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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伞檐之下抬头去看那些落在山上的雨,它们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漫山遍野都是。

“我先送你下去吧。”

“嗯?”

“你去车上等我,等会我送你回去。”我说,“这把伞送给我吧。”

秋历不明所以,但也不敢问。他也没要我送,说就这么几滴雨,淋一淋坏不了,我把车钥匙给他,让他至少开个热空调别感冒,秋历说好,他要走的时候和我说:

“你最近都没理陆星嘉,他找不到你,来联系我了。”

“我太忙了。”我说,“我会联络他说对不起的。”

“嗯……他也忙,那边的确抽不开身,不过他已经买了下礼拜的机票了。”秋历说,“他要我转告你:‘阿舟,千万别出事。等我回来’。”

……

我点头说我知道了,然后秋历转身下山去。我蹲在蓝山的墓前把雨伞放下来:

“你听到了吗,陆星嘉这个人,说话做事,真的好好哭啊。”

“如果我和你说过这句话,你会不会好一点呢。”

我想一想,又说:

“这把伞送给你,最近常下雨,你不要感冒。”

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和叔叔一同下山去,他在路上和我说了谢谢,为了我陪他办这些事。我说不客气,然后问他蓝山的随身物品什么时候要,叔叔说不用了,蓝山和他不亲近,这些东西留在我这里,她可能会更开心。

我想也是,不过如果叔叔要的话,我还是会把那两张照片私自扣留下来。

叔叔又说:“蓝山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比我以前看到她的时候开心了一些。”

蓝山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也没有确定他是否参透了我和蓝山曾经情深至不可分割的关系,所以我只是从容地说您言重了,但他这句话的确又是让我雪上加霜了一些,以至于我这几天反反复复地都在想:事实的确如此吗。

但世上是从来没有后悔药的,我也不能倒带回去看从前的事实。我只是日复一日地沉默和日复一日地疲倦,咨询师那里我已经很久没去,她发的微信我已经不回了。其余最关心我的两个人一个是秋历一个是陆星嘉,前者要求我把每天的外卖订单截图和甚至吃完饭拍的照片都发给他看,生怕我死在家里。陆星嘉和我语音直播改签,发现更早的日期压根没票的时候难得爆了粗口。

我真心为他俩觉得没必要,现在他俩都把我当做即将殉情的高危病患,我只说我不会那么做的,应该吧。

我这人从不食言,所以我惦记着我答应过陆星嘉说要好好等他回来,我不想再让别人失望了。

在家里这几天我断断续续地在看蓝山留下的笔记本,里边其实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蓝山很懒,尤其在写字这方面,她的心血来潮永远是断断续续的,有时会连续写上一个礼拜,有时会隔好几周都不更新,我要是个读者大概能被她气死,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笔记本里的内容也很冗杂,有时候会记录好天气,有时候会抱怨工作辛苦,我在字里行间想努力找出我存在的痕迹,但很少。我第一次的出场被写在前年的九月一日,她写:

我昨天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希望还能见面。

隔了几行,蓝山又写:梦想成真了。

那也是全本里的唯一一篇有后续添笔的文字。能在同一天让蓝山动笔两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也是非常厉害的人了。

从这一天的笔记一直往后翻,蓝山动笔的频率比以前高了一些。搞得我看的时候忍不住在想我和蓝山那时候一整天都黏在一起,她到底在用什么时间去偷偷写的这本笔记,看来又得成为一个未解之谜了。

我的出场次数不是很多,大多数时候都和吃的挂钩。有一点很奇怪的是蓝山在这本笔记里从不把我和工作挂钩,相反记下来的都是一些琐事,比如某年某月我们一起去吃了一家非常好吃的寿司,后来再去的时候它倒闭了,蓝山不开心,但我后来在家里做了一顿寿司,几乎还原了那一家的口味,蓝山就不再抱怨了;或者是我们还没买洗碗机之前,我和蓝山猜拳她输了,洗碗出来的时候我坐在靠阳台的沙发上看书,她站着看了我一会,转脸就在笔记本里夸我好看。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事,我记得的和不记得的,挟持着回忆的浪潮滚滚而来。

