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去警告那些女孩子:“可是你们却要小心点,我们这个舅舅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不太老实,抱着你的时候,简直让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女孩子们笑得更娇,吵得更厉害了:“你是不是已经被他抱过?”
“舅舅不公平,抱过她,为什么不抱我?”
“我也要舅舅抱。”
“我也要。”
陆小凤左顾右盼,很有点想要去左拥右抱的意思,柳青青冷眼旁观,正准备想个法子让他清醒清醒,莫要乐极生悲。
谁知小翠的动作居然比她还快,已拉住陆小凤的手,冲出了重围。
女孩子们又大叫:“你叫我们出来的,为什么又把舅舅拉走?他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舅舅?”
陆小凤立刻同意:“既然大家都是我的外甥女,我也该陪陪她们才是。”
小翠不理他,一直将他拉入了后面的长廊,才松开手,似笑非笑地用眼角瞟着他:“看来你的野心倒真不小,那些野丫头都是母老虎,你难道不怕她们拆散你这把老骨头!”
这已经很不像外甥女对舅舅说话的样子,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认陆小凤做舅舅?把陆小凤拉到这里来干什么?
陆小凤眨了眨眼睛,故意问道:“你是不是想单独跟我在一起?”
小翠又笑了,吃吃地笑着道:“我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刚才你就差点把我全身骨头都抱碎了,若是单独跟你在一起,那还得了?”
陆小凤道:“有时我也会很温柔的,尤其是在旁边没有人的时候。”
小翠故意叹了口气,道:“难怪别人说你是老色狼,居然连自己的外甥女都要打主意。”
陆小凤道:“谁说我是老色狼?”
小翠道:“一个人说的。”
陆小凤道:“谁?”
小翠道:“当然也是个你一定会很喜欢的人,我保证你一看见他,立刻就会将别人的话全都忘了。”
陆小凤眼睛又亮了,立刻问道:“这个人在哪里?”
小翠指了指走廊尽头处的一扇门,道:“他就在那屋里等着你,已等了很久了,你还不快去?”
陆小凤道:“你呢?”
小翠又吃吃地笑道:“我这个红娘只管送信,可不管带人进洞房。”
长廊里也挂着好几盏粉红色的宫灯,灯光比月色更温柔。
那些野丫头居然没有追进来,柳青青居然也没有追进来。
门是虚掩着的。
门里静悄悄的听不见人声。
——究竟是谁在里面等着他?里面是个温柔陷阱?还是个杀人的陷阱?
陆小凤正在迟疑着,小翠已在后面用力推了他一把,将他推进了这扇门。
屋里的灯光更温柔,锦帐低垂,珠帘摇曳,看来竟真有几分像是洞房的光景。
现在新郎已进了洞房,新娘子呢?
帐子里也寂无人声,好像并没有人,桌上却摆着几样菜、一壶酒。
菜都是陆小凤最喜欢吃的,酒也是最合他口味的竹叶青。
这个人无疑认得他,而且还很了解他。
——是不是叶灵已赶到他前面来了,故意要让他吓一跳?
——若不是叶灵,还有谁知道他就是陆小凤?
他将自己认得的每个女人都想了一遍,觉得都不可能。
于是他索性不想了,正准备坐下将刚才还没有吃完的晚饭补回来,帐子里忽然有人道:“今天你不妨开怀畅饮,无论想要谁陪你喝都行了,就算喝醉了也无妨,明天我们没有事。”
陆小凤叹了口气,刚才那些粉红色的幻想,一下子全都变成了灰色的。
灰扑扑的衣服,灰扑扑的声音。
这是老刀把子的声音。
陆小凤叹息着,苦笑道:“你明明有很多法子可以跟我见面,为什么偏偏要我空欢喜一场?”
老刀把子道:“因为我现在跟你说的话,绝不能让第二个人听见。”
他的人终于出现了,穿的果然是那套灰扑扑的衣裳,头上当然也还是戴着那顶篓子般的竹笠,跟这地方实在一点也不相配。
陆小凤连酒都已喝不下去,苦笑道:“你是不是准备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老刀把子道:“刚才你做的事确实很危险,若不是我早已有了安排,不但木道人很可能认出你,西门吹雪只怕也认出了你。”
他的声音居然很和缓:“可是现在事情总算已过去,总算没有影响大局。”
陆小凤却忍不住要问:“刚才的事你已全都知道?难道刚才你也在那里?”
老刀把子道:“我不在,可是我知道。”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我最佩服你的一点,倒并不是因为你什么事都知道。”
老刀把子道:“你最佩服的是哪一点?”
陆小凤道:“你居然想得出要无虎无豹那些老和尚带着女人去喝酒,就凭这一点,我想不佩服你都不行。”
狎妓冶游的人们,竟是昔日的少林高僧,这种事除了老刀把子,有谁能想得到?
