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交谈之间,谢寻非已小心翼翼把秦萝挪到树下,让女孩靠坐在自己身边,不至于沾染他身上湿濡的血迹。
小小圆圆的一团微微动了动,朝他身侧靠近一些。
“这是练气晋升筑基的前兆。”
谢寻非压低声音:“放慢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识海之内,感受灵气的运转,让它慢慢填满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他听见秦萝发出一声细细小小的“唔”。
片刻之后,有什么毛茸茸圆滚滚的东西,顺势靠在他肩膀上。
宋道长心里发毛,又悄悄看了看秦剑圣。
万幸,有个仰慕他许久的小辈满眼亮晶晶,向他讨教剑术去了。
谢寻非一动也不动,脊背挺得更直。
他从未接受过相关方面的教导,如今只能凭借自己曾经的经验,思忖片刻后笨拙开口:“等灵力扩散,感觉是不是好上许多?筑基会耗费大量体力,你可能有些困,睡上一觉便好了。”
靠在肩膀上的脑袋轻轻点了点。
半晌,秦萝细细弱弱的声音随风传来:“谢哥哥,你身体里的魔气被好好控制住了吗?为什么会中途来新月秘境?”
“多亏诸位长老相助,魔气已无大碍。”
谢寻非沉声:“我离开净心阁时,试炼正开始没多久。江前辈传来消息,我便即刻出发了。”
“苍梧仙宗距离这里很远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染上越来越浓的疲倦:“你好像很快就到这里来了。”
“……因为是急匆匆赶来的。”
“喔,”秦萝打了个哈欠,“谢哥哥很喜欢这种秘境试炼吗?”
“不喜欢。”
稚气未脱的少年抿了抿唇:“也称不上讨厌。”
他曾经随心所欲惯了,对第一名没有兴趣,对天灵地宝也并不在意。秘境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处普普通通的地方,和修真界里的其它角落并无差别。
“不喜欢秘境,还这么急匆匆赶过来——”
近在咫尺的声音突然生出几分笑意,秦萝说得随心,带了点开玩笑的、漫不经心的语气:“谢哥哥,你有没有一点点想要看见我?”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默,秦萝并不在意,像是想到什么,笑音更浓:“我听江星燃说,从秘境离开以后,他能带我们去沧州玩。沧州很大很有钱,吃的喝的玩的样样都有,你有喜欢吃的东西吗?不管是点心、糖果还是很贵的大餐,我都可以给你买。”
……她又开始了。
脑子里仿佛全是吃吃喝喝,之前在龙城也是,非要他去买那什么绵绵奶糕,嘴里的小甜糕从没停过。
谢寻非心中腹诽,眸光却悄悄偏向另一边,微微侧过头去,不让她看见自己嘴角扬起的弧度。
“还有很多很多好看的衣服……谢哥哥喜欢什么颜色,黑色吗?你好像全是这种颜色的衣服,虽然很好看,但试试别的或许也不错?”
“我还可以带你逛逛苍梧仙宗。虽然我也不是很熟悉……不过春天到了,山里景色很漂亮,就算没有目的地,四处看看也是好的。我们可以去捉鱼或者爬山,带上一束花。”
秦萝嘀嘀咕咕的嗓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谢寻非不动声色垂下眼帘,目光匆匆扫过她紧闭的双眼,又很快移开。
被超度的灵祟散发出淡金色光晕,在苍黝寂静的空中勾连出连绵长河,宛如一条从天垂落的缎带,于微风吹拂下悠悠起伏。
林间的树叶发出哗哗轻响,月光落在少年漆黑的眼眸,万物寂静如谜。
在他身边,是他唯一的朋友。
被人陪伴与挂念的感觉十分奇妙,曾经的谢寻非不屑一顾,直到真正拥有,才上瘾一般地疯狂渴望着靠近。
这让他感觉自己仍然活着,而非一个游荡在世界之外的野鬼孤魂。
等晚风的呜咽再度响起,谢寻非轻轻偏过脑袋。
树丛的阴影遮掩住少年精致的五官,从留影石的角度看去,只能见到一团模糊的暗色。
当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低低开口,像在对身边的人说,也像是喃喃自语:“不是一点点……是特意来见你的。”
因为想要见到她,所以才会用赶的。
横亘在天边的长河随风晃荡,如同四散的萤火虫,于月色下渐渐消散。
水镜之外,独独传来一道风声。
与此同时,秘境外。
两道剑气浑然相撞,发出铮然声响。与秦止对剑的后辈连连败退,在毫不留情的快招下狼狈不堪。
他觉得这不对劲。
太太太奇怪了,不是说剑圣前辈为人谦逊,指导后辈时一板一眼,绝不会刻意为难吗?为什么他感觉如今自己对上的,像是一只看着红布吭哧吭哧的红牛?
