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喜欢杀人?”
这是老刀把子的声音,老刀把子也跟着他走了出来,也在呼吸着这冷而潮湿的雾气。
陆小凤淡淡道:“我喜欢喝酒,可是看别人喝酒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没有回头去看老刀把子,但是他听得出老刀把子声音里带着笑意,显然对他的回答觉得很满意。
老刀把子已在说:“我也不喜欢看,无论什么事,自己动手去做总比较有趣些。”
陆小凤沉默着,忽然笑了笑,道:“有些事你却好像并不喜欢自己动手。”
老刀把子道:“哦?”
陆小凤道:“你知道叶灵偷了于还的水靠和飞鱼刺,你也知道她去干什么,但你却没有阻止。”
老刀把子承认:“我没有。”
陆小凤道:“你不让我去救叶雪,你自己也不去,为什么让她去?”
老刀把子道:“因为我知道叶凌风绝不会伤害她的。”
陆小凤道:“你能确定?”
老刀把子点点头,声音忽然变得嘶哑:“因为她才是叶凌风亲生的女儿。”
陆小凤又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声音里露出的痛苦和仇恨:“还有一件事,你好像也不准备自己动手。”
老刀把子在等着他说下去。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要石鹤去对付武当石雁,虎豹兄弟们对付少林铁肩?”
老刀把子道:“那是他们自己的仇恨,他们本就要自己去解决。”
陆小凤道:“杜铁心能对付王十袋?”
老刀把子道:“这些年来,他武功已有精进,何况还有娄老太太做他的助手。”
陆小凤道:“小顾道人应该不是表哥的对手,水上飞对海奇阔你买谁赢?”
老刀把子道:“长江是个肥地盘,水上飞已肥得快飞不动了,无论是在陆上还是在水里,我都可以用十对一的盘口,赌海奇阔赢。”
陆小凤道:“可是关天武却已败在高行空手下三次。”
老刀把子道:“那三次都有人在暗中助了高行空一臂之力。”
陆小凤道:“是什么人?”
老刀把子冷笑道:“你应该想得到的,高行空纵横长江,武当掌门的忌日,干他什么事?他为什么要巴巴地赶去?”
难道是武当弟子在暗中出手的?雁荡的门户之争,武当弟子为什么要去多管闲事?
陆小凤并不想问得太多,又道:“那么现在剩下的就只有鹰眼老七了,就算管家婆管不住他,再加上一个花魁就足足有余。”
老刀把子道:“花魁还有别的任务,高涛也用不着帮手。”
陆小凤道:“所以主要的七个人都已有人对付,而且都已十拿九稳。”
老刀把子道:“十拿十稳。”
陆小凤笑了笑,道:“那么你准备要我干什么?去对付那些扫地洗碗的火工道人?”
老刀把子道:“我要你做的事,才是这次行动的成败关键。”
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刀把子也笑了笑,道:“现在你知道的已够多了,别的事到四月十二的晚上,我再告诉你。”他拍了拍陆小凤的肩,“所以今天晚上你不妨轻松轻松,甚至可以大醉一场,因为你明天可以整整睡上一天。”
陆小凤道:“我要等到后天才下山?”
老刀把子道:“你是最后一批下山的。”
陆小凤道:“我那批人里面还有谁?”
老刀把子道:“管家婆、娄老太太、表哥、钩子,和柳青青。”他又笑了笑,道:“好戏总是要等到最后才登场的,你们当然要留在最后。”
陆小凤淡淡道:“何况有他们跟着我,我至少不会半途死在别人手里。”
老刀把子的笑声更愉快,道:“你放心,就算你在路上遇见了西门吹雪,他也绝对认不出你。”
陆小凤道:“因为要为我易容改扮的那个人,是天下无双的妙手。”
老刀把子笑道:“一个人若能将自己扮成一条狗,你对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说的是犬郎君。
犬郎君的任务就是将每个人的容貌改变得让别人认不出来。
任务完成了之后?
——我只不过要你走的时候带我走。
陆小凤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当然已看出自己的危机。
老刀把子仰面向天,长长吐出口气,耕耘的时候已过去,现在只等着收获,他仿佛已能看见果实从枝头长出来。
一颗颗果实,就是一颗颗头颅。
陆小凤忽然转脸看着他,道:“你呢?所有的事都有人做了,你自己准备做什么?”
老刀把子道:“我是债主,我正准备等着你们去替我把账收回来。”
陆小凤道:“武当欠了石鹤一笔账,少林欠了虎豹兄弟,谁欠你的?”
老刀把子道:“每个人都欠我的。”他又拍了拍陆小凤的肩,微笑着道,“你岂非也欠了我一点?”
陆小凤也长长吐出口气,可是那团又冷又潮湿的雾,却好像还留在他胸膛里。
他知道无论谁欠了老刀把子的债,迟早都要加倍奉还的。他只怕自己还不起。
02
犬郎君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屋顶。
他实在很想睡一下,他已经闭上眼睛试过很多次,却偏偏睡不着。
狡兔死,走狗烹。现在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锅里,锅里的汤已经快煮沸了,他怎么睡得着?
