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珂出门的时候, 门外挂着的两盏灯笼仍然亮着。
这九年来,他家永远高朋满座, 只要来人是他的朋友,无论他们此刻有多落魄,多穷困, 或者身后有多少人在追杀他们,他家的大门永远向他们敞开。
但是他却没等来他最想等到的那个人。
甚至他已经见过那个人未来会喜欢的女人, 见过两次,他喜欢的女人年纪还不大,但已经生得很明艳,很美丽,性格也风风火火、张扬霸道的让人只想避开, 但是这九年来,他却从来没见过那个人一面。
灯笼在风中摇荡, 贾珂抬手扶住灯笼, 将其吹灭。
然后他慢慢的走下石阶, 看门的下人在他身后送他, 等他走远, 才带上了门。
清晨的长安,大部分人还在沉睡。
贾珂很喜欢这时候的长安。这时候的街道,格外的安静。他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甚至能听见风吹起自己的头发的声音。这种还带着夜里凉凉的水气的微风,拂在脸上,让他感觉自己此刻头脑也变得十分冷静, 冷静得近乎冷酷。他甚至有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才是这里的王。
他在街上走着,步伐很随意,但如果这时候有人在旁边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步伐中似乎蕴藏着一种很奇妙的韵律,而他的脚步声也极轻,极轻,哪怕这街上安静的连一根头发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他的脚步声却半点也听不见。
在他穿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从挂着灯笼的柱子后面走了出来,他走到贾珂身后,道:“爵爷请留步。”
贾珂在他迎出来说话之前,就已经察觉到他的存在,却并没在意,他等来人开口叫住他,才停下脚步,去看这人。
只见这人六十来岁,满脸麻皮,相貌生得极丑,但看其走路的姿态颇为轻盈,每一步的步距都分毫不差,可见是个武功还不错的人。
那人恭敬道:“小的叫殷无禄,敝家主人姓殷,从前与爵爷还有过一点微末的交情,主人已备下酒席,想与爵爷一见,不知爵爷可否赏脸移步?”
贾珂听他名字,立马想起这名字是天鹰教的人,微微笑道:“殷野王殷兄近来可好?”
人的名,树的影,随着诛杀石观音和破获西泥国案子这两件事在民间传开,贾珂那年幼早熟,多智近妖的名声也在多年前就已经在江湖上树立了起来,何况这几年他也做过好几件很值得得意的事情,因此殷无禄听到他一下就猜出自己的来历,并没有惊讶,哪怕殷野王已经在四年前就辞官回家,之后再没和贾珂打过交道。
殷无禄恭恭敬敬道:“老爷很好,只是盼着能和爵爷您一见。”
贾珂微微一笑,道:“无论是早一些时候还是晚一些时候都可以见,但是现在却不能见。”
殷无禄道:“为何?”
贾珂道:“因为我已经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来找我,我听说天鹰教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脱离了明教,既然如此,天鹰教何必还非要和明教这艘注定要沉的船扯上关系?”
他说完这话,就不再管殷无禄,又继续往前走,太阳照在街上,街上已经有人了。
摆出摊来卖早点的人,去早市上买菜的人,匆匆穿着官服去参加朝会的人,贾珂第一眼就看见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年轻人。
他站在一家酒楼前面,十四五岁年纪,生的眉清目秀,白里透红,身形也很高挑纤细,看起来就好像一个穿着男装的小姑娘一般。
他看见贾珂,于是大大的眼睛弯成了细细的月牙,然后对他招了招手。
他的手也又修长,又柔软,十分的漂亮,看起来像是一双拿绣花针似乎都嫌重的手,但其实死在这双手上的人已经不计其数。
贾珂走到他面前,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不是很想和你走在一起。”
唐玉听到他这话,并没有生气,微笑道:“哦?为什么?”
贾珂看着他比上次见面时更显女性化的脸庞,道:“我上次和你走在一起,很多人都以为我交了一个女朋友,现在我和你走在一起,只怕所有人都会以为我真的有女朋友了。”
唐玉笑道:“其实我并不介意被别人误认成你的女朋友。”
贾珂微笑着道:“呵呵,可是我在意,没有人会想要一个只占名头却不能动的女朋友。”
唐玉神色不动,也微微笑道:“其实我也不介意你动我,不止是我自己,只怕我家里人如果认为你对我
感兴趣,一定不等你开口,就会高高兴兴的把我送到你床上。”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丝晦暗。
但是这晦暗不过一闪而过,他的眼睛很快又变得温柔而妩媚起来。
贾珂笑道:“很好,现在我真想亲亲你。”
唐玉道:“那你为什么不来亲?”
