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眼男,好吧就是如今的尼泊,长得腿长臂长眼深鼻高的,带有明显的异族特征,虽然如今一身边城牧民的宽袍打扮,武梁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没想到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尼诺弟弟呐。
话说北辰兵败,余部北遁后,大汤对北辰愿意留下来的那些民众还是优待的,允许他们和那些从西部艰苦地区北迁过去开荒的大汤人共同生活,互商通婚,民族融合。
但朝廷可是有政策,对所有入侵过大汤的兵将,是只能在指定的地区开荒不得擅离的,大约相当于劳改圈禁,就是俘兵降兵的待遇。尤其是俘兵,据说劳动强度很大,死伤不论。
你说你侥幸活下来还得自由,不知道低调些算了,竟然就这么大摇大摆跑到京城来?
当初肯施以援手,也许是因为他一脸青涩,楞头楞脑模样让人同情。觉得他大概根本还不明白战争意味着什么,只是被忽悠着或被逼迫着就上了战场。
也许单纯就因为他也是个人,正在她面前沽沽地流着血,正在一点点流失尽自己的生命,她到底忍不下心就那么眼睁睁看着。
所以对武梁来说,那不过是自己略尽的人事,纯为了安抚自己那多余的良心。
但如今再见到他,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武梁很难不心生犹疑忐忑。
但尼泊自己倒大大方方的,瞅着周围没人了,就细聊了当初的情形。武梁才知道原来当年山凹之后,这位和她走了相同的路。只是这位比她牛掰,是真正的打扫了战场后才撤的。
那时北辰来犯,抢掳无数,北辰士兵移动作战,又不能把所抢财物珍宝藏匿囤放,所以基本都捡最珍贵值钱的揣在身上。所以尼泊虽然也是仓促间翻找,所获却极丰。
后来他隐藏养伤,然后一路的,竟然也跑去了格坪。
尼泊说他这次来京,是来见恩人的。当时他听到有人叫她“五姨娘”,后来她充州骑马冲击两军阵,相当有名,他没费多少事儿,就打听到她了。
他们随行带来了许多的礼物奉上,都是北方特产,什么药材了毛皮了等等,大手笔的带了好几车。尼诺就是被他支开去看着卸货去了。
“这么说,尼诺并不知道我救过你?有没有别人知道我救过你?”
尼泊摇头,很肯定道:“尼诺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发音已经很像尼诺,这方面倒没有什么破绽。
也就是说,迄今为止,除了她和芦花,再没有别人知道她救过他。
武梁略放心,仍是叮嘱尼泊,不许对任何人说出她曾救过他的事实。那时他是对方阵营啊,实在是“影响不好”。
尼泊信誓旦旦表示他都明白,放心吧您哪,“我们北人最重情重义,知恩必报,我怎么会给我的恩人惹麻烦?再说,我也不想被人知道了逮起来呀。”
说着又给武梁看他们的路引。上面姓名地址外貌特征都表述详细,是入京贩卖皮毛的商人身份,果然是得过官方认证的。
关于他为何会在格坪留下来生活,尼泊的说法很文艺。
当初北辰战败,北辰人死伤无数,这消息曾让他在无比的伤痛悲怆,愤恨又迷惘中度过许久。
恨大汤人吗?是恨的,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可是,他这条命是大汤人救治过的,他现在也是在大汤人家里将养的。他失去了家,大汤人又给了他另一个家,他该恨吗?
还有当初,是他们北辰人先行入侵大汤的,当初他们气势汹汹而来,烧杀抢掠,剿村屠城,尼泊自己一柄弯刀就曾沾染过太多大汤人的血。如今北辰自食恶果,他有资格恨吗?那么那些无辜妄死在他刀下的大汤人又该恨谁?
他说,后来是雪山雪神给了他指引,抚平了他心头的创作,净化了他的灵魂,让他想通了许多事,让他心里得安宁。——纷纷扰扰人世间,征来战去,死伤无数,战争从来没有赢家啊。
如今他不再纠结于过往,就想安安生生的过日子罢了。格坪,那里远离战争的血雨腥风,宁静祥和,民风淳朴,姑娘汉子都热情好客,爽直开朗,世外桃源一般,让他越来越舍不得离开。
尼诺一家真诚地收留和接纳了他,他其实不是尼诺的弟弟,确切地说,是尼诺的妹夫才对。成了家落了户,他如今彻底成了大汤子民了。
他说经历了战争后,让他无比痛恨战争,贪恋家里的热炕头,“再也不想折腾了。”
“那跑来京城做什么?”好好的安居业乐多好。
“找你啊。”尼泊笑起来,牙齿真白呀,“我若过得不好肯定躲起来不来见你,但如今我手头富裕身体康健,有能力报恩嘛,就想来见见你,了却这桩心愿啊。这次带来的东西,都是我用心收集的,都是我的一份心意啊。还有,你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尽管说话。”
武梁皱起了眉头,“你来京为着报恩?尼诺没问你报什么恩?”
