子,又是自家亲戚,就算使小性子,不肯老实回答你,又有什么大碍。叫她进来住,若是她人品不行,咱们就在外面给她找座宅子,让她住在那里,等着你老娘来京城接她。”
尤氏笑道:“既然老爷心里已有主意,那我就找人去她住的客栈,请她搬进家来了。我先前就跟她说,这件事我做不得主,得等老爷回来,我问过老爷以后,再来答复她的。”
贾珍点了点头,笑道:“原来你是要我帮你做恶人,还好我没着你的道,否则你这表妹见了你老娘,跟她添油加醋地把这件事说了,往后你老娘怕是以为我嫌弃她这穷亲戚,再也不肯来咱们家了。”
尤氏笑着答应了,心想:“老娘若是再也不来咱们家了,我和我爹的脸面也能保住几分,但是她怎么肯不来家里找你!”
贾母等进宫谢恩,本来以为太后先前一直装病不见客,这次想必也不会接见她们,谁想进宫以后,太监便领着她们去了仁寿宫。
太后见到她们,便让她们坐下说话。贾母坐到椅上,细细观察太后的模样,见太后脸颊瘦削,脸色黯淡,显然近来一直休息不好,但是精神不错,心下稍稍安定。
陪着太后说笑一阵,贾母笑道:“昨晚珂哥儿回了家,连门都没进,就把他弟弟宝玉带走了,说是皇上听说宝玉一落地,颈上就戴着一块美玉,想要看看这块美玉是什么模样,他便奉命回家取玉了。宝玉年纪太小,性又顽劣,平时家里对他溺爱太过,他跟着珂哥儿进了宫,还守规矩?若是惊扰到了娘娘和皇上,可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太后哪里见过贾宝玉,但知贾母绝不敢在这种事上欺骗自己,想必是贾珂以皇上的名义带走了贾宝玉,如今还没把贾宝玉送回去,贾母等人心里着急,就向自己要人了。
太后当然不会拆穿贾珂,说道:“我昨晚有些头疼,很早就睡下了,并没见过你们宝玉,不过皇上今天心情不错,我看你们也可以放心了。”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露出疲惫之色,又道:“你们回去。”
贾母等人虽然想见皇上一面,一来看看贾宝玉是不是合皇上的眼缘,若是合了皇上的眼缘,他们的宝玉就是第二个贾珂,他们有宝玉在,哪里还用扒着贾珂不放,二来给皇上看看贾元春如今这宛如神妃仙子的明艳端丽的模样,贾元春若能迷住皇上,也就不用担心要去廉王府了。但是太后已经发话了,她们哪里还敢在仁寿宫逗留,只得起身告退,直到坐上轿子,都没见到过皇上。
贾元春坐上轿子,看着面前的车帷落了下来,挡住了外面的阳光,轿中登时陷入一片昏暗,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不去廉王府了。
王夫人见贾元春伤心到了极点,却也只是眼泪一滴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一点声音都没发出,知道这一定是她在宫里练出来的本事,心疼不已,说道:“事情还没到最坏的一步呢,等咱们回去了,我就回家找你舅舅,你舅舅病了这么多天,病情也该有些起色了。
珂哥儿能给二姑娘求来一道圣旨,没道理你舅舅求不来这道圣旨。实在不行,我亲自去求珂哥儿,就算不要我的脸面了,也不能把你进去廉王府那火坑里。”说到最后,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轿子经过宁国府的时候,尤氏正好领着一个陌生女子从宁国府走出来。那女子约莫二十一二岁年纪,柳眉樱口,肤光胜雪,桃红色袄子半掩半开,露出一痕雪脯,身上披着一件大红色的狐裘,狐裘虽然毛色不纯,但是裁剪得十分衬她身材,站在街上,亭亭玉立,好似一朵绽放在寒风中的红玫瑰。尤氏瞧见贾母一行人,连忙领着那女子过来请安。
贾母不记得宁国府有这样一个人,不过她向来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见这陌生女子如此貌美,便生出几分好感来,笑道:“这是谁家的姑娘?模样可真俊啊。”
尤氏笑道:“老太太不知,这是我老娘家里的表妹,姓金,在家里排行第三,家里就叫她三姐。她昨天刚来京城,老爷怜惜她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就让我领她去家里住。”
贾珍做过的那些腌臜事情,贾母虽然不算了如指掌,但也绝不算少,见这金三姐如此貌美,贾珍要尤氏把她领进家去,哪会猜不出贾珍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贾母向来认为男人没有不贪嘴的,只要不把事情闹到明面上,私底下玩一玩,有什么不行的,便没说什么,笑道:“既然是自家孩子,你们闲下来了,就带着三姐来家里转一转,咱们也好认认亲戚。”
金三姐笑道:“多谢老太太抬爱,只是咱们的亲戚情分,真不知是应该从我表姐这边论起,还是应该从您这边论起。”
贾母笑道:“难道你这孩子还和我们家的人是亲戚不成?”