贾珂道:“因为我怕。”
唐玉道:“怕什么?”
贾珂道:“怕人伤心。”
唐玉道:“怕谁伤心?”
贾珂目光微动,然后笑起来,道:“怕我伤心。”
唐玉更加好奇了,道:“你为什么会伤心?”
贾珂笑眯眯道:“因为当你们唐家的女婿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如果谁敢完全信任你们家,最后一定不仅伤心,更会伤身。你唐家的女婿,现在还有几个活着的?”
唐玉微笑道:“可惜江湖上想当唐家女婿的女婿的人却从来都数不胜数。”
贾珂道:“江湖上的傻瓜也从来都数不胜数,好在里面并没有我。”
唐玉道:“那和唐家合作的你是什么傻瓜?”
贾珂道:“其实我也不大想和唐家合作,我更想和你合作。”
唐玉道:“哦?”
他看起来神色自若,但是眼睛却不知不觉的亮了。
他的父亲唐大先生是唐家现任的家主,唐大先生有好几个老婆,分别生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这三个儿子有三个不同的母亲。
大儿子叫唐傲,唐家的人管他叫“大少爷”。还有个大儿子叫唐缺,据说是和唐傲同一时间出生的,唐家的人却管他叫“大倌”。“大倌”和“大少爷”相比,听起来轻佻与调侃多了很多,尊敬却少了很多。唐玉则是三少爷,比大少爷和大倌都要小了好几岁,这使得他在竞争家主这件事上有了很大的劣势。
贾珂道:“唐傲实在太有原则,他简直不像你们唐家人。”
唐玉道:“我们唐家人?”
贾珂道:“能狠心让自己的亲生儿子练阴劲的唐家人。”
阴劲是内力中最难练的一种,也是最可怕的一种。
不仅威力很可怕,副作用也很可怕,男人如果练这么功夫,就会把自己练得不阴不阳,不男不女,再也不能做正常男人可以做的事情,一辈子也不可能有自
己的孩子。
唐玉的容貌原本是男人的清秀,现在却越来越像个女人,也是拜他练的阴劲所赐。
唐玉道:“但是你从前说过,我父亲让我和唐缺从小就练阴劲,只有唐傲一个人没有练阴劲,就是因为他在我们小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把家主的位置传给唐傲,而让我和唐缺日后只能做辅助唐傲的人。因为唐家的家主是需要孩子的。”
贾珂道:“无论是什么人,知道你们兄弟三人分别练的是什么武功后,一定都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
唐玉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找我,而不是唐傲?”
贾珂道:“因为他已经被你们父亲内定为了接班人,这样我在这件事上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你知道,我做事一向都喜欢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唐玉道:“那唐缺呢?”
贾珂沉吟着,道:“他实在太聪明了,也太阴险了。”
唐玉斜眼看他,道:“哦,你找我是因为你觉得我最笨?”
贾珂微笑道:“你当然不笨,但是我和唐缺打交道的次数虽然不多,可是每一次看见他都让我心底发寒。”
唐玉沉默片刻,道:“你说得不错,我每次看见他,也都这么觉得。”
他虽然很骄傲,但是却不得不承认这点。也许是因为在他小的时候,他是跟着唐缺一起生活的,他的很多手段,都是唐缺教他的,他相信唐缺对他的了解一定比他对唐缺的了解要多出很多来。
贾珂道:“何况你这几年都在京城,我和你打交道很多,对你已经很了解,但是对于他却不是,我何必舍近求远,再花时间去了解一个几乎陌生的人。”
唐玉笑了笑:“好像是这样。”
贾珂道:“所以这次朝廷要围剿明教的行动,你一定要参加。”
他强调说:“不是唐门,而是你。”
唐玉道:“已经确定了?”
