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间玉雕停了下来, 窄的一端指向王怜花的右后方。
王怜花现下坐在车里,车外就是山洞,他身边没有指南针, 一时间真分辨不出来,这玉雕指的究竟是东南西北哪个方向。他向右后方瞧了一眼, 入目所及,只有漆黑的车厢,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于是将玉雕收回衣袖中,向后一靠,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马车的车帷揭开, 适才那个白衫人走上马车, 伸手将王怜花扶了下来, 放在旁边的小推车上。
那白衫人推着王怜花向左一转,进入一条黑沉沉的地道, 地道一路向下倾斜, 两旁石壁上开着许多铁门,或许就是这几个白衫人提到的地牢。走出数十丈后,再转了几个弯,来到一扇大石门前。
那白衫人松开推车,取出一条白色丝巾, 蒙在脸上,丝巾上镶嵌一只小水晶盒, 盒中装了一枚碧绿的丹药。
王怜花躺在小推车上,黑暗之中,看不见那白衫人的动作。幸好他感官十分灵敏, 先是感到那白衫人松开了手,然后听到极轻的悉嗦声,似是衣物摩擦发出的声音,再想到这些白衫人昨晚就是用毒烟将他三百多个手下放倒的,立时便猜到这扇大石门后面,十之八|九设有能喷出毒烟的机关,当即停闭呼吸,使出“龟息功”来。
这“龟息功”一使出来,王怜花立时再无知觉,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身子一轻,似是被人提了起来。
他立时从龟息中惊醒,还没睁眼,先听到水声淙淙,睁开眼睛,就见一条小小瀑布从岩石上直泻下来,流入下方的一条浅浅的溪涧。瀑布旁点着七盏铜灯,灯光照映下,瀑布闪闪发光,犹如银河倒悬。
在地底之下突然见到这样一条瀑布,实在出人意料。王怜花看到如此美景,心情颇为愉快,寻思:“难怪这里叫水帘洞。”
这里有一道石坎,推车没法过来,白衫人只能拎着王怜花,来到溪涧之旁。
溪涧之旁,设着一张石桌,几把椅子,白衫人将王怜花放到地上,解下那条白色丝巾,放到旁边的石桌上,又从怀中取出四五样物事,也放到那张石桌上,然后拎起王怜花,快步走到瀑布旁边,纵身跃起,便向上爬去。
瀑布附近这些岩石,日复一日地被瀑布冲刷,早已变得滑腻无比,寻常人连在上面立足都不易做到,何况是顺着这些岩石向上攀爬了?
那白衫人向上走了一步,便险些从石头上滑下来,他似乎早就料到会是如此,在一块岩石之旁用力一按,只听飕的一声,一道铁索立时从山顶垂了下来。显然他爬这一步,不过是为了够到这一处设在石旁的机括。
那白衫人一手拎着王怜花,一手抓住铁索,施展轻功,便顺着铁索爬了上去。他一路向上,直到瀑布中间,突然飞起一脚,踹向旁边的一块岩石,借着岩石的反作用力,身子一晃,带着王怜花闪身飞入瀑布。
瀑布之后,是一排铁栏杆,栏杆之后,是一个石洞,不过丈许见方,被这一排栏杆围成了一个牢笼。靠墙一张石床,对面一张石桌,桌旁一张石椅,石床旁边,是一个架子,下面放着一只木盆,上面放着一只木杯,一只木碗,架子旁边,靠墙斜倚一根剖开的竹子。
那白衫人取出钥匙,打开栏杆上的铁门,然后走进石洞,将王怜花放到床上,从怀中取出一只油纸包,放到桌上,说道:“这是你今天的口粮,你若是口渴,就用那根竹子伸到外面接水喝。”转身便要踏出石洞。
就在此时,身后一个声音道:“给水喝,给饭吃,你们还真是周到。”
那白衫人只当王怜花身中迷药,须得再过三个时辰,迷药药效才会渐渐消失,如今迷药药效还未消失,王怜花怎能开口说话,不由大吃一惊,叫道:“谁在说话?”同时急速转身,见王怜花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可不像是说话之人。
可是除了他和王怜花以外,石洞里再没有第三个人。适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不是王怜花说的,又会是谁说的?
那白衫人大步走到王怜花身边,说道:“刚刚是你在跟我说话?”
那声音道:“刚刚是我在跟你说话?”
