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啾……啾啾。”
鸟鸣声自窗外响起, 王怜花很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向窗外望去。
窗外阳光灿烂,繁花如锦, 两只色彩斑斓的鸟, 从青翠欲滴的树叶之间飞过。
那是两只鸳鸯。
还是公鸳鸯。
王怜花瞧见这两只鸳鸯漂亮的毛色, 登时神色缓和, 但他随即转念, 突然之间, 发现有些不对劲。
他这次来杭州,是为了刺杀贾珂。
但他这是第一次来杭州,难免人生地不熟, 因此昨天来到杭州以后, 他先找了一家最大的客店住了下来, 打算先和贾珂打打交道,再决定该怎么对贾珂下手。
他记得他那间客房的窗子外面,是一棵上百年的桂花树,此时正是花期,即使关着窗户, 也能闻到一阵阵馥郁的桂花香气。但是外面这棵树, 虽然没有开花,王怜花也一眼就认出来。
这不是桂树。
这是桃树。
王怜花收回目光, 游目四顾。
他的目光经过窗子、窗框、白墙、屋顶、茶壶,桌子,贵妃椅,椅上的一条汗巾,最后落到他的身边。
只见一个少年赤着身子躺在他的身边,双目紧闭, 兀自睡得香甜。
王怜花发现这少年的年纪不大,比自己还要小一些,容貌英俊非常,即使睡得很沉,嘴角仍在微微上翘。
他的身上遍布着乱七八糟的抓痕,还有些红印和齿痕。
任谁看见这少年,都知道这个少年先前做过什么事情。
但是王怜花很不信邪,他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脸上登时血色全无。
可是他仍然不愿相信,于是伸手摸了摸后颈。
今天之前,他的后颈仍是光洁如玉,但是此时此刻,他的后颈上面,赫然印着一个深深的齿痕。
齿痕之下,就是他身为坤泽的腺体。
这世上有乾阳,中庸和坤泽三种人。简单来说,乾阳一生之中,可以有无数个情人,他们可以通过标记中庸和坤泽的腺体,来将中庸和坤泽占为己有。中庸可以被人标记,也可以标记别人。而坤泽只能被别人标记,并且一旦被标记,除非将标记洗去,否则终此一生,都只能是乾阳的所有物,如果标记他们的乾阳死亡了,那么他们的腺体会跟着分泌剧毒,将他们在几分钟内毒死。
王怜花在十四岁之前,一直认为自己是乾阳。
毕竟人人都说,坤泽哪里都比不上乾阳,就该乖乖待在家里,给乾阳生儿育女。而他自幼聪明绝顶,十个乾阳知道的事情,都不如他一个人知道的多。像他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是坤泽?
他不仅一定是乾阳,并且一定是乾阳中的乾阳。
王云梦也是这样认为的,在王怜花十四岁之前,她就已经跟王怜花说好,等他分化以后,就把染香给他。
染香也是一个坤泽。
当年王云梦从一众孤儿中挑中了她,便是因为她是一个美人胚子。
除了染香以外,王云梦还挑了很多美人胚子,她知道柴玉关好色,而这些“西施”“貂蝉”,就是她精心为柴玉关准备的礼物。
而染香就是其中最漂亮,最出众的一个。
王云梦不介意先便宜一下自己的儿子。
王怜花也很喜欢染香。
没有乾阳会不喜欢漂亮的坤泽。
直到有一天,王怜花坐在书房看书,突然之间,他感到一股热流自丹田急涌而上,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个空空的袋子,空袋子渴望被填满,他也是。
这股渴望如同烈火一般,将他整个人都烧着了。
他彻底失去了理智,也失去了记忆。等他清醒过来,就见染香坐在他的身边,双目凝视着他,脸上神色十分古怪。
王怜花瞧见染香,不由一怔,毕竟在此之前,染香从不会主动进他房间。于是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话刚一出口,王怜花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之极,好似他适才大喊大叫了很久。但他随即发现自己被绳子缚住了手脚,这条绳子将他捆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和这件事相比,他嗓子嘶哑,倒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染香微微一笑,说道:“少爷,夫人有两句话让我转告你。”
王怜花神色不定,问道:“什么话?”
染香笑道:“第一句话:少爷,你不是乾阳,你和我一样,都是坤泽。”
这一句话简直如同惊雷一般劈了下来,王怜花实在无法相信,也不能相信,于是向染香瞪了一眼,脸上神色十分难看,说道:“你胡说什么!你疯了吗?”
