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道:“你想在这地方住一晚?”
柳青青道:“嗯。”
这人道:“你真的想?”
柳青青道:“当然是真的。”
这人吃惊地看着她,就好像比看见一个人在烂泥里挖蚯蚓还吃惊。
柳青青忍不住道:“我们迷了路,附近又没有别的人家,所以我们只有住这里,这难道是件很奇怪的事?”
这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道:“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他嘴里虽然在说不奇怪,自己脸上的表情却奇怪得很。
柳青青又忍不住问:“这地方难道有鬼?”
这人道:“没有,一个也没有。”
柳青青道:“那么你肯不肯让我们在这里住一晚?”
这人又笑了:“只要你们真的愿意,随便要在这里住多久都没有关系。”
他转过身,走入荒凉阴森的庭院,嘴里喃喃自语,仿佛在说:“怕只怕你们连半个时辰都耽不下去,因为从来也没有人能在这里耽得下去。”
04
前面的一重院落里有七间屋子,每间屋子里都有好几盏灯。灯里居然还有油。
这个人居然将每间屋子里的每盏灯都点亮了,然后才长长吐出口气:“无论什么样的地方,只要一点起灯,看来好像就会立刻变得好多了。”
其实这地方本来就不太坏,虽然到处都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可是华丽昂贵的装潢和家私并没有破烂,依稀还可以想见当年的风采。
柳青青试探着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在说,从来也没有人能在这里耽得下去?”
这个人承认。
柳青青当然要问:“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这里有样东西从来也没有人能受得了。”
柳青青再问道:“是什么东西?在哪里?”
这人随手一指,道:“就在这里。”
他指着的是个水晶盒子,就摆在大厅正中的神案上。
磨得非常薄的水晶,几乎完全是透明的,里面摆着的仿佛是一瓣已枯萎了的花瓣。
“这是什么花?”
“这不是花,也不是你所能想象得到的任何东西。”
“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人的眼睛。”
柳青青的眼睛张大了,瞳孔却在收缩,情不自禁退了两步。
“什么人的眼睛?”
“一个女人,一个很有名的女人,这个女人最有名的地方,就是她的眼睛。”
“为什么有名?”
“因为她的眼睛是神眼,据说她不但能在黑暗中绣花,而且还能在三十步外用绣花针打穿一只蚊子的头。”
“你说的是神眼沈三娘?”
“除了她还有谁?”
“是谁把她的眼睛摆在这里的?”
“除了她的丈夫还有谁?”
“她的丈夫是不是那个‘玉树剑客’叶凌风?”
“是的,江湖中也只有这么样一个叶凌风,幸好只有一个。”
柳青青握紧了双手,手心已湿了。
她是不是也知道叶凌风和老刀把子之间的恩怨纠缠?他们被带到这里来,是无意间的巧合?还是冥冥中有人在故意安排?
挖蚯蚓的人一张脸完全被泥盖着,谁也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
可是他的声音已有些嘶哑:“这里一共有九十三间屋子,每间屋子里都有这样一个水晶盒子。”
每间屋子里都有?
柳青青立刻冲进了第二间屋子,果然又看见了一个完全相同的水晶盒。
盒子里摆着的,赫然竟是只干枯了的耳朵。
挖蚯蚓的人幽灵般跟在她身后:“沈三娘死了后,叶凌风就将她分成了九十三块……”
柳青青忍不住叫了起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挖蚯蚓的人叹了口气,道:“因为他太爱她,时时刻刻都想看到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想看到她,哪怕只能看见一只眼睛、一只耳朵也好。”
柳青青咬紧牙,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陆小凤忽然问道:“据说沈三娘的表哥就是武当的名剑客木道人?”
挖蚯蚓的人点点头。
陆小凤道:“据说他们成亲,就是木道人做的大媒。”
挖蚯蚓的人道:“不错。”
陆小凤道:“叶凌风这么样做,难道不怕木道人对付他?”
挖蚯蚓的人道:“木道人想对付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沈三娘死了还不到三个月,他自己也发了疯,自己一头撞死在后面的假山上,脑袋撞得稀烂。”
一个人若是连脑袋都撞得稀烂,当然就没有人能认得出他的本来面目,也就没有人能证明死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了。
柳青青总算已喘过气来,立刻问道:“他死了之后,别人为什么还不把这些盒子搬走?”
挖蚯蚓的人道:“因为想搬这些盒子的人,现在都已经躺在盒子里。”
柳青青道:“什么样的盒子?”
挖蚯蚓的人道:“一种长长的、用木头做的,专门装死人的盒子,大多数人死了后,都要被装在这种盒子里。”
柳青青勉强笑了笑,道:“那至少总比被装在这种水晶盒子里好得多。”
挖蚯蚓的人道:“只可惜也好不了太多。”
柳青青道:“为什么?”