我溺亡了。

我从前常在想一个人的人生是不是轰轰烈烈才足够有味道,但看到这本笔记时我觉得不对,因为蓝山那么有魅力的一个女人,笔记本上却记录的都是琐碎的不起眼的事,像一个极其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天真可爱,我甚至看不出她生病的痕迹,偶尔几句过分悲伤的话语,大概就是蓝山曾崩溃而留下的痕迹。

而这些痕迹被我读到的时候,我就是下一个受害者了。我默默地看完心里就有些堵,但也还是没有嚎啕大哭,老子八百年前就不做这种事了。所以最后我选择睡觉——

我发誓这是我还记得的最后一件我后悔的事。

我看完笔记本睡过去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左右,醒过来的时候大概是傍晚六点。我服从着人类趋光的动物本性,床挨着窗,这样下雨的时候窗户映着灯光就特别好看,飘丝或者滂沱,怎样都有它自己的美,我会永远记得。但这次我醒来的时候窗外没有下雨,就只是非常单纯地被夕阳照着,橘色的,温暖的,好像我家里又被额外附赠一盏灯,大概是因为我已经是个寂寞贫困户了,所以额外得到一点垂怜。

但这不好,很不好。

我就这样静静地侧躺着看太阳的馈赠,身边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可能睡了一觉起来就失聪了,或者关于我的电影剧情被按了静音键。我看着光又要仔细听着声音,我好忙,但我脑子里其实什么都没想,它们空空一片。

唯一一个变故是我在扯被子的时候把蓝山的笔记本给摔下去了,它本来就摊在我身边,我挺对不起它的,所以再难受也起身去捡了。本子在地上瘫痪,牛皮封底翘起了一条缝,像一条张嘴的死鱼。

我看到底页上写着几个字,就像看到死鱼嘴里又吹出一个垂死挣扎的泡泡。

我伸手去捡起来的时候在思考我之于蓝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假设这本本子是蓝山的一生,那么我所占的篇幅其实寥寥无几,这么少,都不够我领盒饭的,我还得去别人的笔记本里打工,再心甘情愿地回这里倒贴我的戏份。

我这样不甘,但又忽然很甘心了:

因为蓝山在最后一页只写了四个字,她说。

“我好想你。”

它没有指名道姓,没有落款日期,但妨碍我知道她讲的是我吗?当然不会。如果我没有自作多情或者她没有另寻新欢的话,那么这个“你”可能也就是我了,可能也就只有我了。

怎么讲,就好像我已经在悬崖边上眺望了,忽然一股邪恶势力就在我背上踹了一脚,我一声呼救都没来得及喊,立刻摔得粉身碎骨了。

——是真的好碎。

我没办法去形容当时的感受,我脑子是很清晰的,但做的这些事又全部被碎片化了,我甚至记得我是把本子捡起来端端正正地放好之后才开始崩溃,当本子在桌子上合上的时候,我就完全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还挺高兴的,甚至埋怨这种感觉为什么不早点来,如果来得早一点,我大概就可以把蓝山这个名字整个从我生命里消除掉。但它来得太晚了,晚到飓风过境我整个人生都夷为平地,这时候才姗姗来迟说你刚刚是不是打了119,我只顾着悼念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我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

最惨的是我好像已经可以明确蓝山的确爱我,或者说是曾经爱过我,但我还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讲呢。她父亲离开她太早太远,身边所有爱她的亲人也已经去世,我没办法再对她过去的人生补课,可我有错吗,我觉得也没有,就像看一本推理小说到半作者忽然去世,那些未解的谜团和未知的结局,就谁都再问不了了。

……人的一生啊,就是被很多事不知不觉,又后知后觉地反复折磨着。

而现在受折磨是我,我是我自己的人质了。在今夜我丧失了所有对光线的感知和对时间流逝的触觉,我只记得我捡起笔记本的上一秒还是黄昏,掉了一滴眼泪就他妈十二点了,我甚至有心报警,说有人偷走了我的时间。警察大概会觉得我有病,所以肯定不会接警也不会上门来调查,那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还能听到有人疯狂敲我家的门,大声叫我的名字呢——