那白衫人这一次看的清清楚楚,那道声音响起来的时候,王怜花嘴唇一动也没动,只是乌黑的眼珠骨碌碌地一转,神情颇为鄙夷,似是在说:“你在发什么疯啊?”
那白衫人虽然平日里总是装神弄鬼,吓唬别人,修习的武功也有将人变得半人半鬼的功效,但终究是人非鬼,身当此情此景,不禁吓出一身冷汗来,环顾四周,始终找不出半个人影来,于是大着胆子,叫道:“是谁在说话!”随即向王怜花瞧去。
那声音又道:“是谁在说话?”
那白衫人见那声音响起之时,王怜花的嘴唇仍是一动也不动,不禁心中发毛,伸手抓住王怜花的衣袖,一面紧张地环顾四周,一面低声道:“喂,喂,你有没有听到说话声?”随即想起王怜花如今身中迷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即使听到了说话声,也没法回答他,忙道:“你若是听到了,就眨两下眼睛,若是没有听到,就眨三下眼睛。”
王怜花白眼一翻,闭上了眼睛,似是懒得理他。
那声音又道:“喂,喂,你有没有看到我眨眼?你若是看到了,就眨两下眼睛,若是没有看到,就眨三下眼睛。”
那白衫人只给这句话吓得毛骨悚然,全身寒毛直竖,颤声道:“你这恶鬼,干吗学我说话?急急如律令!急急如律令!阿弥陀佛!恶鬼退散!”他一面说话,一面挥掌向周围劈去,一会儿念起道士的话,一会儿说起和尚的话,全然忘记他自己脸上,正戴着一张恶鬼面具呢。
他挥掌挥的正起劲,忽听得咕咚一声,那只木碗从架子上掉了下来。
那白衫人适才虽在胡乱挥掌,但每一掌都没有用上内力,这只木碗稳稳地放在架子上,谁也没有触碰,突然间掉在地上,委实匪夷所思。
那白衫人“啊”的一声,吓得不能自已,惊叫道:“是鬼!是鬼!”忙不迭地冲向洞外,但刚转过身,便觉腰上一紧,随即脚下一个踉跄,咕咚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白衫人吃痛,却不敢停留,一跃而起,继续向洞外奔去。但刚迈出一步,又觉腰上一紧,跟着脚下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声音道:“是鬼!是鬼!”
那白衫人见这恶鬼又学自己说话,心想:“我这两次摔倒,一定都是这恶鬼做的,这恶鬼缠上我了!难道这恶鬼,不是跟着这小子来的,而是往日死在我手上的冤魂,来找我索命了?”
想到这里,心中更加害怕,连忙翻了个身,坐在地上,背朝洞口,眼望虚空,叫道:“鬼老兄,不,鬼大爷,不,不,不,是鬼爷爷!鬼爷爷,您若想吃人,我身上的肉又硬又涩,咬起来都费劲,实在没什么嚼头。床上这小子生得细皮嫩肉,皮肤更是雪白雪白的,跟个水磨年糕似的,我看着都想咬下几块他的肉尝尝,他一定比我好吃,您肚子饿了,何不吃他呢?您若有什么冤屈,想要找人帮您伸冤,那我一定义不容辞。”
那声音道:“你身上的肉又涩又硬,床上那小子细皮嫩肉,皮肤雪白,怎么看,都是他比你好吃!”
那白衫人大喜,说道:“对,对!怎么看,都是他比我好吃!”
那声音道:“可是我偏不喜欢吃这种一看就很好吃的肉,只喜欢吃那种一看就很难吃的肉,比如你这样又涩又硬的肉,就是我最喜欢的肉。”
那白衫人全身冰冷,手足发颤,颤声道:“不,不,你不喜欢吃我的肉!”
那声音道:“不,不,我喜欢吃你的肉!”
话音刚落,突然间那只木杯从架子上掉了下来,在地上转了几圈,滚到那白衫人的脚边。
那白衫人亲眼瞧见,这只木杯未经他人触碰,便从木架上掉了下来,心中恐惧已极,颤声道:“您……您……拿杯子做……做什么?是……是……口渴渴了吗?我……我给您……给您倒水!”
