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奶娘进退两难,纪焕这时候再迟钝也察觉出了她话里的火药味来,冷硬的棱角柔和几分,低低地叫:“媳妇儿,怎么了?”
一个酒鬼,陈鸾不想和他多说什么。
她朝着纪趙招手,“弯弯过来,咱们去允成殿。”
注意到她说的字眼,纪趙眼睛一亮,听话地跑过去用肉乎乎的小手牵起陈鸾,在路过纪焕的时候鼻子动了动,然后打了个喷嚏,有些嫌弃地开口:“父皇身上什么味?”
碍着他父皇的脸色实在不好看,有着敏锐直觉的太子殿下把已经到了舌尖上的好臭两个字又咽了回去,只是小身子坚定地站在陈鸾身侧,雄赳赳气昂昂地催:“母后,咱们快走吧,等会子夜深了,走路时磕着碰着儿臣要心疼的。”
陈鸾心里总算舒服了些,她低下身揉了揉纪趙的小脑袋,一眼也不去瞧干杵着皱眉思索的男人,一大一小就这样出了养心殿。
夜色深浓,前头的宫女提着灯,橘色的光瞧上去便是温暖而澄澈的,映出一长一矮两道身影,偶有寒鸦从枝头被惊醒,扑棱棱打着翅膀从他们上空飞过,这些稀疏平常的景色,如今每一面儿都透着凄冷。
陈鸾愣是走了一路没说话。
纪焕也真的没有跟过来。
他们成亲已有四年,这样的事,属实算是头一遭。
允成殿布置得大气,纪趙到底是小孩心性,不懂大人间的事儿,睡得香甜,陈鸾的睡意却像是被兜头一盆冷水下来,半点也无了。
她憋着一股气,也不去问那人如何,只翻来覆去大半个时辰,终于将自个折腾得睡了过去。
夜里起了风,吹得烛台上的火苗含糊摇曳,直到一双大手将榻里头那个睡得酣甜的皇太子稳稳地抱出来交给奶娘时动静大了些,那火苗便像是完成了使命一般,彻底的熄了下去。
身边躺了个火热的身子,陈鸾如何不知是他来了,左右心里存着一口气,她眼帘紧闭,过了片刻,又背着人转过了身,只留下一道单薄而瘦弱的背影。
纪焕才沐了浴过来,就怕身上酒气熏着她,又喝了一碗醒酒汤,脑子才清明了些就巴巴地赶了过来,这回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如往常一般伸手揽了她肩头,温声问:“可是恼了我在外喝酒?”
他低笑了两声,又接着道:“你若不喜欢,下次再不会了。”
陈鸾腾的一下从床榻上坐起来,二话不说的就掀开被子站起身来,衣也不披一件的往外头走。
才走了三五步,就叫男人拦住了。
纪焕没料到她突然这样大的气性,脸上的笑意渐渐没了下去,疑心是今日他不在的时候出了什么事,当即就问:“纪趙又不听话了?”
这宫里没其他人赶惹她发恼,想来想去便也只有那个皮实的兔崽子了。
这话如同一根导火线,陈鸾瞬间变脸,默默地拿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一字一句道:“你若真不喜欢弯弯,直说便是,左右我们母子不得你爱,你也别总对他横眉竖眼的,他再如何顽劣,那也是我拼了一条命才生下的。”
这话当真来得莫名其妙,纪焕意识到了不对,面色也跟着寸寸凝重起来,他皱眉,“你今日是怎么了?
他是我们的长子,我又怎么会不喜欢,只是他如今年岁不小了,又是大燕的皇太子,以后的担子全要压在他的身上,是该从小管着些的。”
他接着放缓了声线轻声哄:“就因为这事和我闹性子呢?”
若没有瞧见那方帕子,他这样的说辞举动倒要叫陈鸾觉着自个又在无理取闹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直言道:“你今日去了哪里?
那手帕又是怎么回事?”
许是酒劲还未彻底醒过来,纪焕默了片刻没有说话,半晌后才皱着眉缓缓问:“那帕子不是你在早朝时递给我擦汗的吗?”
他常年习武,每回在早朝前出到养心殿的前院练剑,陈鸾倚着门半睡半醒的瞧,每回他练完了就递上一块帕子,看着他去上了早朝就又窝回去睡个回笼觉。
陈鸾的气焰顿时消了一半,她有些迟疑地开口:“那你身上的脂粉味又是哪里的?
海棠香在哪个宫里都是没有的。”
“温自溱纳了个江南的戏女为妾,那戏女最喜海棠香,他耳根子软,女的在耳边一磨就脑热应下今日下朝去调香馆亲取,结果那香带在身上,十里都能闻着味,我只和他饮酒时坐得近了些,没曾想就沾上了。”
说到这里,他似是回过味来,逗弄似的挠了挠她的下巴,似笑非笑地问:“皇后一进门就自行拷问,合着是心里吃味了?”
