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暴风雨终于过去,海面又恢复平静,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却已不知有多少无辜的生命被它吞了下去。
海面上漂浮着一块块破碎的船板,还有各式各样令人想象不到的东西,却全都像是它吐出来的残骨,看来显得说不出的悲惨绝望。
又过了很久,才有一个人慢慢地浮了上来,正是陆小凤,他还活着。
这并不是因为他运气特别好,而是因为他这个人早已被千锤百炼过,他所能忍受的痛苦和打击,别人根本无法想象。
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从他眼前漂过,他伸手抓住,竟是个青铜铸成的夜壶。
他笑了。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实在也是件令人无法想象的事。
可是不笑又能怎么样?哭又能怎么样?若是能救活那些和他同患难的人,他宁愿从现在一直哭到末日来临的时候。
现在海上却连一个人都看不见,连死人也看不见,就算所有人都已死在这次灾祸中,他们的骸骨还应该漂浮在附近的。
“也许他们还没有浮上来!”
陆小凤也希望他还能找到几个劫后余生的人,希望找到老狐狸、牛肉汤、岳洋……
可是他找不到。海船上的人都像是已完全被大海吞没,连骨头都吞了下去。
刚才他的身子恰巧撞在船身残存的木板上,而且还曾经昏迷过一阵,难道就在那短短的片刻中,所有的人都已被救走?
他希望如此,他宁愿一个人死,只可惜他也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没有人会预料到暴风雨的来临,更没有人能预料到这条船会遇难。
在那样的风雨中,也没有人能停留在附近的海面,等着救人。
陆小凤忽然想起了岳洋,想起他眼睛里那种奇怪的神情。
“现在你总该已明白,我为什么一定不让你坐这条船了。”
难道他真的早已知道这条船会翻?所以要救陆小凤,因为陆小凤也救过他?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坐这条船?难道他本来就在找死?他若是真的想死,早就可以死了,至少已死过八次。
这些疑问只怕已永远没有人能回答了,陆小凤只有自己为自己解释:“那小子一定是故意这么说来气我的,他又不是神仙,怎么能在三天前就已知道这条船会翻?”
现在陆小凤能够思考,只因为他已坐在一样完全可靠的东西上。他坐在一尊佛像上。
一丈高的佛像,恰巧是仙佛中块头最大的弥勒佛,倒卧在海面,就像是条小船。
只可惜这条船上非但没有黄酒牛肉,连白水煮蛋都没有。
“下次你若再掉下海,唯一能吃到的,就是你自己的肉。”
陆小凤真想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一块来尝尝,他忽然发现自己饿得要命。
放眼望过去,海天相接,一片空蒙。
这种意境虽然很美,只可惜无论多美的意境都填不饱肚子。
经过了那场暴风雨后,附近的海面上,连一条鱼都没有。
他唯一能看见的一种鱼,就是木鱼,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木鱼,也在顺着海流向前漂动。
只可惜他并不想念经。
——若是和尚们看见这些木鱼,心里不知会有什么感觉?是不是同样希望这些木鱼是有血有肉的活鱼?
海洋中仿佛有股暗流,带动着浮在海面上的木鱼和佛像往前走。
前面是什么地方?
前面还是海,无边无际的无情大海,就算海上一直这么样平静无波,就算这笑口常开的弥勒佛能渡到彼岸,陆小凤也不行了。
他不是用木头刻成的,他要吃,不吃就要饿死,不饿死也要渴死。
四面都是水,一个人却偏偏会渴死,这岂非也是种很可笑的讽刺?