染香微微一笑,说道:“少爷说笑了,这种大事,我一个小小的妓|女,怎么敢开玩笑啊?”她顿了一顿,又道:“夫人说的第二句话。就是既然少爷和我一样,都是坤泽,从明天起,就和我一起学伺候人的手段。”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但是当年染香说这句话时的神态和语气,仍然深深地烙印在王怜花的心里。
王怜花素来心高气傲,从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又如何能够容忍自己变成别人的所有物?
因此这些年来,他一直用息潮丸配上幻阳丹,伪装成乾阳,从没被人看出来过。可是他多年的心血,一夕之间,竟然尽数毁在了这个陌生的乾阳身上!
王怜花想到这里,恨恨地看向床上这个少年。
若非乾阳死后,被标记的坤泽不得不跟着乾阳殉情,那他现在就会把这少年的脑袋打烂!
可是他不能杀他,又能做什么?
难不成还要留在这里,等这少年醒转过来,摆出乾阳的架子,让自己做牛做马地服侍他吗?
王怜花想到这里,真恨不得在这少年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上几脚。
幸好他虽然心乱如麻,但还没有失去理智,虽然恨这少年恨得想要生吞了他,但是他知道如今自己身处劣势,把这少年叫醒,可一点好处都没有,当即强压怒火,轻手轻脚地走下床去。
王怜花的脚刚落到地上,跟着便双腿一软,险些就要跪在地上。
他心下一惊,连忙伸手抓住床柱,这才稳住身子。
他既已下床,当然要去找衣服。只见地毯上乱糟糟地落满了衣服,几乎每走三五步,就会遇见一件衣服。
他当真无法想象,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衣服会扔得这样乱。
他扶着床,小心翼翼地走到第一件衣服前面。
那是一条裤子。
王怜花捡起这条裤子,初时发现这条裤子是他的,不由心下大喜,随即发现裤子上凝固着大片大片的古怪湿渍,仔细一闻,似乎还有他潮期时的味道。
王怜花登时涨红了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裤子,心想:“怎么会这么多?”突然间眼角瞥见躺在床上的少年,王怜花担心自己再磨蹭,这少年就要睡醒了,只得硬着头皮,穿上了这条裤子,心下很是嫌弃。
他穿好裤子,扶着床向前走了三步,然后俯身捡起一件衣服。
这次是他的外衫。不过这件外衫被人撕成了两半,只有领口处仍然连连一起。
王怜花大吃一惊,心想:“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我的衣服会烂成这样?”他将外衫穿在身上,但是外衫已经变为两半,无论他怎么遮掩,都会随风晃动,如何能够穿出去见人?
王怜花略一沉吟,走到一件陌生的外衫之前,将它捡了起来,穿在身上,又用自己那件破的外衫将地上所有的衣服包裹起来,抱在怀里,然后走到门前,轻轻拉开屋门,走出屋去。至于这少年醒过来后,该穿什么衣服,他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王怜花刚走出房间,迎面就走来一个店小二。
这店小二瞧见了他,脸上登时露出古怪神色,笑道:“这位客官,您昨晚休息得还好吗?”
王怜花现在衣服狼狈,身上更狼狈,并且浑身上下,都十分疲倦,没有什么力气,怎会愿意和一个莫名其妙的店小二说话?不过这店小二和他说话的语气实在太过熟络,就好像他认识自己似的。
王怜花言念及此,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难不成昨天他这条裤子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湿的?他想到这里,登时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时之间,真想转身回客房去,狠狠地踹屋里那少年几脚。
王怜花一面想着,一面伸出手,点住这店小二的穴道,然后用怀里的衣服捂住了脸,走出客栈。
他站在街上,回过头来,就见这家客店的大门上方悬着一块金字招牌,上面写着“桃夭客栈”四个字。
其时正是正午,不少客人坐在大堂中吃饭,还有人拨动琵琶,柔声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是一首《诗经·周南·桃夭》,是把新娘比作桃树,嫁过门后,定能夫妻恩爱,家庭和睦,多子多孙,白头偕老。
这客栈的“桃夭”二字,显然就是取自这首诗歌。
换做平时,王怜花自然不会在意一家客栈叫什么名字。可是他刚刚被人标记了,如果他不除掉这个标记,他这辈子都要像这首《桃夭》中的新嫁娘一般,嫁给房中那个少年,为他做牛做马,为他赚钱养家,为他生儿育女。