事情解释清楚了,陈鸾心里的气也消了,只免不得嘀咕几句以示心中不满,“哪有这样的臣子,在朝为官那么多双眼睛瞧着呢,平素里言行举止也不知收敛些,我还听人说他气走了嫡妻,不去哄回来也就罢了,倒还有闲心替小妾买香料,这人也是真的宽心。”
纪焕就倚在屏风旁瞧着她,等她抱怨完了才抬眸开口:“他那个府上乌烟瘴气的,谁也不想管,只他这人还算是有本事才华,给他个施展的空间,倒也能干出一番成就来。”
听到这里,陈鸾倒替他那个嫡妻觉得不值。
纪焕解释完这事,勾唇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媳妇,你又冤枉我。”
陈鸾听着这带着些微委屈些微笑意的声,站在原地默了默,而后踱步到男人跟前,拍了拍他的背,柔着声道:“喝了那么些酒,头可疼吗?
你坐到那边,我替你揉揉?”
送上门的体贴温柔,不要白不要。
纪焕深谙此道,不紧不慢一撩衣袍就坐到了床沿边,陈鸾站到他跟前,指腹温软,带起一抹袅袅幽香,半晌憋出两句来:“今日的事儿,是我冤枉了你,可若是下回,你就是临时叫人带个话给我也是好的,平白无故的叫人提心吊胆。”
纪焕手指绕了她长发两圈,笑得散漫懒怠,声线低沉沙哑:“今日喝糊涂了,没能想到这遭。”
陈鸾便低低地嗯了声,眼看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她困意上头,缀着泪掩着唇打了个哈欠。
可男人极细微地勾了勾唇,并没有就此放她去睡觉。
红纱帐软,寒风也带上了旖旎的暗示,男人喝了酒,兴致一上来,呼吸都重了几分。
陈鸾声音半哑,难耐地抓了身下的床单以缓冲眼前一波炸开的晕眩之感,男人被她一身冰肌玉骨晃花了眼,声音哑得不像话:“媳妇,今日晋国传来密信,纪婵诞下一双麟儿,男为兄,女为妹,袁远高兴得不得了,一再奚落我没有女儿。”
他似是极为不满,动作也跟着重了些,陈鸾耐不住哭出声来,他动作一顿,从喉咙里发出低哑艰涩的声:“媳妇,咱们生个闺女吧。”
他一想起方才纪趙那臭小子嫌弃的眼神,气就不打一出来。
生个小闺女,香香软软的,和陈鸾一般模样,光是想想都觉着心软和成了面团。
陈鸾全身无力,在他怀里抖着应下了这事儿。
于是小公主还未出生便成了受她父皇期待的那个,对比兄长的遭遇,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在三月之后,陈鸾又怀上了身子,众人皆喜出望外,宫里宫外一片新的气象,唯独纪焕时常不放心,生怕生纪趙时的情形再现,可私心底里,还是对这个孩子满怀期待。
这回肚子里这个特别听话,也不怎么折腾,陈鸾少受了许多罪,就连吐都是少有的,吃什么都香,每回她贪吃嗜睡之后,男人总要拉着她去外边的亭子小花园走几圈,实在是被一次吓破了胆,再不敢赌第二回了。
说来也奇怪,许是这胎太过安稳,生的时候反而更遭罪,连着闹了一天一夜,最后陈鸾气若游丝地歪着头,闭着眼睛流泪,纪焕拉着她的手,来来回回的就那么几句话,旁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索性最后万事均安,但结果却叫人大吃一惊,原因无他,两个孩子终于不再闹腾,一前一后地挣破了束缚,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两个公主自打生下来就白白净净的惹人爱,一下子成了宫里的重中之重,倒是少不得抢了兄长的一二风头。
但叫人不禁莞尔的是两人都特别欢喜纪趙,他每回下了学过来养心殿一瞧,不论纪澄和纪清哭得多么厉害,只要瞧上他那张脸,就比什么法子都好使,立刻乖乖的就安静下来。
纪趙心里颇为骄傲自豪,一段日子走路都带上了风。
陈鸾两次生产都是纪焕亲自陪着,每一次都无比凶险,他光只要想想便是心有余悸,很长一段时日做梦都能梦见,一觉醒来,衣裳全都是汗湿的。
于是之后几十载,两人恩爱到白首,陈鸾每回有心为他再添子嗣,都被他肃着声一口回绝,一生只有一子两女。
这份等了两世的幸福,给了他们一份意料之外的成全。
到了晚年,陈鸾总反复做一个梦,梦里的朱雀桥上行人众多,两边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她还不是一国之后,也还没有成亲,面上蒙了一条轻薄面纱,缓缓行至桥的正中间,这时四周身影皆隐去,她拨开云雾,瞧见了诸多熟悉的面孔。
她的手被人用力握住,不解回首一看,纪焕眉目如画,好似天上下凡的谪仙,他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在她耳边一遍遍说着百听不厌的情话,目光所至皆是温柔纵容。
而近边是年轻时的纪婵,沈佳佳,苏祁一家,再远一些甚至还能瞧见早早就死去的老太太,陈申和只在画像中见到过的苏媛。
一生,便也这样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