夜深人静,窗子上突然“咯”的一响,一个人风一般掠入了窗户,是陆小凤。
犬郎君还没有出声,陆小凤已掩住了他的嘴:“这栋屋子里只有你一个人?”
只有他一个人,谁也不愿住在一栋到处挂满了狗皮和人皮的屋子里,谁也受不了炉子上的铜锅里散发出的那一阵阵胶皮恶臭气。
易容改扮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轻松愉快的事,想做一张完好无缺的人皮面具,不但要有一双灵巧稳定的手,还得要有耐心。
陆小凤已被那一阵阵恶臭熏得皱起了眉,忍不住道:“你在煮什么?”
犬郎君道:“煮牛皮胶,人皮面具一定要用牛皮胶贴住才不会掉。”
陆小凤道:“人皮面具?你真的用人皮做面具?”
犬郎君道:“一定要用人皮做的面具贴在脸上,才能完全改变一个人脸上的轮廓,而且每一张人皮面具都要先依照那个人的脸打好样子。”他忽然对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也照你的脸形做好了一张。”
陆小凤苦着脸道:“也是人皮的?”
犬郎君道:“货真价实的人皮。”
陆小凤道:“你一共做了多少张?”
犬郎君道:“三十一张。”他又补充着道,“除了老刀把子外,每个人都有一张。”
老刀把子为什么不必易容改扮?难道他到了武当还能戴着那篓子般的竹笠?
陆小凤道:“这些人经过易容后,脸上是不是还留着一点特殊的标志?”
犬郎君道:“一点都没有。”
陆小凤道:“如果大家彼此都不认得,岂非难免会杀错人?”
犬郎君道:“绝不会。”
陆小凤道:“为什么?”
犬郎君道:“因为每一批下山的人的任务都不同,有的专对付武当道士,有的专对付少林和尚,只要这组人能记住彼此间易容后的样子,就不会杀到自己人身上来了。”
陆小凤沉吟着,忽然压低声音,道:“你能不能在每批人脸上都留下一点特别的记号?譬如说,一点麻子,或者是一颗痣。”
犬郎君看着他,眼睛里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悄悄地问:“你有把握能带我一起走?”
陆小凤道:“我有把握。”
犬郎君吐出口气,道:“你答应了我,我当然也答应你。”
陆小凤道:“你准备怎么做?”
犬郎君眨了眨眼,道:“现在我还没有想出来,等我们一起走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这里每个人好像跟老刀把子一样,除了自己外,绝不信任何人。有时他们甚至连自己都不信任。
犬郎君忽又问道:“花寡妇是不是跟你一批走?”
陆小凤道:“大概是的。”
犬郎君道:“你想让她变成什么样子?是又老又丑?还是年轻漂亮?”
陆小凤道:“愈老愈好,愈丑愈好。”
犬郎君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没有人相信陆小凤会跟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在一起的,所以也没有人会相信我就是陆小凤。”
犬郎君道:“所以她愈老愈丑,你就愈安全,不但别人认不出你,你自己也可以不动心。”他眨着眼笑道,“这几天你的确要保持体力,若是跟一个年轻漂亮的寡妇在一起,要保持体力就很不容易了。”
陆小凤看着他,冷冷道:“你知道你的毛病是什么?”
犬郎君摇摇头。
陆小凤道:“你的毛病就是太多嘴。”
犬郎君赔笑道:“只要你带我走,这一路我保证连一个字都不说。”
陆小凤道:“就算你想说,我也有法子让你说不出来。”
犬郎君忍不住问:“你有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我是个告老归田的京官,不但带着好几个跟班随从,还带着一条狗。”他微笑着,又道,“你就是那条狗,狗嘴里当然是说不出人话来的。”
犬郎君瞪着他看了半天,终于苦笑,道:“不错,我就是那条狗,只求你千万不要忘记,我这条狗只能吃肉,不啃骨头。”
陆小凤道:“可是你最好也不要忘记,不听话的狗非但要啃骨头,有时还要吃屎。”
他大笑着走出去,忽又回头:“叶雪和叶灵本应该在第几批走的?”
犬郎君道:“我也不知道,老刀把子给我的名单上,根本没有她们姐妹的名字。”
夜更深。
陆小凤在冷雾中坐下来,心里在交战——现在是到沼泽中去找她们姐妹?还是去大醉一场?
他的选择是大醉一场。
03
就算不去找她们,也不是一定要醉的,可是他醉了,烂醉如泥。
他为什么一定要醉?
难道他心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苦衷?
四月初三,下午,多雾。
陆小凤醒来时,只觉得头疼如裂,满嘴发苦,而且情绪十分低落,就好像大病一场。
他醒了很久才睁开眼,一睁开眼就几乎跳了起来。
娄老太太怎么会坐到他床头来的?而且还一直在盯着他?