挖蚯蚓的人道:“因为被一双鬼手活活捏死的滋味并不好受。”
柳青青道:“可是你刚才还说这地方连一个鬼都没有的?”
挖蚯蚓的人道:“这地方一个鬼是没有的,这地方至少有四十九个鬼,而且都是冤死鬼。”
柳青青道:“这地方本来一共有多少人?”
挖蚯蚓的人道:“四十九个。”
柳青青道:“现在这些人已全都死光了?”
挖蚯蚓的人道:“假如每天都有只眼睛在水晶匣子里瞪着你,你受不受得了?”
柳青青道:“我受不了,我一定会发疯。”
挖蚯蚓的人道:“你受不了,别人也一样受不了,所以每个人都想把这些盒子搬走,可是无论什么人,只要一碰到这些盒子,舌头立刻就会吐出半尺长,一眨眼的工夫就断了气,就像这样子。”
他自己也把舌头伸出来!伸得长长的,他脸上全是黑泥,舌头却红如鲜血,只有被活活扼死的人才会变成这样子。
柳青青立刻转过头,不敢再看他一眼,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呢?你没有动过这些盒子?”
挖蚯蚓的人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舌头还是伸得长长的,根本没法子说话。
柳青青道:“这里的人岂非已死光了,你怎么还活着?难道你不是人?”
挖蚯蚓的人忽然从怀里伸出手,将一条黑黝黝的东西往柳青青抛了过去,这些东西竟是活的,又温又软又滑,竟是活生生的蚯蚓。
柳青青惊呼一声,几乎吓得晕了过去。
她并不是那种很容易被吓晕的女人,可是这些又湿又软又滑的蚯蚓,有谁能受得了?
等她躲过了这些蚯蚓,挖蚯蚓的人竟已不见了,灯光闪了两闪,屋子里的灯也忽然熄灭。
她回过头,陆小凤他们居然全都不在这屋子里。
幸好隔壁一间屋子里有灯,她冲过去,这屋里的灯也灭了。
再前面的一间屋里虽然还有灯,可是等她冲过去时,灯光也熄灭。
这七间灯火明亮的屋子,忽然之间,就已变得一片黑暗。
忽然之间,她什么都已看不见,连自己伸出去的手都已看不见。
——那只眼睛是不是还在水晶盒子里瞪着她?
——那四十九个舌头吐得长长的冤死鬼,是不是也在黑暗中看着她?
她看不见他们。她不是神眼。
——那该死的陆小凤死到哪里去了?
“老头子,死老头子,姓陆的,你还不快出来!”她大喊,没有回应。
连一个人的回应都没有,管家婆、钩子、表哥,也全都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难道他们全都被那双看不见的鬼手活活扼死?
——难道这根本就是个要命的圈套?
她想冲出去,三次都撞在墙上,她全身都已被冷汗湿透。
最后一次跌倒时,她的腿已软了,几乎连爬都爬不起来。黑暗中却忽然有只手伸过来,拉起了她。
——是不是陆小凤?
不是。冰冷干枯的手,指甲最少有一寸长。
她忍不住又放声大呼:“你是谁?”
“你看不见我的,我却能看见你。”黑暗中有人在吃吃地笑,“我是神眼。”
这是女人的声音。这只手难道是从水晶盒子里伸出来的?
笑声还没有停,她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
她扑了个空,那只冰冷干枯的手,却又从她背后伸了过来,轻抚着她的咽喉。
她并不是那种很容易就会被吓晕的人,可是现在她已晕了过去。
05
四月初十,晴。
柳青青醒来时,阳光正照在窗户上。
窗户在动,窗外的树木也在动——就像飞一样地往后退。
她揉了揉眼睛,忽然发现自己又到了马车上,陆小凤正坐在她对面,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咬了咬嘴唇,很疼。
这不是梦。她跳了起来,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微笑道:“早。”
柳青青道:“早?现在是早上?”
陆小凤笑道:“其实也不算太早,昨天晚上你睡得简直像死人一样。”
柳青青咬着牙,道:“你呢?”
陆小凤道:“我也睡了一下。”
柳青青忽然跳起来,扑过去,扑在他身上,扼住了他的脖子,狠狠道:“说,快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柳青青道:“昨天晚上的事。”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正想问你,你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为什么要一头撞到墙上去,把自己撞昏了?”
柳青青叫了起来,道:“我没有疯,为什么要撞自己的头?”
陆小凤苦笑道:“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柳青青道:“我问你,屋子里那些灯,怎么会忽然一起灭了的?”
陆小凤道:“灯里没有油了,当然会灭!”
柳青青道:“那个挖蚯蚓的人呢?”
陆小凤道:“灯灭了,他当然要去找灯油。”
柳青青道:“他找到没有?”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找到了灯油,我们才能找到你。”
柳青青道:“他真的是个人?”