金三姐一笑,说道:“我从前被拐子送去了西域,卖给了王怜花的父亲做小妾,后来王怜花的父亲死了,我得了自由,就跟着王怜花回了京城。我毕竟伺候了王怜花的父亲这么些年,也算是王怜花的小娘。”
贾母没想到金三姐竟然和王怜花有这层关系,向尤氏瞥了一眼。
尤氏先前向金三姐打听她这几年的经历,金三姐始终含糊其辞,不肯说实话,尤氏更加不清楚这些事情,微微一怔,笑道:“既然无论是从哪边算,大家都是亲戚,也就不用算得这么清楚了。老祖宗,您刚从宫里回来,身上一定乏了,您和大婶子、二婶子先回府休息,等我们这里收拾好了,我就带着三姐去府上请安。”
贾母笑道:“到底还是你会心疼人,我们就先回去了。”放下车帘,回了荣国府。
尤氏送走了贾母等人,拉着金三姐回了荣国府,说道:“你和花兄弟有这等关系,怎的一直不跟我说?”
金三姐笑道:“姐姐别生气,我不是不想跟你们说,只是觉得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我跟你们说了实话,就怕你和姐夫因此瞧不上我。”
尤氏道:“我就这么势利眼,明知你是什么遭遇,还因为你的遭遇瞧不上你!既然你怕我和你姐夫因为此事瞧不上你,那你怎么就这么容易跟老太君说了?”
金三姐微微一笑,说道:“我把我的想法跟姐姐说了,姐姐可千万别生我的气。我在王爷身边待了这么多年——”
尤氏吃了一惊,问道:“王爷?”
金三姐笑道:“不是朝廷封的王爷,是他自封的王爷。他姓柴,叫作玉关,这个名字,姐姐或许听过。他在江湖上有个外号,叫作‘快活王’。”
尤氏沉吟着,说道:“这名字有些耳熟,我确实在哪里听过。这位柴老爷就是花兄弟的父亲?”
金三姐道:“那还能假!我亲耳听到王怜花说他是王爷的儿子的。姐姐,我被拐子送到王爷身边的时候,年纪太小,几年下来,什么本事都没学到,只学会了一些伺候男人的手段。如今王爷死了,我一个弱女子,四处漂泊,无依无靠,根本养不活自己,我若想要过上从前那衣食无忧的顺心日子,就得找到一个有本事的男人来养我。
王怜花本事很大,又很有钱,我若能跟他一起生活,日子一定过得比从前还要顺心。谁想王爷明明是王怜花的亲生父亲,而且王怜花把王爷的毕生积蓄都拿走了,却不肯把我当作他的长辈,更不肯养我。我想王怜花不是和贾珂成亲了么,只要荣国府承认我这个亲家,王怜花想不认账都不行,最后还不是得把我当作亲娘一样孝敬。”
尤氏道:“你的话虽然没错,但我劝你尽快死了这条心!花兄弟可没有那么好说话,何况还有珂兄弟呢,若是珂兄弟不愿意把你接到家里,就算你天天在他们家门口撒泼耍赖,引得众人围观,珂兄弟也不会服软认输的。你可别把我说的话当成耳旁风,我说的这事可是有前车之鉴的。”
金三姐似乎不信尤氏的话,说道:“荣国府不是贾珂的家吗?难道他奶奶、他爹爹、他妈妈都要他孝敬我,他也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