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寻非没开口,懒懒扬了眉梢,掩去眼底不耐烦的戾气。
“我说,”水镜前的秦止看一眼自家道侣,“是不是在笑那小子。”
“有吗?哪有?小谢的模样很寻常啊!再说了,笑一笑而已,有什么问题?”
江逢月拍拍他脑袋:“从‘那个小侍有没有碰到她’,到‘收下男子的手帕有没有特殊意义’,你已经问了我十八个类似的问题。不要像惊弓之鸟,放宽心放宽心。”
“嗯。”
沉默寡言的男人乖乖点头,不过一眨眼,又蓦地看她:“确定是拉的衣袖吧他们?”
江逢月直接往他嘴里塞了块绿豆糕。
秦萝不喜欢这个地方吵吵闹闹、酒气四溢的环境,打定了主意要和谢寻非离开,离开之前,低头看了看身边的江星燃。
他仍然一动不动坐在桌边,两眼发直。
但见识海中字迹慢慢消散,在方方正正的任务框里,浮现起全新的语句。
[当前任务:是不是想走了?真遗憾,作为醉仙楼里无财无势的小侍,你必须继续留在这里斟酒,为了生计劳心劳力。
别丧气,等到明日的问剑大会,你会得到新任务。]
——最前面那一句话,绝对是在嘲讽他对吧对吧!男人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要经受这种待遇啊!
“走不了。”
江星燃端起一杯酒,嗅到浓烈酒气又放下,借酒消愁行不通,只能绝望啃西瓜:“明日问剑大会见。”
总而言之,秦萝最终还是被带出来了。
离开吵吵嚷嚷的酒楼,当鼻尖上的脂粉味道散去,春风携着清爽的树木香气轻轻涌来,如同一层又一层荡漾的清波。
小朋友舒舒服服吸气呼气,走路带风,仿佛可以随时飞起来。
“还好你来了!她们都在让我喝酒,周围全是香喷喷的味道,差点把我熏到打喷嚏。”
秦萝憋了太久,这会儿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全蹦出来:“还要背诗背词,我一点儿也不会。”
谢寻非已经放开了她的袖口,闻言轻笑:“没事就好。”
“不过谢哥哥,”她毫不掩饰眼中的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明日便是问剑大会,这位小姐夜不归宿,她娘亲心里着急,派了不少人寻她,她弟弟就是其中之一。”
谢寻非把幻境和现实分得很开:“至于醉仙楼,是向路人打听到的。”
他顿了一下:“在这出幻境里,我的名姓是云衡。”
话题冷不丁转到这个方向,秦萝的动作也是停了停。
小朋友没说话,垂头用双手捂住脸。
小朋友的耳朵和侧脸变成爆炸大番茄。
“我、我没看到天书上填名字的那句话,以为随便写着玩儿,当时它又一直在跟我聊天。”
秦萝心里的小人继续砰砰撞墙,决定出卖队友:“江星燃还叫皇甫公鸡呢。”
夜里的长街四下寂静,半晌,响起少年忍俊不禁的低笑。
秦萝:……
秦萝仰头瞧他,原地蹦了三下,拿食指戳了戳谢寻非手臂:“你你你不许笑,我们已经很可怜了。”
轻笑的余音尚未散去,身边的人低下脑袋,对上她的眼睛。
御龙城不算繁华,这会儿夜色渐深,见不到太多人。春夜的天上悬了繁星点点,应和着皎皎月色与灯火通明,衬得他的双眼莹莹发亮,淌出清凌凌的笑意来。
谢寻非抿唇:“嗯。”
秦萝默了一瞬,认命似的踢飞一颗小石子:“算了,你还是笑吧。”
谢寻非嗓音很淡:“为何?”