陆小凤却已连笑都笑不出,他的嘴唇已完全干裂,几乎忍不住要去喝海水。
黄昏过去,黑夜来临,漫漫长夜又过去,太阳又升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人已几乎完全昏迷,忍不住喝了口海水,然后就开始呕吐,又不知吐了多久,好像连肠子都吐了出来。
昏昏迷迷中,仿佛落入一面大网中,好大好大的一个,正在渐渐收紧,吊起。
他的人仿佛也被悬空吊了起来,然后就真的完全晕了过去。
他实在无法想象,这次昏迷后,他会不会再醒,更不可能想象自己万一醒来时,人已到了哪里。
02
陆小凤醒来时已到了仙境。
阳光灿烂,沙滩洁白柔细,海水湛蓝如碧,浪涛带着新鲜而美丽的白沫轻拍着海岸,晴空万里无云,大地满眼翠绿。
这不是仙境是哪里?人活着怎么会到仙境?
陆小凤还活着,人间也有仙境,但他却没法子相信这是真的,从他在床上被弹起的那一刻,直到此刻发生的事,现在想起来都像是场噩梦。
那笑口常开的弥勒佛也躺在沙滩上,经过这么多灾难后,还是双手捧着肚子,呵呵大笑。
陆小凤恨恨地瞪着它:“跟你同船的人都已死得干干净净,你躺在这里大笑,你这算是哪一门的菩萨?”
菩萨虽然是菩萨,却只不过是用木头刻出来的,别人的死活,它没法子管,别人要骂它,它也听不见。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你对别人虽然不义,却总算救了我,我不该骂你的。”
灾难已过去,活着的却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心里是欣慰还是悲伤?别人既不知道,他自己也无法诉说,竟仿佛将这木偶当作了唯一曾经共过患难的朋友。
你若经历过这些事,也一定会变成这样子的。
现在他虽然还活着,以后是不是还能活得下去,却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
天地茫茫,一个人到了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就算这里真是仙境,他也受不了。
他挣扎着,居然还能站起,第一件想到的就是水,若是没有水,仙境也变成了地狱。
他拍了拍弥勒佛的大肚子,道:“你一定也渴了,我去找点水来大家喝。”
看来这地方无疑是个海岛,岛上的树木花草,有很多都是他以前很少见到的,芭蕉树上果实累累,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大馒头。
吃了根芭蕉后,渴得更难受,拗下根树枝,带着把芭蕉再往前走,居然找到一湾清泉。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水的滋味竟是如此甜美,远比最好的竹叶青还好喝。
吃饱了喝足了之后,他才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若是没有船只经过,难道我就要在这荒岛上过一辈子?”
没有船只经过。
他在海岸边选了块最大的岩石,坐在上面守望了几天,也没看见一点船影。
这荒岛显然不在海船经过的路线上,他只有看着弥勒佛苦笑。
“看来我们已只有在这地方待一阵子了,我们总不能就这么样像野狗一样活下去,我们好歹也得像样子一点。”
他身上从不带刀剑利器,幸好那个铜夜壶居然也跟着他漂来了,将夜壶剖开,用石头打平,夹上两片木头做柄,再就着泉水磨上一两个时辰,居然变成了一把可以使用的刀。
他并不想用这把刀去杀人。
现在他才知道,除了杀人外,原来刀还有这么多别的用处。
他砍下树枝作架,用棕榈芭蕉的叶子作屋顶,居然在泉水旁搭了间还不算太难看的屋子,再去找些柔软的草叶铺在地上,先让他唯一的朋友弥勒佛舒舒服服地躺下去。
然后他自己躺在旁边,看着月光从蕉叶间漏下来,听着远处的海涛拍岸声,忽然觉得眼睛湿湿的,一滴眼泪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两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流泪。
无论遇着什么样的灾祸苦难他都不怕,他忽然发现世上最可怕的,原来是寂寞。
他决心不让自己再往这方面去想,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二天一早他就沿着海滩去找,将一切可以找得到的东西都带回来,其中有佛像,有木鱼,还有各式各样的贝壳。
下午他的运气比较好,潮退的时候,他在沙滩上找到个樟木箱子。
