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谢朝泠接到冀州来的皇帝圣旨,命他留东宫内休伤,不得再踏出东宫与外传递消息,更不得再插手任何军政之事。
这便是要将谢朝泠禁足了。
之后几日,京中风声鹤唳,无论是内外城还是皇城全城戒严,谢朝泠虽不能出东宫,外头的消息还是能收到的,东山营截杀行刺他这个皇太子之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但有人先发制人,在外将他勾结东山营统领、被皇帝发现提拿去冀州之事散播开,意指他为逃脱罪责自己编排了这么一出苦肉计。
谢朝泠充耳不闻,外头的风言风语他也管不了,只一心等乾明帝回宫。
期间谢奉玨来东宫看过他一回,当时谢朝泠正在换药,谢奉玨看到他心口上那道狰狞疤痕,不由拧眉:“这是怎么弄的?”
“孤被人劫走,找着机会逃跑时被人追上,挨了这一刀,侥幸才跑回来。”谢朝泠道。
“劫持你的果真是东山营的人?”
“不清楚,但那些人身上穿的确实是东山营的营服。”
谢朝泠说得随意,谢奉玨盯着他眼睛,却忽然轻叹一声:“太子,你在说谎。”
谢朝泠神色不变:“皇叔何出此言?”
“你从前在我面前,至少愿意说真话,如今你连皇叔也不信任了吗?”
谢朝泠唇角微抿,没接腔。
他这副反应已经坐实了谢奉玨的猜测:“太子,你还记得从前我问过你,为何要隐藏自己本性,你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你说你既做了太子,便是陛下的储君,是天下人的储君,不需要有你自己的喜好,更不需要有软肋,我以前觉得这样不好,觉得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如今才发现,你其实才是最了解你自己的人。”
“你一旦有了在意的人和事,有了软肋,底线便会一退再退。”
谢朝泠垂了眼,沉默一阵,他低声问:“皇叔你呢,……小舅他是你的软肋吗?这么多年你可曾后悔过,当年在战场上弄丢了他?”
谢奉玨稍怔,又摇头道:“你小舅是为国捐躯,那是他的志向和抱负,也是我的,没能将他救回来是我终生遗憾之事,但我不后悔,重来一次我也不会拦着他不让他去。可太子你不一样,那个人不是能与你并肩之人,你与他追求不同,为人处世的原则更相去甚远,还有更多外在因素的不允许,他的存在于你而言有百害无一利。”
谢朝泠的神情黯淡下,仿佛自嘲一般:“我知道,皇叔说的这些我怎会不知道,以前我确实只想着能按父皇心意做一个合格的储君,甚至努力想比先太子做得更好,让别人挑不出错来,这样很累,可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我以为我能一直习惯下去,直到那次出现意外、失去记忆进了恪王府。”
“其实那也不是意外,都是那个混账算计好的,他处心积虑想要留住我,甚至关着我不让我见外人,可我在他那里却觉得快活,前所未有的快活,不用藏着本性,不用处处小心翼翼,皇叔那时问我有没有私心,我骗了你,我拖着不想回来,我确实有私心,到了今时今日,我也还是有私心。”
谢奉玨看着谢朝泠这样有些不忍,却又不得不提醒他:“可他已经威胁到你自身的处境和你的地位,这样你还要纵容他吗?”
谢朝泠一声苦笑,声音更轻:“明知道是错的,可我心不由己,选择不了对的。”
“若是以后后悔了怎么办?”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七日后,乾明帝回朝。
谢奉玨领了一队兵马于东山山脚下迎驾,几日之前他已经拿着皇帝密旨去接管了东山大营,徐善没有抵抗,其他将领有不服者俱被押下了,好在没出什么大乱子。
乾明帝面色阴翳,听罢谢奉玨禀报京中的状况,问道:“太子如何了?”
“太子心口中了一刀,侥幸逃回,这几日一直在东宫养伤。”
“很严重吗?”
“太医说伤口处离要害只差了几寸,万幸。”
乾明帝听得神色愈发难看,冲着谢朝泠去的怒意却稍减了几分:“刺客确实是东山营的人?”
“听萧衍绩所言,当日他手下副统领便带兵找过去了,现场并未找到伏诛刺客的尸首,但太子亲眼所见,那些人身上穿的是东山营营服,后头萧衍绩那边还陆续找到了几个逃回来的禁军兵丁,也都证实了太子的说法。”
何统领带了几个手下突围逃去了冀州,说的也与谢朝泠一致,伏击他们的看着的确像东山营营兵,但依他们所言,谢朝泠是被那些人劫走了。
这事怎么想都荒谬。
乾明帝眉头紧蹙,谢奉玨提醒他道:“陛下,当日您派禁军何统领来京城护送太子去冀州,并未大张旗鼓,太子跟着何统领上路之后事情才传开,刺客无论是谁,能反应这般迅速,必是早有准备的,臣弟猜测,或许在何统领来京之前,就已经走漏了风声。”
这话便是明着在说皇帝身边有人泄密,乾明帝闻言没好气道:“朕知道,这事朕已经命人在查。”
未时乾明帝回宫,先召见了谢朝泠。
谢朝泠被人搀扶进来,跪地请罪,没有皇帝示意不敢起身。
看到他面色苍白、虚弱无力,连走路都需下人扶着,乾明帝一肚子的骂人话生生咽回,命人将之扶起身坐下,再将殿中人屏退。
“你可知这段时日外头有多关于你的流言蜚语?你是朕的太子,为何敢擅作主张勾结东山营将领,你到底想做什么?”乾明帝按捺住气怒诘问他。
谢朝泠咳嗽一阵,艰声道:“儿臣自知做错了事,不敢辩驳,父皇要怎么处置儿臣,儿臣都甘愿受罚,只求父皇再给儿臣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皇帝拔高声音:“所以你是当真想染指兵权?你想做什么?朕还没死就迫不及待想要朕的位置吗?!”
“不是,没有,”谢朝泠急得咳嗽不断,脸都涨红了又挣扎着狼狈跪下地,不停磕头,“父皇明鉴,儿臣是与那东山营徐统领有私,可儿臣没有别的心思,儿臣让他排除异己掌控东山营,也是想借机打击赵氏,儿臣、儿臣只是想报复之前发生在东山围场之事,儿臣绝无不臣之心啊!”
他又跪着往前两步,红了双眼:“儿臣自成为皇太子这些年一直如履薄冰、谨言慎行,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可饶是这样,依旧有人不但挑儿臣的刺,甚至想要儿臣的命,东山围场之事儿臣真的怕了,回宫之后儿臣夜夜都睡不安稳,不是梦到自己掉落悬崖,就是被人一把火烧死,儿臣确实鬼迷了心窍,想反击想报复,才会做下这等事情。”
“儿臣知道外头人都是如何议论儿臣的,他们说儿臣为了逃脱责罚用苦肉计,自己设计了这出截杀事情,可儿臣这回是真的又差一点就送了性命啊!”
谢朝泠说着扯开衣襟,撕下包裹住伤口的布带,触目惊心的血疤展露,乾明帝惊得后退两步,谢朝泠抬起赤红双目,含泪道:“这么大一个口子,难道是儿臣自己弄出的吗?只要再偏一点,儿臣或许就再见不到父皇了。”
乾明帝看着那道疤,半晌缓缓闭了眼,哑声道:“你起来吧,起来说话,身上还有伤别一直跪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