“呃——!”
霁月光风的剑圣杀气毕露:“头!”
……头?
又是一道剑气劈下,青年快被打哭了:“前辈,我头怎么了?”
好恐怖,此时此刻的剑圣前辈不再是红牛,简直成了长颈鹿和歪脖子树的后代,斜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尤其那对黑漆漆的眼珠飘忽不定,分别向两边分开,乍一看去诡异至极!
他过去只见过斗鸡眼,从没想过有人的眼珠子能像这样大大分开。退一万步来讲,也没人说过剑圣前辈原来是个斜眼啊?
秦止:“胳膊!拿开——!”
怎怎怎么又到了胳膊?!
青年手忙脚乱,泪眼汪汪,凝神思索自己方才的动作。
秦止前辈的本命剑快如雨下,在转瞬即逝的生死之际,他终于意识到了前辈的良苦用心。
方才他自始至终都在狼狈逃窜,即便如此,手臂与侧脸还是被剑气所伤。前辈一定是说他身形缓慢,头和手的动作都无比迟缓,他没有瞬间明白前辈的意图,怎一个惭愧了得!
“前辈,”青年忍住被打出来的眼泪,在刀光剑影中仓惶开口,“在下修炼不知为何到了瓶颈,不知前辈可否能指点一二?”
“胡闹!小小年纪便拈花惹草,怎能成就大事!”
一道怒斥落下,伴随着两剑相撞发出的响声。
这道声音清脆刺耳,很能吸引注意力。秦止眉头紧蹙,目光从远处的水镜上挪到跟前,直至此刻,才终于愣了一愣。
糟糕,他险些忘了自己正在与后辈对剑,而非教训某些动手动脚的臭小子,更不是提着剑去仇人家里寻仇。
这种做法很掉面子,也很没有世外高人的超然风范。秦止觉得尴尬,杀气跑得一干二净,然而抬眼一看,又望见水镜里的两道人影。
秦止:……
操透了心的老父亲郁闷难消,总觉得胸口发闷,沉默片刻,情不自禁想要诉苦:“修士以修炼为主,化神以前绝不能有所懈怠。五十岁,不,八十岁再去寻一个道侣,那才是最为合适的年纪——小友你说是与不是?”
后辈:……?
天、天哪。
简直神奇。
神奇它娘给神奇开门,神奇到家了!前辈、前辈居然连他拈花惹草都能看出来?这件事分明是他心里永存的秘密,被捂得严严实实,无论哪个女伴都不知道!
心跳陡然加快,青年恍然大悟,缓缓睁大眼睛。
原来如此。
声色犬马皆乃幻影浮光,世上唯一重要的东西,只有八十岁——他命运般的八十岁。
他什么都明白了。
美色的引诱不过皮相之欢,唯有剑才是他的一生所求。别说八十,哪怕是死后变成一个小盒,他也要住在独门独栋的坟墓,上书一行大字:
[永远年轻,永远八十岁,不处道侣,勿扰。]
多么伟大的觉悟、多么智慧的鹰眼、多么一针见血的指导,不愧是剑圣前辈!
“前辈。”
青年在心里牢牢刻下这个数字,只觉如获新生:“我悟了!”
秦止:?
等等悟什么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