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位青年公子站在宾客之中, 不到二十岁年纪, 模样俊秀, 身材挺拔,只是脸色苍白,颇有憔悴之色。又见他眼望新娘子,脸上神色又惊讶,又狐疑,似乎他早就料到这新娘子是谁, 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现在亲眼看见这新娘子的面容, 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众宾客瞧见这公子脸上的神色,只道他和新娘子男俊女美,年纪相仿,定是一对昔日爱侣, 如今新娘子另寻佳偶,他听说这件事后,特地过来抢亲的,不由群相耸动, 人人脸上露出看好戏的表情。
哪知新娘子看见这青年公子, 登时喜笑颜开,叫道:“誉哥,你果然来了!”一面说话,一面向那青年公子走去。
众宾客又是一惊, 心想:“这小姑娘不是在拜堂成亲吗?怎的这公子一露面,她就丢下这新郎官,向这公子走过去了?”有几个男人想起从前为了旧爱抛弃自己的情人,忍不住痛斥起女子薄幸无情,还有几个男人见这青年公子虽然容色憔悴,但身上穿戴无一不价值不菲,不由思己及人,想起自己因为家贫娶不上媳妇的事,立即气愤愤地咒骂起这世上的女子都嫌贫爱富,不是好人。
众人随即看向新郎官,却见新郎官看着新娘子,脸上神情专注,不见半点怒意。众人心下愈发奇怪,均想这世上哪有新娘子当着新郎官的面和人私奔,新郎官还一团和气的事?有几人心念一转,觉得这件事实在太过古怪,忙蹑手蹑脚地向门口走去。
这新娘子自然就是钟灵了,他们将这场婚事办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便是为了将此事传到段誉耳中,刚刚萧峰将她脸上罩着的红巾摘下来,也是为了让众人瞧见她的面容。这样一来,无论段誉身在何处,他听说新娘子的长相以后,自然能确定这个在苏州成亲的钟灵,确实是他认识的钟灵了。
段誉见钟灵撇下新郎,向自己走来,一怔之下,失笑道:“灵妹,原来你今天成亲是假的,找我是真的。”
钟灵微笑道:“也不全是假的,这确实是你的妹夫,姓萧名峰,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了,不过你这妹夫是我自己挑的,
可没有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嘻嘻。”说着伸了伸舌头,然后拉着段誉的手,牵着他走到萧峰面前,笑道:“萧大哥,这就是我哥哥了。”
段誉见萧峰顾盼之际,极有威势,在心底暗暗喝了声彩:“好一条大汉!看他这般英气勃勃,定是燕赵北国的悲歌慷慨之士,可不是江南的水土养得出来的!”随即想到他姓萧,是丹国的大姓,当下微微一笑,说道:“萧兄当真一表人才,不知在哪里高就?”
萧峰见段誉还有心情问自己的事,不像是给人拘禁,狼狈出逃的模样,心念一动,寻思:“看来他离开曼陀山庄以后,就和鸠摩智分道扬镳了,只是……为何他这几天一直都待在苏州,苏州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当下笑了笑,说道:“在下从前在丹国就职,现已辞官不做,在江湖上四处行走,无家无业,全凭令妹抬爱。”
段誉笑道:“灵妹也喜欢在江湖上四处闯荡,两位这是志趣相投,倒好得很啊。”
他二人说话的功夫,钟灵已将凤冠霞帔取了下来,放在桌上,又看向众宾客,说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还不快走?”
众人见来抢亲的年轻公子和新郎官站在一起,有说有笑,本就在心中暗暗纳罕,再见新娘子将凤冠霞帔取了下来,心中愈发不明所以,待听到新娘子开口赶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想不通今晚这场拜堂成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听她说的这般不客气,纵使有人心中好奇,也不好再留,转眼间客栈空荡荡的,只有萧峰、钟灵和段誉三人。
钟灵拉着段誉,坐到一张酒桌旁,说道:“誉哥,这里也没有外人,你快跟我们说说,那日贾珂离开曼陀山庄以后,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段誉一怔,说道:“你问这个干吗?”
钟灵小嘴一撅,说道:“我一收到木姊姊的信,知道你被那恶和尚带到苏州了,就立马赶了过来,现在找到了你,难道还不能问一句吗?”
段誉笑道:“多谢你了。”
钟灵微笑道:“不客气。再说呢,你知不知道曼陀山庄的大火很可能是慕容复放的?你知不知道将你绑架到苏州的恶和尚很可能是受慕容复挑拨的?你知不知道慕容复
先前刚刚策划了一起英雄救美,好哄骗一个年轻姑娘爱上他?你知不知道慕容复好几年前,也曾经这样哄骗了一个年轻公子爱上他?我怕你上当受骗,当然要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
段誉本来听到钟灵前面的话,还轻抚茶杯,面露微笑,神色淡定,眉眼间透着不以为意,显是觉得钟灵这几句话委实太过荒谬,不可能是真的。待听到最后两句话,他脸色突然一变,茶杯也在他手里晃了几下,杯中的茶水尽数泼在桌上,他兀自不觉,呆呆地看着桌面,问道:“他还做过这种事吗?”