“因为——”
她不知道应当怎样去说,歪了歪脑袋:“我很少看到谢哥哥像这样笑。”
在她的印象里,谢哥哥虽然有时会勾起嘴角,但从来不会带给人高兴惬意的感受,在绝大多数时候,他的笑容都是冷冰冰的,夹杂着挑衅与轻嘲。
少年敛去唇边的弧度,微微一怔。
“你如果觉得开心,那就笑吧。”
小孩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秦萝正了正神色,再仰头的瞬息,露出一个现了虎牙的笑:“谢哥哥笑起来很好看的。”
她说着思忖片刻,总觉得这句话有点歧义,很快补充:“不笑的时候也很好看!”
谢寻非没应声,含含糊糊“唔”了一声,侧开视线。
啊呜,好可爱。
江逢月双手捧脸,老母亲微笑。
“那小子,”秦止如同小学生告状,“他脸红了是不是。”
“有吗?哪有?小谢的模样很寻常啊!再说了,脸红而已,有什么问题?”
江逢月正色:“上回萝萝说爹爹生得好看,你不是也脸红了?”
感觉到四下投来的视线,秦止耳根微烫,也给她塞了块绿豆糕。
醉仙楼距离二人所在的府邸并不远,凭借天书指引,秦萝没过多久便被送到房间。
她心里忘不掉那个耻辱的名字,想来想去总觉得丢脸,与谢寻非匆匆道了别,吱呀一声关上房门。
房门紧闭的瞬间,心里的石头随之沉沉落地。
——其实并没有。
“啊——啊呜呜。”
小小的一团浅绿色跳进床褥,圆脸埋在枕头里,打了三个滚儿:“怎么办伏伏呜呜呜,明天还要参加问剑大会,我的名字呜呜呜——”
作为罪魁祸首,伏魔录小心翼翼:“平常心,平常心,当你把那四个字当成一种习惯,就不会觉得尴尬。”
这种事情完全不可能当成习惯嘛!
秦萝狂蹬小腿,小僵尸一样平躺着跳了跳,心里杂七杂八的念头咕噜噜往外冒泡泡,忽然之间突发奇想:“伏伏,我半夜睡着的时候,不会从床下面冒出一个怪物吧?”
伏魔录:“……你这又是何出此言。”
它一点儿也不懂小孩子的世界。
秦萝抱着被子又打了个滚,当初她和朋友们聊天的时候,大家一致觉得床下很可能藏着怪物,所以晚上睡觉的时候,绝对不能把脚和手伸出被子。
她在苍梧仙宗里头,几乎每天都和小师姐一起睡觉,如今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秘境,心中难免会生出不适应。
今晚是噩梦,明天也是噩梦,整个幻境都是噩梦,只希望早早结束才好。
虽然出去了,很可能也是噩梦。
秦萝用脑袋撞了撞枕头。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好不容易平复情绪,静静躺在床上大脑放空,毫无预兆地,听见一道敲门声。
如今夜色已深,不知是谁会来敲她房门,秦萝下床上前,识海里传来伏魔录的低声提醒:“当心。”
打开门,居然是谢寻非。
少年本是站在漆黑夜色里,此刻被房间里暖洋洋的烛光洒了满身,不知怎地略微愣住,定定看了看她的脸。
秦萝没反应过来原因,出声打破沉默:“怎么了,谢哥哥?”
识海里的黑色小煤球无声动了动,探出脑袋看好戏。
真是稀奇,它居然在谢寻非这个阴晴不定的小魔头脸上,发现了一闪而过的手足无措。
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紧张的?
“这个。”
他话不多,兀地抬起右手,递来一只圆圆滚滚的兔子玩偶:“给你。晚上若是觉得害怕,能试着用一用。”
房门另一边的女孩很快睁大双眼。
“谢谢谢哥哥!”
秦萝不会使用“久旱逢甘霖”、“喜从天降”一类的词语,只能眉眼弯弯将它接过:“我我我正好有点无聊,也不是害怕啦……你在哪里买的,好可爱!”