尼泊反应过来,笑道:“你放心,我只是心里这般想的,明面上当然不是这般说的。我告诉家人我从没见过大汤人最隆重其事的新年是怎么一番景象,我说从今往后我也是大汤人了,很想出来见识一番,体会一下大汤的年味。”
格坪那里,尼诺他们最隆重的节日是初雪节,原也不怎么在意过大年的。对于格坪的人来说,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天目山,象尼诺这种外出交易过牛羊马匹的,已经算是有见识的了。
于是在尼泊的鼓动下,尼诺最终动了心,也想来外面看一看。
既然是为着凑热闹长见识,当然非繁华的京城莫属啊,于是这便往京城来了……
——整个说法听起来倒没有什么漏洞,不过武梁仍是不甚放心,转头又去问尼诺,“尼泊长得很象北辰人啊,怎么随便什么来路不明的人,你都敢收留在家的?”她当初也是来历不明的人,但她至少看起来像大汤人啊。
并且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能干什么坏事儿?但尼泊可是身强力壮个子高大一看就很有威胁性的疑似外籍人士呀。
尼诺听了爽朗地笑,“哪里来路不明哟,他是北辰石拓部落的人嘛,离我们天目山不远啊,我们还一起过去北辰境内寻过他亲人呢。”
原来尼诺知道他是北辰人。
“那寻着没有?”
尼诺摇头,声音伤感,“可怜啊,一家子几十口人呢,都没了影踪,整个石拓八部落都没人了,去哪儿寻啊。”
所以他就让这位孤苦无依的可怜人儿成了弟弟。
“你不知道,他对雪神多恭敬啊,那时候自己身体还弱着,但在雪地上五体投地朝拜了一整天都不起身哪……”牧马汉子没那么多弯弯绕心思,认定能这样膜拜雪神的人,肯定不会是坏人啊。
并且如果是坏人,人家图他啥呀?收留人家在家里住下后,人家可是放羊喂马勤劳得不得了呢,还破费了许多钱财给他们家人买东西置办家什牛羊之类的,拦都拦不住啊。
还有这次来京,这一路的费用可不低呀,也都是尼泊执意要花的银子噢。
哎哟哟,那奏是个好人嘛,妹子你表歧视他。
……
总体来说,见到尼诺是惊喜,见到尼泊是惊吓。如今武梁问来问去也发觉无甚不妥,便也放松了下来。并且尼诺操心着来春草长莺飞时候要赶回去放牧,不能错过一年中水草最肥美的时节,所以等一过完上元节看完花灯会,就要启程回去了。
算起来也没多久嘛,所以,好好招待吧,欠尼诺的人情可不小呢。
于是这伙人就这么在成兮酒楼住下来。
不过武梁到底又认真交待了芦花:这就是尼诺的弟弟,如今是第一次见他。救他?这事儿从未有过!便是他本人现身说法,咱也打死不认。
芦花使劲儿点头,之后便默默避着尼泊,连话都不肯同他多说半句,装不熟装得十分敬业。
——在各民族大团结大融合环境了熏陶了许多年的武梁,彼时并没有太多的防范意识,自觉安排妥当,能唬弄过去大家都好也就罢了。
万没想到她这次自以为是的轻率,会让自己后悔莫及。
···
除了远客,来成兮过年的,还有燕家村的几位,姜十一,和燕南越的母亲与妹妹他们。
姜十一不用说了,武梁特意着人去接过来过年的,顺便将他一应衣物文具等用品一并带来,明春要入新的书院读书了。
姜十一特别高兴,要进那么有名的书院读书,原本对他来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儿。
对于武梁,姜十一是打心眼里敬佩和喜爱的。从最初遇到她时,到后来爷爷过世拜托她照顾他,他对与她相处一直都是欣喜的。他喜欢看到她,喜欢去程家的大院里呆着,喜欢听她随便说点儿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在那里闲闲坐着站着走着,他看着都很喜欢,心里无比的快乐。
那时他还小,还说不出个什么条理清晰的明白话来,但他就是心里明白,跟着姑姑,他以后的路会明晃晃的顺坦,象她身上那滑滑的衣料一样,生活会过的非常舒服,象那大冬日里每天都有暖炉烤火都有点心裹腹一样。
然后他慢慢大了,他一直有衣穿有书读,他就快能下场考试了,只要他自己够努力就可以做到了,这当然是明晃晃的顺坦,但他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总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在学堂里认真读书,也盼着到节气,或者夫子忽然有事儿放假,于是他可以回村去,盼着见到姑姑,却总也见不到。
