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羡的每一个动作,在善念念的视网膜上拓下,被自动分解成一个又一个慢动作,举重若轻,音符都有了意义。
她记住了每一次按键的位置。
待第一支曲子结束,她闭上眼睛,像快进的镜头将旋律重新过了一遍,这样就彻底不会忘记了。
看着如同雕像似的善念念,唐歆玥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傻了,睡了,开眼了?
她破天荒看到善念念笑了,只觉得无比诡异。
君羡的第二支曲目同样来自贝多芬,是f小调第二十三钢琴奏鸣曲,据说铁血宰相俾斯麦和列宁都是这支奏鸣曲的忠实拥趸。
这是一支“热情”的奏鸣曲,具有戏剧的张力。即便是很多钢琴大师亲自演绎,也有可能理性有余而热情不足。
君羡的完成度还不错。
善良的孩子们,热情而戏剧化地鼓掌。
有什么比孩子们纯粹的赞美更让人愉悦呢?君羡此时的状态几乎达到了三个月以来最佳。他站起来,向观众鞠躬,享受掌声。
百多人的小礼堂,他一眼又看到了小斑马,出乎意料的是,女孩似乎还闭着眼睛,睡着了?虽然她坐姿端正,那样子也萌的一批。但将奏鸣曲当成催眠曲的人,还是如国宝一样啊——大写的稀缺、罕见。
他在台上愣了几秒钟,台下的观众以为在要掌声,鼓地更热烈了。
一日两次出离状态的君羡,回过神来,重新坐回钢琴前。
接下来他演奏了几首近现代乐曲,包括来自阿尔贝尼兹、普罗科耶夫和肖邦的经典曲目。
至此,演奏已经接近尾声。
台下前排,南善恒手里捏着一张音乐单,摩挲着最后一个曲名,向着旁边的邵然。“我隐隐听说乐先生状态不如从前,现在看来不尽然。就今天的表现,重回金色大厅也没问题嘛。”
邵然微微抬了下下巴,傲然与自豪都写在脸上,此刻她俨然君羡的喉舌和代言人。“南先生好耳力!君羡他一直坚持康复练习,金色大厅,早晚的事。”
南善恒弯弯唇角,如果这位琴二代能对自己这么有信心,也不至于在音乐一途毫无建树,浪费了天然的氛围和环境。不过这也和他南善恒没关系。
“乐先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继续学业吗?”
很多人不知道,君羡其实是央音学生,但因他的音乐造诣已经达到了极高的水准,学校教授也没什么可以教他,对他的学分绩点也不做硬性规定。他真正的老师只有一位,邵玉章。所以南善恒有此一问。
“这要看君羡自己。君羡觉得,除了音乐,人文艺术对他的精进同样至关重要,因此保持着学习。”
短暂谈话结束,南善恒看了下手表,他接下来还有商业上的重要会议。
然而台上的君羡却没有结束的意思。他拿起了院方事先为他准备好的话筒,开始了讲话。
“大家好,我是乐君羡。”
其实他不用介绍,天下谁人不识君?院方的海报他也看见了。
眼中还有光,胸膛里跳着火热。君羡举起了自己的右手,中指和无名指。“这是我三个月以来首度在公众场合弹琴,因为一场意外,我失去了对一位钢琴师最重要的东西。”
他苦笑一声,额前发垂下一点,遮住了眼,他将之拨开,眼皮上的疤若隐若现。“有过沮丧、彷徨,甚至痛不欲生。但音乐让我挺过来。想想贝多芬吧,28岁听力下降,爱人因门第偏见弃他而去,晚年又失聪。这对一个音乐家来说,无异于舞者失去了双脚。”
小礼堂不大,君羡的每个字掷地有声。
响彻礼堂。
善念念睁开了眼,隔空凝视。
她想起了母亲。但头一次,她的心里不是只有悲伤,她不明白这种情绪背后的东西,但她喜欢此刻的自己。
“你们当中很多人和我一样,小小年纪经历了命运的苦难。不,你们更年轻、更稚嫩,”君羡巡望着台下的孩子,“但无论命运给我们怎样的苦难,请和我一起,扼住它的咽喉。罗曼罗兰说,真正的勇敢就是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依然热爱生活。”
没有掌声,没有鲜花,有的只是屏息凝神。
大一点的孩子中间,有无声流泪,有低声啜泣。
唐歆玥哭了。
她拉住了善念念的肩膀,完全忘记了她不能忍受的肢体接触。
善念念根本没发现,她进入了自己的世界,看到了母亲的微笑。
一场演奏不能让孩子们变得更高雅更有品味,但至少可以在他们心中种下一颗种子。
那颗种子叫热爱,叫坚韧,叫笑对生活,命运的苦难和不公。
“最后一首曲目,《命运交响曲》,送给你们,也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