这只兔子居然和他魔气形成的小黑兔一模一样,同样是胖胖圆圆的身子,呆呆的眼睛,还有两只大耳朵。
谢寻非沉默半晌,别开了脸:“……是我做的。”
秦萝杏眼睁得更圆:“咦!”
谢寻非被她看得脸热,眼睫轻轻一动。
当初在沧州,秦萝为他购置了件新衣服。他心知要回赠礼物,对于礼物的选择却是一直犯难。
师兄师姐都说女孩喜欢首饰和玩偶,秦萝不缺灵石,珠宝定有许多,可玩偶又显得不够贵重,配不上她精心挑选的衣服。
思来想去,他稀里糊涂自己做了一个。
在黑街独自待了这么多年,要说做饭缝衣,谢寻非多多少少都会上一点。
御龙城里的男子将它们看作讨好女人的工具,对于当初食不果腹的他来说,却是不得不学会的保命之法。
结果做完了又觉得这玩意儿实在滑稽,愣是放在储物袋没拿出来过。
今日想起秦萝人生地不熟,独自待在房中许会害怕,他在屋外犹豫许久,等小女孩呜呜咽咽的声音慢慢消弭,才下定决心敲响了房门。
万幸她没有露出嫌弃的神色,少年下意识松了口气。
“谢哥哥还会做这个?你好厉害!”
秦萝夸得真心实意,另一边的谢寻非却是微微蹙了眉头,似是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那人送的手帕,你还留着么?”
秦萝没反应过来这个问题的用意,很快点头。
谢寻非:……
“他们说的那些事情,我都会做。”
他声音有些闷,听不出话里的情绪:“你若是想——”
秦萝认真等待下文,却见他恍然一般抬起长睫,吐豆子一样飞快道:“时候不早,明日还要参加问剑大会,我先走了。晚安。”
秦萝困惑地偏了偏脑袋,想不懂被他咽下去的言语,只得道上一句晚安。
于是房门被轻轻关上,谢寻非没做停留地转身,迈步的须臾,在心底暗暗出声。
一,二,三,四,五。
丝毫不出意料地,从卧房之内,再度传来一声被极力压低的惊呼:“啊——啊呜呜!”
秦萝望着镜子里乱糟糟的头发,只觉得自己顶了个大大的鸟窝:“怎么会这样!伏伏!!!”
小黑球缩了缩身子:“当时事出突然,来不及提醒……你明白的,安全最重要,我一直在帮你警惕随时可能出现的袭击。”
难怪谢哥哥会露出那种表情!
秦萝原地蹦了两蹦,拿小兔子砸自己脑门。
房门之外,缓缓离去的少年唇角微扬,止不住眼中浅笑。
今夜的天边繁星闪烁,簇拥着一轮澄净明月,庭院深深,四处可见花团锦簇、郁郁葱葱。
不知从哪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虫鸣,若是从前总觉得烦躁,今夜听来,却是莫名其妙地生出好心情。
忽然吱呀一声,房门被再次打开。
谢寻非迟疑着回头,见到一只被举到门前的兔子。
然后是一个突然从门后窜出来的脑袋。
秦萝站在流泻的灯光里,乱蓬蓬的头发得了整理,服服帖帖披在身后,被烛光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她有些不好意思,对视的瞬间腼腆一笑,冲着他挥了挥手里的玩偶,就像兔子在对他点头。
“我会抱着它睡觉的。”
秦萝说:“谢哥哥,明天见。”
这是他头一回遇上能说出这三个字的人。
一些细碎的、朝生暮死的因缘逐一串连,原本毫无祈盼的每一天,都被重新染上崭新的色彩。
以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作为引子,他不再是游离于人群之外的怪胎,开始期待着见到某个人,也期待着被那人看见。
真神奇。
岑寂的春夜里,晚风慢悠悠打了个旋儿,惹得枝叶哗哗作响,浮起涟漪般的影子。
谢寻非弯起桃花眼,向她微微一笑:“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