那声音道:“你……你……给我倒水做……做什么?是……是担心我吃你的时候口渴渴了吗?我……我口渴了,划破你的皮肤…………喝……喝你的血……就好了!”那声音故意将这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含含糊糊,旨在模仿那白衫人说话。
那白衫人忙道:“不不不!我的血不好喝!那小子的血好喝!您喝他的血!对,您喝他的血!”蓦地里生出一股力气,纵身跃起,扑到那张石床之旁,抓住王怜花的左手,便要咬破王怜花的手腕。
忽听得咕咚一声,那白衫人连忙回头,只见那把石椅四脚朝右,倒在地上,显然是被那个恶鬼推倒的。
那白衫人恐惧更甚,打了个寒噤,叫道:“您……您推椅子做什么?是……要……要坐椅子吗?”
那声音道:“我不想坐椅子,我要你坐椅子。”
那白衫人一怔,实在想不出这恶鬼要自己坐椅子,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如今他逃也逃不走,打也打不过,除了听从这恶鬼的吩咐以外,再没有第二条生路。当即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扶起石椅,坐在上面。
那声音道:“我做了这么久的鬼,一直有个心愿没有实现,你会帮我实现这个心愿,对吗?”
那白衫人心道:“不对,不对!倘若你这恶鬼的愿望,是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或是附在我身上离开这里,难道我也要帮你实现吗?”想虽如此想,但要他将这句话说出来,却是万万不能,当下干笑两声,说道:“对……对啊!我一定竭力帮您老实现心愿。”
那声音道:“很好,很好。你把衣服脱下来!”
那白衫人大吃一惊,颤声道:“脱……脱衣服?不不不,我不好吃的!我真不好吃的!鬼爷爷!鬼祖宗!我向你保证,床上那小子比我好吃一千倍,一万倍!你去吃他!你若是嫌他身上穿着衣服,吃起来很不方便,我这就把他的衣服脱下来!”
那声音道:“我已经跟你说过啦,那小子虽然细皮嫩肉,皮肤雪白,比你好看一千倍,一万倍,但我偏不喜欢吃他。我就喜欢吃你这样模样很丑,身上的肉又涩又硬的人。
老实跟你说,我现在还不饿,叫你把衣服脱下来,也不是为了吃你,而是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活人的模样了,现在很想看上一看。但若你在这里跟我啰啰嗦嗦,不肯爽快地将衣服脱下来,我把力气都用来跟你说话,肚里很快就会饿了,到时我可能就想吃肉了。”
那白衫人听这恶鬼这么说,连忙伸手解衣上的扣子,解开雪白的外衣后,露出白色的内衣,然后解开内衣的扣子,脱了下来,扔到地上,又要去脱裤子。
就在此时,忽听得一个清亮的声音哈哈一笑,说道:“裤子就不必脱了!”
适才那道声音自始至终,都平平淡淡,没有高低起伏,这道声音却充满了取笑之意,更像是人的声音。但无论是那道声音也好,这道声音也罢,都是那白衫人从未听过的陌生声音,而且石洞里除了他和王怜花以外,再没有第三个人,如今王怜花身中迷药,不能动弹,这句话又是谁说的?
那白衫人更加毛骨悚然,抓着自己的汗巾子,叫道:“是谁!是谁在说话?”
那白衫人的说话声实在太大,震得石洞里到处都是他的回声,只听得“是谁在说话?谁在说话”的声音不断传来,声音中充满了恐惧之意,每听到一句回声,那白衫人的肩膀便不由一颤,到得最后,简直变成了一个在电线上跳舞的人,一直在椅子上打哆嗦。
回声之中,突然一人从床上坐了起来,微微一笑,说道:“被别人吓唬的滋味怎么样?挺不错的!”正是王怜花。
那白衫人大吃一惊,从椅子上跃起,颤声道:“你……你怎么能动了?是……是鬼爷爷帮你解的毒?”
王怜花哈哈大笑,说道:“乖孙子,我不就是你爷爷吗?”
那白衫人却不相信他的话,冷笑道:“鬼爷爷,您好心解开这小子中的毒,这小子一恢复自由,就大言不惭地抢您的功劳!您快吃他!快吃他!”一面大声说话,一面环顾四周,脸上满是小心翼翼,显然是在寻找那恶鬼的身影。
王怜花大笑道:“乖孙子,你在看哪里啊?你的爷爷,不就在这里吗?”
那白衫人见王怜花如此猖狂无礼,石洞里的东西,却再没有莫名其妙地掉在地上,禁不住对王怜花的话半信半疑。只是适才发生的种种诡异之事,都是他亲眼所见,要说这那些事都是王怜花做的,却实在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