所以西门吹雪他们纵然觉得他们武功形迹可疑,也绝不会怀疑到他们就是死而复活的无虎兄弟。
江湖之中,本就有很多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风尘异人。
老刀把子淡淡道:“就因为别人想不到,所以这件事才不致影响大局。”
陆小凤道:“可是等到四月十三那一天,他们又在武当出现时……”
老刀把子道:“那时他们已变成了上山随喜的游方道士,没有人会注意他们的。”
陆小凤道:“我呢?那天我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是个火工道人,随时都得在大殿中侍奉来自四方的贵客。”
陆小凤苦笑道:“这倒真是个好差事。”
老刀把子道:“那一天武当山上冠盖云集,绝对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火工道士的。”
陆小凤道:“我真正的差事是什么?是对付石雁?还是对付木道人?”
老刀把子道:“都不是,我早已有了对付他们的人。”
陆小凤道:“那么我呢?你找我来,总不会是特地要我去侍候那些客人的?”
老刀把子道:“你当然还有别的事要做,这计划的成败关键,就在你身上。”
陆小凤忍不住喝了杯酒,想到自己肩上竟负着这么大的责任,他忍不住又喝了一杯。
他实在有点紧张。
老刀把子居然也倒了杯酒,浅浅啜了一口,才缓缓道:“我要你做的事并不是杀人,我只不过要你去替我拿一个账簿。”
陆小凤道:“谁的账簿?”
老刀把子道:“本来是梅真人的,他死了之后,就传到石雁手里。”
陆小凤想不通:“堂堂的武当掌门,难道也自己记账?”
老刀把子道:“每一笔账都是他们亲手记下的。”
陆小凤试探着问道:“账上记着的当然不是柴米油盐。”
老刀把子道:“不是。”
陆小凤更好奇:“上面记的究竟是什么?”
老刀把子居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才沉声道:“账上记的是千千百百人的身家性命。”
陆小凤道:“是哪些人?”
老刀把子道:“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有名的人,有钱的人。”
陆小凤更不懂:“他们的身家性命,和石雁的账簿有什么关系?”
老刀把子道:“这本账簿上记着的,就是这些人的隐私和秘密。”
陆小凤道:“见不得人的秘密?”
老刀把子点点头,道:“石雁若是将这些秘密公开了,这些人非但从此不能立足于江湖,只怕立刻就要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陆小凤长长叹了口气,道:“堂堂的武当掌门,总不该做出挟人隐私的事。”
老刀把子冷冷道:“他们的确不该做的,可是他们偏偏做了出来。”
他的声音忽然充满怨毒:“若不是因为他们总是以别人的隐私作为要挟之手段,石鹤怎么会在接掌武当门户的前夕自毁面目?顾飞云、高涛、柳青青、钟无骨等这些人,他们的秘密,又怎么会被人知道?”
陆小凤又不禁吐出口气,道:“这些秘密都是梅真人和石雁说出来的?”
老刀把子恨恨道:“因为他们要挟不遂,他们就一定要将这人置之于死地,就算这个人已洗心革面,想重新做人,也已绝无机会。”
陆小凤道:“可是你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老刀把子道:“我只给了他们一次机会,不是一个机会。”
陆小凤道:“那有什么不同?”
老刀把子道:“他们是想重新做人,不是做死人。”
——活在幽灵山庄中的人,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只有毁了那账簿,他们才真正有重新做人的机会。
老刀把子握紧双手,道:“这才是我这次行动的最大目的,我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噗”的一声,酒杯在他掌中粉碎,一丝鲜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陆小凤看着这一丝鲜红的血,忽然变得沉默了起来,因为他心里正在问自己——
老刀把子这件事,是不是做得正确?
如果是正确的,一个正直的人,是不是就应该全力帮助他完成这件事!
武当是名门正宗,梅真人和石雁一向受人尊敬,他从未怀疑过他们的人格。
可是现在他对所有的事都已必须重新估计。
老刀把子盯着他,仿佛想看出他心底最深处在想什么。
陆小凤究竟在想什么?谁知道?
老刀把子缓缓道:“我很了解,你若不是真的愿意去做一件事,谁也没法子勉强你,所以你一定要了解这件事的真相。”
陆小凤忽然问道:“既然你的目的是为了救人,为什么还要杀人?”
老刀把子道:“我要杀的,只是一些非杀不可的人!”
陆小凤道:“王十袋、高行空、水上飞,这些人都非杀不可?”
老刀把子冷笑:“我问你,只凭梅真人和石雁的亲信弟子,怎么能查得出那么多人的隐私和秘密?”
陆小凤道:“难道你要杀的这些人,都是他们的密探?”
老刀把子点点头,道:“因为这些人本身也有隐私被他们捏在手里。”
陆小凤也握紧了双手,终于问道:“那本账簿在哪里?”