贾珂道:“其实皇上很早以前就对江湖人很忌惮了,当然,如果我是他老人家,我一定也会心生忌惮,毕竟这些年来,江湖人仗着武功,无视法纪,为非作歹的事情屡见不鲜,朝廷管都管不来。这次寿昌公主的死,正好给了他一个对江湖人开刀的机会。
据我所知,皇上是想要归顺一批人,
然后用这些归顺于他的江湖人,去对付那些不肯归顺的江湖人。因此前些日子就已经派人去请少林、武当、丐帮等五十多个门派的掌门来京城一见,不日他们就应该赶到京城了。恐怕再过些时日,大家都要远赴昆仑山光明顶,围剿虐杀公主的杀人凶手谢逊所在的明教了。”
唐玉道:“原来如此,我单单知道先前皇上叫了不少人来京城,但是没和他们说是为了围剿明教才叫他们来的京城,只说朝廷想要举办一场武林大会,请他们过来商量具体事宜。”
贾珂道:“明教教众甚多,多年前前任教主阳顶天离奇失踪后,明教群龙无首,四分五裂,有不少教众虽然离开西域,来到中原,自行营生,但他们仍然心系明教,如果走露风声,让明教早早做好准备,不就是给自己添麻烦么。”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继续道:“我收到的内幕消息是,这次之后,如无意外,朝廷会按照每人的贡献,论功行赏,建立一个全是江湖人的部门,用江湖人来管理江湖。同样是需要杀人,替皇上杀人,可比你待在唐家,做唐家专门杀人的刀子好多了,毕竟无论哪个家族,都不可能让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来当自己家的家主的。”
唐玉静静看着他,许久,脸上又露出温柔而动人的微笑来,笑容中还带着三分羞涩:“我家里人每次看见我杀人,都会很高兴。”
贾珂微笑的看着他。
唐玉又叹了口气,道:“曾经我也很高兴,但是现在,我承认,我已经被你说服了,我想我家的人,一定会很后悔把我留在京城那么多年的。”
贾珂笑眯眯的道:“我喜欢看别人后悔的样子。”
唐玉看着他脸上那调皮的笑容,忽然真的想要亲亲他,这种冲动让他有点茫然,他微笑道:“那你呢?”
贾珂道:“我?”
唐玉道:“去围剿明教的时候,我可不可以跟着你?”
贾珂叹了口气,道:“如果我也能去,我何必现在就来找你。”
唐玉微微惊讶道:“你不去?”
贾珂道:“你别忘了,这次的事,牵扯进来的不止有明教,还有大理。这些日子以来,镇南王一直被软禁在别馆里。本来咱们虽然死
了个公主,但是终于找到了对大理国开战的机会,朝中有些大臣还挺高兴的。但是大理国的使臣来了好多趟,答应了皇上不少极为丰厚的条件。
比如给多少钱啊,承诺一定会严惩镇南王啊,会派段家会一阳指的子弟配合一起围剿明教啊,甚至还同意了咱们卫国派军队驻守大理国的几处要塞,皇上才终于答应和解,不仅不打仗了,还要把镇南王送回大理去,交由他们按照当地的法律处罚他,派去护送他回大理的人正是区区在下。”
唐玉安慰道:“其实这也是趟肥差。”
贾珂道:“不仅是肥差,还是一趟很危险的差事。”
唐玉道:“哦?”
贾珂笑道:“你猜明教的人发现朝廷攻打光明顶一事不可阻挡后,他们会做什么?”