妈的,今天好像陆星嘉回国,我没去接机,可能要被他杀了吧。

对陆星嘉我是真的很抱歉的,没别的情绪,就真的是抱歉。

我想起我第一次见他甚至能给他递纸巾,我觉得我能理解他,我们能当最好的朋友。但我现在一直在拖他的后腿,他去了LA都不得安心,我是罪人一个。

陆星嘉吼我说,你他妈放屁,你再多讲一个废话我杀了你。

操,绝了。我居然第一次看到陆星嘉这样骂人,此生无憾了。

然后陆星嘉又去吼别人,让他马上下楼开车。我看到被使唤的人是秋历,一时有点无语:俩男人私闯民宅,我有一个报警的合理理由了。他从我衣柜里扯出一件衬衫在我腿上打了一个很紧的结,我痛得叫出来:

“你妈的,那是老子最喜欢的衬衫!”

“我以后给你买十件。”陆星嘉说,“傻.逼!”

?妈的,我怎么又被骂了。但陆星嘉没给我回嘴的机会,他抱起我就往门外走,又赶又急,我要吐出来了,按道理我应该很不爽,但我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电梯门关上之后我只听到陆星嘉在喘气,我说我很重吗,陆星嘉又让我闭嘴。

我想一想,又说:“你不该骂我的。”

陆星嘉一副被噎到的样子:“……还有哪个傻.逼像你这么欠骂。”

“不是。”我很认真地讲,“我答应过,会好好地直到你回来,我没爽约。”

讲真,这句话很煽情吗。

陆星嘉不讲话了,他只沉默,我看到他眼睛红了,和他衬衫上的血交相辉映,美得过分残酷凌乱。

我再有意识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腿上缠着很厚的绷带,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想去摸一摸它们,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陆星嘉从我身后的沙发上站起来,把我的手打开,用哄小孩的语气说:“不要碰,会疼。”

“……什么时候?”

“昨晚。”陆星嘉大概一夜未眠,非常疲倦,但还是很耐心,那个失态的陆星嘉已经消失了。他又试探着问我,“你是想画出什么吗?”

我说,我想画一只鸟。

陆星嘉就点点头,温柔地说喔,那下次不要用刀了哦。

……我很困惑:我有这么做吗。

我问陆星嘉说这里是哪里,他给我报了个医院的名字,我听过,还挺有名的,专治精神科。我看起来大概是有些茫然和害怕了,陆星嘉就把他的手腕伸过来让我握着,说阿舟,不要怕,会好起来的。

我的天,我这个时候真的过分感激陆星嘉。或者说过分感谢他身上那股味道,水生调的香水,我几乎要命令他就把这一瓶用到死了——当然我还是没这么讲,我只是说我去警察局的时候,找不到人陪我去了。

陆星嘉说,你可以拒绝的,这事不该由你去干。

我说不行,那蓝山就孤零零地在那里了,比起她爹,我觉得她更希望我去看她。

陆星嘉说那下次遇到这样的事,不要再自己一个人担着了。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医生开门走进来了。

我看到这个医生的第一眼就觉得很崩溃,因为他身上没有我喜欢的元素,虽然他面相也很和善,看起来四十有余,戴着眼镜一副精英模样,但我不行,我把凳子往后边拖,不想去和他讲话。护士和陆星嘉小心地靠近、安抚我说的话我全然不记得了,我缩在墙角,假装自己是个仙人掌,恨不得穿到墙里去。

最后陆星嘉才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思,能麻烦找个女医生来吗?”

我重新坐回到办公桌对面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了,我那时候看起来冷静了很多,至少有点像正常人。对面坐着的女医生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这个年纪是合适叫姐姐的,但我对她没什么反应,直到她把头发放下来,长发,微卷,据她所说我那时候轻轻眨了眨眼,像是一瞬间放松了警惕,甚至安心到能够让陆星嘉暂时到门外等候,留下一个我们俩面对面的空间。

午后阳光很好,流金一样从窗里淌进来。我看着她的脸——或者说你的脸——其实你们俩是不像的,一点儿也不,但因为她就是长发,我喜欢长发。

话讲到这里,后来的事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你那时候给我倒了一杯热茶,声音好温柔,轻轻问我说:“可以和我说一说,你在想什么吗?”

我说,可以。

然后我静一静,收拾了思绪。我说:

我一直认为女人半敞着衬衫很美,遇到蓝山时这样的欲望就更为强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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