老刀把子道:“就在石雁头上戴着的道冠里。”
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
武当石雁少年时就已是江湖中极负盛名的剑客,近年来功力修为更有精进,平时虽然绝少出手,据一般估计,他的剑法已在木道人之上。
西门吹雪说的三个人其中无疑是有他。
武当掌门的道冠,不但象征着武当一派的尊严,本身就已是无价之宝,何况道冠中还藏着有那么大的秘密。
老刀把子道:“我也知道要从他头上摘下那顶道冠来并不容易。”
那又岂非是不容易,那简直难如登天摘月。
陆小凤道:“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他戴着这道冠时动手?”
老刀把子道:“因为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他有很充足的理由解释:“因为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平时这顶道冠藏在哪里。”
陆小凤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做不到。”
那一天武当道观的大殿中,灯火通明,高手如云,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武当掌教真人的头上摘下他的道冠来,这种事有谁能做得到?
老刀把子道:“只有你,你一定能做到。”
陆小凤道:“就算我能摘下来,也绝对没法子带着它在众目睽睽下逃出去。”
老刀把子道:“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你出手时,没有人能看见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看不见?”
老刀把子道:“因为那时大殿内外七十二盏长明灯一定会同时熄灭。”
——灯里的油干了,灯自然会熄灭。
老刀把子道:“我们至少已试验了八百次,算准了灯里的油若只有一两三钱,就一定会在他宣布继承人的时候燃尽,我们在武当的内线,到时一定会使每盏灯里的油都只有一两三钱。”
这计划实在周密。
陆小凤道:“可是大殿中一定有点着的蜡烛。”
老刀把子道:“这一点由花魁负责,他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已无人能及。”
现在这计划几乎已天衣无缝。
灯灭时大殿中骤然黑暗,大家必定难免惊惶,就在这片刻之间,陆小凤要出手夺道冠,石鹤杀石雁,无虎兄弟杀铁肩,表哥杀小顾道人,管家婆杀鹰眼老七,海奇阔杀水上飞,关天武杀高行空,杜铁心杀王十袋。
老刀把子道:“无论他们是否能得手,等到灯火再亮时,他们就都已全身而退。”
只要一击不中,就全身而退。
老刀把子道:“你也一样,纵然道冠不能得手,你也一定要走,因为在那种情况中,无论任何人都绝没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他又补充着道:“无论你是否得手,都要立刻赶回来这里,灯亮之后,大家都一定只会去照顾已负了伤的友伴同门,谁都不会注意到大殿中已少了些什么人,更不会有人追踪。”
何况那时根本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究竟是怎么会发生的。
陆小凤又不禁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佩服你!”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插手过多少件阴谋,绝没有任何一次能比得上这一次。
这计划几乎已完全无懈可击。
可是他还有几点要问:“我们为什么不先杀了石雁,再取他顶上道冠?”
老刀把子道:“因为我们没有一击就能命中的把握。”
这件事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件事的确已耗尽了他的一生心血。
陆小凤又问:“若没有我,我的差使谁做?”
老刀把子道:“叶雪!”
陆小凤苦笑道:“为什么会是她?”
老刀把子道:“她轻功极高,又是天生夜眼,在石雁骤出不意之下,她至少有七八成得手的机会。”
他忽然用手握住了陆小凤的手:“你却有九成机会,甚至还不止九成,我知道你也有在黑暗中明察秋毫的本事,而且你还有这一双天下无双的手。”
他握着这只手,就好像在握着件无价的珍宝。
陆小凤却在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瘦削、稳定、干燥,手指长而有力。
若是握住了一柄合手的剑,这只手是不是比西门吹雪的手更可怕?
这个人究竟是谁?
现在陆小凤若是反腕拿住他的脉门,摘下他头上的竹笠,立刻就可以知道他是谁了。
成功机会就算不大,至少也该试一试。但是陆小凤没有试。
这使得他对自己很愤怒,忽然大声问道:“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她的死活?”
老刀把子道:“你说的是谁?”
陆小凤道:“是你的女儿,叶雪!”
老刀把子淡淡道:“想了也没有用的事,又何必去想?”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她的母亲死了之后还被……”
老刀把子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刀锋般在竹笠里怒视着他:“你可以要我替你做任何事,但是你以后千万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这个女人。”
——为什么?
——沈三娘是叶凌风的妻子,却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她对不起的是叶凌风,并不是他。
——他为什么如此恨她?
陆小凤想不通,想了很久都想不通。
老刀把子的愤怒很快就被抑制:“明天白天没有事,随便你想干什么都无妨,后天凌晨之前,我会安排你到武当去。”
他站起来,显然已准备结束这次谈话:“那里香火道人的总管叫彭长净,你到了后山,无论什么事他都会替你安排的。”
陆小凤道:“然后呢?”
老刀把子道:“然后你就只在那里等着。”
陆小凤道:“等灯灭的时候?”
老刀把子道:“不错,等灯灭的时候。”
他走出去,又回过头:“从现在开始,你就完全单独行动,用不着再跟任何人联络,也不再有人来找你。”
陆小凤苦笑道:“从现在开始,连我老婆儿子都已见不到了。”
老刀把子道:“但是你不会寂寞的,你还有很多外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