数日后诸事齐备,贾珂便率领御前侍卫和骁骑营,辞别皇帝,押送段正淳前赴大理。
上次他做使臣,还是去西泥国迎接银川公主来京城,那时候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充场面的小人物,一路上虽然也是官府尽力铺张,每到一个地方,皆是当地官员宴请,之后在当地富绅家住宿,若是没有合适的地方,则由当地官府包下客栈住宿,却没什么人会来奉承他。这会儿他是钦差大臣,人人都知他自小出入皇宫,在皇上面前很能说得上话,一路对他极为巴结奉承。
只是贾珂有一点奇怪的地方,他从不住当地富绅的房子,每到一处,都只住客栈,然后安排段正淳住在自己房间对面,却不安排士兵守卫。他对于当地官员给他安排的助兴节目,从不推脱,对于节目过后,送进屋里的人,也从不拒绝。
这日晚饭过后,当地官府宴请他,贾珂喝得颇有醉意,回了房间,两名侍卫一前一后各捧着一只五彩大瓦缸进来,说道:“启禀大人,这是吴知府供奉的醒酒汤和冰镇酸梅汤,请大人醒酒消暑。”
贾珂道:“先给我舀一碗醒酒汤。”
那两个侍卫将大瓦缸放在桌上,取来一只白瓷碗,舀了半碗醒酒汤,捧到贾珂面前,醒酒汤中淡淡酸甜之味弥漫室内,贾珂拿起勺子,搅了一搅,将汤中的小汤圆搅得上下浮沉,淡淡道:“放下,我一会儿再喝。”
等两人走后,贾珂拿勺子舀了一勺,倒进瓦罐里,又舀了一勺,然后倒进瓦罐里,如果不看他在做什么,只听声音,一定会以为他现在正在拿着勺子一勺一勺的舀汤喝。
然后他趴到了桌子上。
走廊外却并没有声音。
贾珂等了一会儿,觉得似乎不会有人来了,正想坐起来,忽然,他听到了一点悉悉嗦嗦的声音,这声音极其轻微,若非他耳力十分敏锐,只怕绝不会捕捉到这声音。
他将冰绡似的手套从怀里拿出来,戴到手上,但是他的身体却仍然没有离开桌子,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什么东西被推开的声音。
是门被推开了吗?
不,那声音太远了。
一定是窗户被推开了。
贾珂推开自己房间的窗户,将窗户外面放的那盆茉莉拿走,然后悄无声息的溜出了自己的房间,走到对面段正淳房间门口,轻轻戳破窗户纸,还没去看屋子里面的情形,先听到屋里段正淳声音愕然的道:“红棉?是你!是你吗?我这些年想你想得好苦……你怎么来了?是来看我的吗?”
贾珂心道:“红棉?他的老情人秦红棉?”
就听秦红棉急急的道:“我来救你,你快跟我走!”
段正淳低低一笑,柔声道:“傻妹子,他们是送我回大理,可不是要困住我,为难我的,你来救我作甚?”
秦红棉道:“他们不是要杀你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惊讶,惊讶中又透着如释重负的喜悦。
段正淳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红棉,咱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面了,我想你想的好苦,你今晚就留下来,让我多瞧你一会儿好不好。”
秦红棉道:“我不要留下来,你总是这样,花言巧语就抛下我,你若真念着我,就跟我走,咱们隐居去,你再也不回大理,再也不想起刀白凤,好不好?淳哥,你不知道,我还给你生了个女儿,女儿长得像我,你和我还有咱们的女儿永远厮守在一块,好不好?”
段正淳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道:“红棉,我不是不想和你生活一起,只是我现在不能离开,我一离开,他们就该以为我畏罪潜逃,要治我的罪了。我自己死不足惜,可是会牵扯到大理,这我可不能做
。”
秦红棉道:“你究竟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他们敢这样对你?”
段正淳沉默不答,过了一会儿,方道:“有个人生前和我在一起,他们还没抓到凶手,就把她的死怪在我身上。不过你放心,这人不是我杀的,因此卫国不会真对我做什么。只是如今我孤身一人,身边无人可用,也不知道路上安不安全,是不是有人包藏祸心,你真能放心我吗?”
秦红棉道:“淳哥,难道有人会害你吗?”
段正淳轻轻咳嗽了几声,虚弱道:“你摸摸,我是不是瘦了不少?前几天我刚刚遇袭了,受了好重的伤,差一点就死了。”
秦红棉听到这话,满脸担忧,忙伸手去探他的手,手指刚碰到他的脉搏,忽然就被段正淳给打横抱起。
秦红棉这才知道自己又被他骗了,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又羞又气的叫道:“你!你这个无赖!”
段正淳亲了亲她的脸,笑道:“可你不就是喜欢我无赖吗?红棉,让我好好瞧瞧你,你也好好瞧瞧我,好不好?瞧瞧我背上的伤,我可没骗你,前一阵是真被人在背上砍了一刀,留了好多血,伤口现在还能看得出来呢。”
房间里已经是衣衫半退,春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