钟灵微笑道:“是啊,你想知道吗?要不这样,你先跟我说说那之后都发生了什么,我再把这两件事一一告诉你。”
段誉心想:“这件事牵扯甚大,就算我现在不说出来,以后也总得说出来,倒不如现在就告诉灵妹,一来她既已听过,自然不会再向我寻根问底,我也能落得清闲,二来我还可以多向她打听打听他的事。”当下点了点头,说道:“其实那日我在曼陀山庄上,没有见过贾兄。”
钟灵“咦”了一声,说道:“可是贾珂说他见过你了啊。”顿了一顿,恍然大悟道:“对了,他跟我说过的,当时他不想让那恶和尚认出他来,就假扮成了曼陀山庄的女主人的模样,从那恶和尚手中救下了你。”
段誉听到这话,怔了一怔,回想起那日王夫人将他从鸠摩智手中救出来的情景,不由又好笑,又惊讶,说道:“原来是这样,贾兄的演技可真好啊,我完全没有认出他来。”他倒忘了贾珂制服鸠摩智以后,并没有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他,反倒继续用王夫人的身份向他套话,只道那日贾珂假扮成王夫人,当真只是想向鸠摩智一人隐瞒自己的身份。
钟灵微笑道:“誉哥,原来你一直没有认出他来啊。”
段誉点了点头,说道:“后来我离开曼陀山庄,回到岸上,听说他险些死在曼陀山庄这件事后,才知道那日他也去了曼陀山庄。”
说到这里,不由想起这几天的经历,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那日我被他们救下来后,王姑娘就领我去客房休息,鸠摩智那大和尚则被王……不,被贾兄点住穴道
,关在了另一间客房里。我和他们约好,等他们回来,我跟着他们一起坐船回苏州去,
因此我吃饱喝足后,觉得有些疲惫,想着时间还早,便躺到床上,小睡了一会儿。也不知睡了多久,我醒过来后,见天色还早,王姑娘他们还没回来,左右没事,就在庄子里四处走了走。先前我听到那大和尚问那小哥,知不知道曼陀山庄怎么走——”
钟灵截住话头,问道:“对了,誉哥,我刚刚忘了问你了,你和那大和尚都是头一回来苏州,既然你们不认识道路,那你们怎么去的曼陀山庄啊?”
段誉笑道:“是了,那日那大和尚带我来到太湖,他说参合庄久无人住,多半已经废弃,只怕没人知道参合庄怎么走,于是决定先去距离参合庄不远的曼陀山庄,再请庄上的人带他去参合庄。岂知他一连找了好几个人,居然没一个人听说过‘曼陀山庄’这个名字,更不用提该怎么去了。
我当时在旁边看得乐不可支,连着嘲笑了他好几句,嘿,这大和尚虽然一路上用尽各种手段逼我写下武功心法,但他当时对我的嘲笑却充耳不闻,眼看怎么也问不到去曼陀山庄的途径,他一气之下,索性去苏州府城里抓了一名公差,然后喂了那官差一粒药丸,说这是三个时辰后便会肠穿肚烂的毒药,逼那官差领我们去曼陀山庄。
那官差迫于无奈,只好坐船带我们去了曼陀山庄,等到了山庄,那大和尚就给了那官差药丸的解药,又赏了他十两银子,命他将我们乘的船绑在岸边,然后从岸边绑着的那些小船中挑上一条,自行乘船离去。”
萧峰略感吃惊,说道:“他居然没有杀人灭口?”
段誉道:“唉,他毕竟自幼修习佛法,在吐蕃那里,可算的上是个得道高僧,虽然他一路上用了不少手段来折磨我,但他倒真没有杀过一个人。”
萧峰点点头,又问道:“段兄,鸠摩智命那官差离开以后,有没有和你说过,他接下来要怎么回到苏州?”
段誉奇道:“这有什么难的?这大和尚带我去曼陀山庄,明面上是为了履行旧约,将我烧死在老友的故居。”
钟灵忍不住道:“这和尚好坏啊!”