他小心翼翼地扛回去,先吃了几根芭蕉,喝饱了水,才举行开箱大典。
打开箱子看时,他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像小鹿般乱撞,从来也没有这么兴奋紧张过。
箱子里还有个小小的珠宝箱,装满了珍珠首饰,只可惜现在却一点用都没有。最有用的是一把梳子、几根金簪,还有两本坊间石刻的通俗小说,一本是《玉梨娇》,一本是《侠义风月录》。
箱子里当然还有衣服,却全是花花绿绿的女人衣服。
这些东西平时陆小凤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现在却兴奋得像个孩子刚得到最心爱的玩具,兴奋得连觉都睡不着。
木鱼剖开可以当作碗,用不着用手捧水喝;金簪可以当作针,再用麻搓一点线,就可以把这些衣服改成窗帘、门帘;乱得像稻草一样的头发,也可以梳一梳了;还有那两本书,若是慢慢地看,也可以打发很多空虚寂寞的日子。
他躺在用草叶做成的床上,翻来覆去,想着这些事,忽然跳起来,用力给了自己两个耳刮子。
笑口常开的弥勒佛若有知,一定会认为这个人又吃错了药。
他打了自己两耳光还嫌不够,噼噼啪啪,又给了自己四下,指着自己的鼻子大骂。
“陆小凤,陆小凤,你几时变成这样没出息的?只会像女人一样盘算这些婆婆妈妈的事,难道你真想这么样过一辈子?”
天还没有亮,他就选了个最大的木鱼,在上面打了个洞,装满了水,再用一条花绸长裙,包了两扎芭蕉,一起系在身上,拍了拍弥勒佛的肚子,道:“我可不像你一样,整天躺在这里,从今天开始,我也不能整天陪着你了。”
他已决定去探险,去看看岛上有没有人,有没有出路。
就算他明知那些浓密的丛林到处都有危险,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心。
他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回来,脚底已走破,身上也被荆棘刺伤。
丛林里到处都有致命的毒蛇虫蚁,甚至还有会吃人的怪草。
有几次他几乎送了命,可是他不在乎。
他相信一个人只要有决心,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打出一条出路来的。
时光易逝,匆匆一个月过去,他几乎将这个岛上每一片地方都找遍了。
除了一双又痛又肿的脚,和满身伤痕外,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这岛上非但没有人,连狐兔之类的野兽都没有,若是别的人,一定早已绝望。可是他没有。
他虽已筋疲力尽,却还是绝不灰心,就在第三十三天的黄昏,他忽然听见一面长满了藤萝的山崖后,仿佛还有流水声。
拨开藤萝,里面竟有条裂隙,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可是再往里走,就渐渐宽了。
山隙后仿佛有光,本已几乎听不见的流水声,又变得很清晰。
他终于找到一条更清澈的泉水,沿着流泉往上走,忽然发现一样东西从泉上流了下来,却只不过是一束已枯萎了的兰花。
他还是将兰花从水中捞了起来,他从来没有在这里看见过兰花,只要有一点不寻常的现象,他就绝不肯放过。这次他果然没有失望。
兰花虽已枯萎,却仍然看得出叶子上有经过人修剪的痕迹。
他兴奋得连一双手都在发抖,这岛上除了他之外一定还有人,他忽然想起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一口气再往前走了半个时辰后,山势竟真的豁然开朗,山谷里芬芳翠绿,就像是个好大好大的花园,其间还点缀着一片亭台楼阁。
他倒了下去,倒在柔软的草地上,心里充满了欢愉和感激,感激老天又让他看见了人。
只要还能看得见人,就算被这些人杀了,他也心甘情愿的。住在这种世外桃源中的当然不会是杀人的人!
03
现在无论谁都已想到这岛上是一定有人的了,但是无论谁只怕都想不到,陆小凤在这岛上第一个看见的人竟是岳洋。
岳洋非但没有死,而且衣着华丽,容光焕发,看来竟比以前更得意。
绿草如茵的山坡下,有条彩石砌成的小径,他就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一看见岳洋就跳了起来,就好像看见了个活鬼一般的惊奇,尖声道:“你怎么也会在这里的?”
岳洋冷冷道:“我不在这里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