陆小凤道:“不但是人,而且还是个好人,不但找到了灯油,还煮了一大锅粥,我们每个人都吃了好几碗。”
柳青青怔住,怔了半天,才问道:“灯灭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陆小凤道:“在后面。”
柳青青道:“我在前面,你们到后面去干什么?”
陆小凤道:“你在前面,我们为什么一定也要在前面,我们又不是你的跟屁虫,为什么不能到后面去看看?”
柳青青忽又大喊:“管家的,管家婆,乖儿子,你们全进来。”
车子停下,她叫的人也全都过来了,她将刚才问陆小凤的话又问了一遍,他们的回答也一样。
他们也不懂,她为什么好好的要把自己一头撞晕。
柳青青几乎又气得快晕过去了,忍不住问道:“难道你们全都没有看见那只手?”
管家婆道:“什么手?”
柳青青道:“扼住我脖子的鬼手。”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看见了。”他笑得很神秘,“不但看见了,而且还把它带了回来。”
柳青青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在哪里?”
陆小凤道:“就在这里。”
他微笑着,从身上拿出一段挂窗帘的绳子,绳子上还带着好几个一寸长的钩子,就像是指甲一样的钩子:“这是不是缠在你脖子上的鬼手?”
柳青青说不出话来。
海奇阔忽然大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江南女侠柳青青,居然会被一段绳子吓得晕过去。”
陆小凤道:“其实你应该想得到的。”
海奇阔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她是个女人,而且年纪也不算小。”
他叹息着,苦笑道:“女人到了她这种年纪,总难免会疑神疑鬼的。”
06
四月十一日,晴。
黄昏。
从昨天早上到现在,柳青青说的话加起来还没有她平常一顿饭的时候说得多。
她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不知道是因为惊魂未定,还是因为行动的时候已经快到了。
现在他们距离武当已只有半天的行程,老刀把子却一直没有消息,也没有给他们最后的指示,所以不但她变了,别的人也难免有点紧张。谁也不知道这次行动他们能有多少成把握?
石雁、铁肩、王十袋、高行空……这些人几乎已可算是武林中的精英。
何况,除了这七个人之外,还不知有多少高手也已到了武当山。
“你想西门吹雪会不会去?”
“他可能不会去。”
“为什么?”
“因为他在找陆小凤,他绝对想不到陆小凤敢上武当。”
说这句话的人正是陆小凤自己。他这么样说,也许只不过因为他自己心里希望如此。
黄昏时的城市总是最热闹的,他们的车马正穿过闹市。
“就算西门吹雪不会去,木道人却一定会在那里,近年来他虽然已几乎完全退隐,可是像册立掌门这种大事,他总不能置身事外的。”
“当然。”
“木道人若到了,木松居士想必也会去,就只这两个人,已不是容易对付的。”
“我想老刀把子一定已有了对付他们的法子,否则他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把他们列入这个计划里?”
“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都不该想这件事。”陆小凤又开了口。
“我们应该想什么?”
“想想应该到哪里吃饭去。”
表哥、管家婆、海奇阔,此刻全都在车上,本来好像都想说话的,却忽然同时闭上了嘴,六只眼睛一起盯在对街的一家酒楼门口。车马走得很慢,就在他们经过时,正有三个人走入了酒楼。
一个人赤面秃顶,目光灼灼如鹰,一个人高如竹竿,瘦也如竹竿,走起路来一摇三晃,好像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还有个人扶着这两人的肩,仿佛已有了几分醉态,却是个白发苍苍的道人。
这三个人陆小凤全认得,表哥、管家婆、海奇阔也全都认得。
目光如鹰的,正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鹰眼”老七。
连路都走不稳的,却是以轻功名动大江南北的“雁荡山主”高行空。
那个已喝得差不多了的老道士,就正是他们刚刚还在谈起的武当名宿木道人。
表哥的眼睛虽然在盯着他们,心里却只希望车马快点走过去。
谁知陆小凤却忽然道:“叫车子停下来。”
表哥吓了一跳:“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们就要在这家酒楼吃饭。”
表哥更吃惊:“你不认得那三个人?”
陆小凤道:“我认得他们,可是他们却不认得我了。”
表哥道:“万一他们认出来了怎么办?”
陆小凤道:“他们现在若能认出我们,到了武当也一样认得出。”
表哥想了想,终于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试试他们,是不是能认得出我们来?”
陆小凤淡淡道:“反正我们总得这么冒一次险的,现在被他们认出来,至少总比到了武当才被认出来的好。”
这句话刚说完,柳青青已在用力敲着车厢,大声道:“停车。”
直到这时为止,大家显然都认为陆小凤这想法不错,所以没有一个人反对。
因为这时他们还没有走上酒楼。等他们走上去时,后悔已来不及了,最后悔的一个人,就是陆小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