后来姑姑走了,再也没回过燕家村了,虽然明明她都落户到那里了。他和她真正成了一家人,但他却再也看不到姑姑对他笑,对他清清脆脆地讲故事,或者说着“十一,你读书的样子真好看啊……”
他想,姑姑是不是嫌弃他了?一个大包袱,什么用都没有的大包袱,吃穿住用,白花着姑姑的银子。
考过了秀才又怎么样呢?爷爷就是秀才,燕爷爷也是秀才,燕南越还是秀才,就算他也成了秀才,但那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要接着继续白花姑姑的银子。
有时候姜十一想,如果姑姑不喜欢他,不愿意做他姑姑,他们不是一家人,他或者会难过,但不会这么不安。姑姑那样的人,就是明晃晃的,不管走到哪儿做什么,都象吸引人去注目去向往的。而他,什么都不是。
但是姑姑还是做着他的姑姑,每日里他花用的一切都是明证。
可他仍然什么都做不了。
姜老秀才把姜十一捡回来那天也是寒冬,那时候他正缩在墙角眼巴巴地看着行人。老秀才很老了,走了一段路便大口地喘着气儿,步履蹒跚。虽然他穿得也很寒酸,但十一还是使劲盯着他瞧,希望他能打赏他一点儿吃的。
老人注意到他看他,便也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他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问他:“我可以带你回家,不过你这小东西会不会没什么用呢?”
那时候姜十一急忙蹿过去扶住老秀才,很肯定地点头,“我很有用的,我能做活,什么活都能做。”只要你带我回家。
小小年纪到处挨打挨骂的他敢那么做,算得上勇敢。不为别的,就因为“回家”这两个字,一下就深深打动了小十一的心。如果他有了家,在漆黑的夜里就有地方住了,不会随便缩到个稍微暖和的地方去就会被人赶,不是占了谁的地盘就是主人家嫌他脏污了人家的眼。
家,太美好的字眼,太令人向往的地方。
所以那时候,姜老秀才那么老迈,那么穷苦,姜十一都看不到,他只看到他身上仿佛罩着一层温暖的光。
姜老秀才带他回家了,那是真正的家,有房子,哪怕破着洞,有床,虽然上面铺的是茅草,有锅有灶有爷爷,他们相依为命,从此成了一家人了。
那时候,老秀才总是对他说,“不干活,没饭吃……没用处,没饭吃……”似是警告,也似是教导,姜十一都记得。他不怕干活,他想让自己有用,他每次出力干活,心里都特别踏实。
但如今跟着姑姑不同了,忽然间他什么都不用做,就那么白白花用银子,让十一心里时常的惴惴不安,好像这一切来得太不真实,好像随时就可能又被抛弃流落街头一样。
是的,姑姑不需要他,凭什么一定会和他一家,凭什么要供他花用银子呢。他什么用都没有,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能做的,就是省吃俭用,不浪费银子,少给姑姑增加负担,这样,姑姑便会少嫌弃他一点儿吧。
于是武梁看到的姜十一,便成了这样一副样子:
小伙子又长高了不少,越发瘦挑得很了。穿一身灰扑扑很耐脏的棉衣裤,但也明显已经很脏了,棉衣袖口已经磨得有点发亮了,胳膊肘的位置还有一个划破的口子,用针缝补成一个明显的丁字。
他人很拘谨的站在那里,背着个蓝布小包裹,朝着武梁恭恭敬敬的鞠躬行礼,说话时也总是低耷着脑袋,视线落在面前地上。
武梁瞧着,直觉得哎哟喂,罪过呀,本来多聪明可爱一孩子呀,怎么给人养成个小可怜虫模样来了。
武梁打量着他的衣裳,问他,“给你留的银子够不够用?”这衣裳平时穿穿没问题的,但农村人赶集都是大事儿,要找件体面的好衣裳穿上的,这进京当然也算得上要隆重对待的大事儿了吧,就这么穿破衣裳来了?并且也要穿这种衣裳过年吗?
姜十一连连点头,“够用,够用,一年八两银子,我哪里用得完,我还有剩呢,姑姑别给我这么多了……”
“那你还有比你身上这棉衣好点儿的衣裳么?”
“这件就是去年冬上新做的,才穿了一年多。”他用手摸摸那丁字疤,一脸自责,“是我太不小心,把好好的衣裳划破了。”说着又加一句,“不过暖和得很,多谢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