段誉附和
道:“可不是么!”然后道:“他明面上是这样,实则是眼馋参合庄的‘还施水阁’和曼陀山庄的‘琅嬛玉.洞’中收藏的武功秘笈,才特意将我带到苏州来。
据他所说,他在多年以前就和慕容博定下了一个约定,等到哪天他得了一门新奇武功,便可来参合庄,将这门武功借给慕容博一观,到时他也可以在‘还施水阁’中借阅阁中藏书。现在他得了这门武功,虽然我不肯给他写下来,但是既然我已经将门武功的心法图谱铭记于心,那他带我去参合庄焚化了,也算是践行当年的诺言了。
唉,你们从他自己觊觎咱们段家绝学《六脉神剑剑谱》,却非要说他这是为慕容博求的,之后自己觊觎我的《北冥神功》,也坚持说等我将心法图谱默写下来后,他定会立即固封心法,拿去参合庄焚化了这两件事就能看出来,这位鸠摩智大师在佛学上的造诣不一定多高,但他在掩耳盗铃这门学问上的造诣,我辈可真是望尘莫及了。”萧峰和钟灵听到这话,都忍不住笑起来。
段誉脸上也露出笑容,继续道:“所以我们将船停在岸边,走进曼陀山庄后,他遇见了庄子的人,一开始还想装模作样,说自己是为了信守和旧友的约定,才想去参合庄。后来被我拆穿了他的目的,他索性和庄子的人也翻了脸,说自己不仅要去参合庄,还要去‘琅嬛玉.洞’借阅洞中收藏的武功秘笈。
若是当时贾兄没有出手相助,只怕等那人领我们到参合庄以后,那大和尚也要先装模作样地对着参合庄的断壁残垣念一遍《往生咒》,悼念一番旧友,才肯四处搜寻庄子里有没有遗落的武学典籍。”
萧峰听到这话,只觉混沌之中,突然间闪过一道亮光,可惜这道亮光稍纵即逝,他只知道段誉这番话之中,暗藏着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却怎么也想不出这件事究竟是什么。
钟灵连着啧、啧、啧三声,脸现鄙夷之色,说道:“这恶和尚可真坏,他明明和慕容复是一伙的,居然还惦记着去慕容复家里翻箱倒柜,看看哪里藏着武功秘笈。不过慕容复也不是好人,他俩这叫臭味相投了。”
萧峰听她这么说,心念一动,寻思:“倘若鸠
摩智和慕容复是一伙的,他明知道用不了多久,慕容复便会过来,却执意将段兄带去参合庄,他这样做,究竟有何目的?莫非他这么做,是不想让段兄发现慕容复和放火烧毁曼陀山庄的人是一伙的?”这想法虽然合情合理,但是萧峰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段誉听到钟灵这番话,脸上的笑容登时消失了,他举起茶杯,掩饰的喝了口茶,然后放下茶杯,哈哈一笑,说道:“你听谁说慕容复和鸠摩智是一伙的?可笑,可笑。”
钟灵奇道:“难道不是吗?”
段誉手抚茶杯,笑道:“我毕竟不是慕容复肚中的蛔虫,可不敢向你保证那大和尚和慕容复不是一伙的,只好把我的亲身经历,说将出来,供给你们参考了。”
钟灵笑道:“可不是么,都怪我打断你说话,如果我刚刚没有插话,你说不定已经讲完了。誉哥,你快讲,这次我保证乖乖听你说话,不会随便打扰你了。”
段誉笑道:“咱们兄妹说话,哪用得着这么严肃。嗯,我刚刚说到哪里了?”顿了一顿,右手握拳,轻扣左手手心,继续道:“是了,先前我听到那大和尚问那小哥,知不知道曼陀山庄怎么走,就想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一个名字是曼陀罗花,这庄子既以曼陀为名,庄中定有许多名种茶花。
先前我在岸边,就瞧见庄中茶花红白缤纷,虽然数量极多,但是没什么珍贵品种,只道名种一定都种在庄子里面了,哪想我在庄子里转了一圈,见到的茶花大都平平无奇,偶尔见到一两株不错的茶花,也都栽错了地方,白白将这些茶花糟蹋了……”
他是大理人,对茶花很是喜爱,这时说起茶花,不由谈兴大发,啰嗦起来,钟灵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说道:“誉哥,无论这些茶花从前是好是坏,现在都已葬身火海,变为花灰了,那它是不是名种,还有什么关系?你快讲鸠摩智么。”
段誉脸上现出不好意思,说道:“是!”又道:“当时我在林中越走越远,突然之间,隐隐约约听见一阵嘈杂之声自花林尽头响起,似乎有很多人乘船来到了曼陀山庄附近。”
钟灵道:“那是金波帮的人,誉哥,他们没伤到你?”
说话时一双妙目落在段誉脸上,神色很是关切。
段誉笑道:“你放心,他们没有伤到我,不,应该说,他们都没有看到我。当时我听到声响,有些好奇,正想过去看看,突然间感到肩头一重,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钟灵“啊”的一声,面露紧张,问道:“那是谁的手?或者那其实是一只断手?”
段誉微微一笑,说道:“鸠摩智的手。”
萧峰突然问道:“段兄,那日鸠摩智有没有告诉你,是谁解开他的穴道的?”
段誉点了点头,说道:“当时我转过头去,看见是他,也想不通他的穴道怎么解开的,等他制住我后,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就老老实实地被他抓住,问道:‘大和尚,你不是被王夫人点中穴道了么,是谁给你解开穴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