王怜花想到这里,登时涨红了脸,再去看这四个字,怎么看都觉得很不顺眼。不过他素来沉得住气,虽然厌屋及乌,迁怒了这家客店,但是他身上实在太过狼狈,若是真的惹出了什么事,吃亏的人说不定是他自己。当即转过身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径直向他先前住的客店走去。
王怜花回到客店,叫店小二送来热水,然后坐在浴桶中,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
虽然他天生喜欢记仇,更喜欢迁怒,但他从来不会折磨自己。那些恼人的东西洗掉以后,他心情大好,开始琢磨接下来要做什么事情。
王怜花心想:“这标记绝不能留下来,我须得找到那个鬼隐婆,让她帮我把标记除掉。”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除掉坤泽身上的标记,这个人就是鬼隐婆。
他母亲王云梦也是一个坤泽,她年轻之时,一直流连草丛,从未让人标记过她。后来她遇见了柴玉关,只觉这是她命中注定的良人,便让柴玉关标记了她。
过了几年,柴玉关对王云梦爱淡情驰,为了独占他们利用无敌和尚的宝鉴弄来的那些武学典籍,便趁她闭关之时,出手偷袭她。幸好王云梦的武功比柴玉关高了一筹,虽然柴玉关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她好歹护住了要害,侥幸活了下来。后来她花重金找到了鬼隐婆,请她帮自己除掉了柴玉关留下的标记。
王怜花又想:“我还得派人护在那个王八蛋身边,以防他在我除掉标记之前,就被人杀死了。”想到这里,不禁大为气闷,忍不住抬手去拍水面,水面登时溅起水花来。
王怜花拍了几下,也没觉得痛快,只得安慰自己:“就让他多活几天,等我除掉标记,一定亲手杀了他,以报这……嗯……”
王怜花想到这里,心中又生出疑惑来:“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王怜花素来记性甚好,堪称过目不忘,按照常理来说,昨天发生的事情,他应该清清楚楚地记在脑海中才是。
可是他仔细回想一番,却也只记得昨天晚上,他肚里饿了,便离开客店,打算找一家酒楼吃饭。
他记得当时他走在街上,然后……然后发生什么事情了?
为什么他半点也不记得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那人说道:“公子,您的饭菜做好了,烦请您开一下门,让小的把饭菜送进去。”原来说话这人,是这家客店的店小二。
王怜花心中一惊,微微笑道:“我的饭菜?我可不记得,自己点过饭菜啊。”
那店小二笑道:“这是别人给您点的。”
王怜花心想:“我刚来杭州,什么人也不认识,谁会闲得无聊,给我点上一桌饭菜?”突然间想起房中那少年,不由脸色大变,寻思:“难道是那个王八蛋?”当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微笑道:“我竟不知,我在杭州还有这样一位朋友。你可知道那人姓甚名谁?”
那店小二笑道:“贾珂贾大人嘛!咱们杭州城的人,谁不认识贾大人?”
王怜花听到这话,不由大吃一惊,寻思:“我和贾珂素不相识,他为什么要给我点上这一桌饭菜?难道他已经知道,我是来对付他的,所以特意点上这一桌鸿门宴,好为我接风洗尘?”一时之间,他倒把房中那少年完全置之脑后了。
王怜花略一沉吟,心想:“他最多听到一点风声,绝不可能知道所有事情,他今天过来,十有八|九是想要探一探我的底细。哼,既然他向我出招,我岂有不接之理?”当下微微一笑,说道:“小二哥,劳烦你在外面多等一会儿,我穿好衣服,便来开门。”
那店小二笑道:“公子不用着急,慢慢做就是,小的在门口多站一会儿,也算不得什么。”
王怜花心下奇怪,寻思:“他昨天还不这样,今天怎地这般殷勤?”随即转念,又想:“莫非他见贾珂给我点了一桌饭菜,就认定我是贾珂的朋友,贾珂是朝廷的大官儿,他一个店小二,自然要对贾珂百般讨好,于是对我这个‘贾珂的朋友’,也爱屋及乌起来了?”言念及此,他看向门口,面露微笑,心想:“嘿嘿,你若是这样想的,那可当真大错特错了!公子爷非但不是贾珂的朋友,反而是送贾珂去奈何桥的人!”
王怜花穿好衣服,走到门前,拉开门闩,将门打开。
那店小二端着一个巨大的托盘走了进来,将托盘上的十道菜,一一放到桌上,笑道:“公子,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王怜花站在一旁,负手笑道:“贾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