他揉了揉眼睛,才看出这个正坐在他床头咬蚕豆的老太婆并不是娄老太太,可是也绝不会比娄老太太年轻多少。
“你是谁?”
他忍不住要问,这老太太的回答又让他大吃一惊。
“我是你老婆。”老太太咧开干瘪了的嘴冷笑,“我嫁给你已经整整五十年,现在你想不认我做老婆也不行了。”
陆小凤吃惊地看着她,忽然大笑,笑得在床上直打滚。
这老太太竟是柳青青,他还听得出她的声音。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因为那个王八蛋活见了鬼,我想要年轻一点,他都不答应。”
柳青青用力咬着蚕豆,恨恨道:“现在我变成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很高兴?”
陆小凤故意眨了眨眼,道:“我为什么要高兴?”
柳青青道:“因为你本来就希望我愈老愈好,愈丑愈好,因为你本来就一直在逃避我,好像生怕我活活地把你吞下去。”
陆小凤还是装不懂:“为什么要逃避你?”
柳青青道:“你若不是在逃避我,为什么每天都喝得像死人一样?”她冷笑着,又道,“其实我也知道你不敢碰我,可是我又有点奇怪,要你每天晚上跟我这么样一个老太婆睡觉,你怎么受得了?”
陆小凤坐了起来,道:“我为什么要每天晚上跟你睡觉?”
柳青青道:“因为你是告老归田的京官,我就是你老婆,而且是个出名的醋坛子。”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
柳青青道:“我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们的儿子也一直跟在我们身边的。”
陆小凤又吃了一惊:“我们的儿子是谁?”
柳青青道:“是表哥。”
陆小凤忽然倒了下去,直挺挺地倒在床上,连动都不会动了。
柳青青大笑,忽然扑在他身上,吃吃地笑道:“我的人虽老,心却不老,我还是每天都要的,你想装死都不行。”
陆小凤苦笑道:“我绝不装死,可是你若要我每天都跟你这么样一个老太婆做那件事,我就真的要死了。”
柳青青道:“你可以闭起眼睛来,拼命去想我以前的样子。”她已笑得喘不过气,“何况你们男人不是常常喜欢说,只要闭起眼睛来,天下的女人就都是一样的。”
现在陆小凤总算明白自作自受是什么意思了。
这个洞本来是他自己要挖的,现在一头栽进去的,偏偏就是他自己。
04
犬郎君来的时候,柳青青还在喘息。
看着一个老掉了牙的老太太,少女般地躺在一个年轻男人身旁喘息,如果还能忍得住不笑出来,这个人的本事一定不小。犬郎君的本事就不小。
他居然没有笑出来,居然能装作没有看见,可是等到陆小凤站起来,他却忽然向陆小凤挤了挤眼睛,好像在问:“怎么样?”
陆小凤简直恨不得将他这双眼珠挖出来,送给柳青青当蚕豆吃。
幸好他还没有动手,门外已有个比柳青青和娄老太太加起来都老的老太婆伸进头来,赔着笑道:“老爷和太太最好赶紧准备,我们天一亮就动身。”
这个人当然就是管家婆。
又有谁能想得到,昔年不可一世的凤尾帮内三堂的高堂主,竟会变成这副样子?
陆小凤又觉得比较愉快了,忽然大声道:“我那宝贝儿子呢?快叫他进来给老夫请安。”
看起来好像又年轻了二十岁的表哥,只好愁眉苦脸地走进来。
陆小凤板着脸道:“在京里做官的人,家规总是比较严的,就算在路上,也马虎不得,所以你以后每天都要来跟我磕头请安,你知不知道?”
表哥只有点头。
陆小凤道:“既然知道,还不赶紧跪下去磕头?”
看着表哥真的跪了下去,陆小凤的心情更好了,不管怎么样,做老子总比做儿子愉快得多。
这一路上他当然也不会寂寞,除了老婆外,他还有个儿子,有个管家,有个管家婆。
他甚至还有一条狗。
“不能带这条狗去!”
海奇阔断腕上的钩子已卸下来,光秃秃的手腕在没有用衣袖掩盖着的时候,显得笨拙而滑稽。
他的表情却很严肃,态度更坚决:“我们绝不能带他去。”
陆小凤道:“这也是老刀把子的命令?”
海奇阔道:“当然是。”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准备杀了他?”
海奇阔道:“是。”
现在犬郎君的任务已结束,他们已用不着对他有所顾忌。
陆小凤道:“谁动手杀他?”
海奇阔道:“我。”
陆小凤道:“你不用钩子也可以杀人?”
海奇阔道:“随时都可以。”
陆小凤道:“好,那么你现在就先过来杀了我吧。”
海奇阔脸色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淡淡道:“我的意思很简单,他去,我就去,他死,我就死。”
他当然不能死。
海奇阔看看表哥,表哥看看管家婆,管家婆看看柳青青。
柳青青看看犬郎君,忽然问道:“你是公狗?还是母狗?”
犬郎君道:“是公的。”
柳青青道:“有些狗晚上喜欢睡在主人的床旁边,你呢?”
犬郎君道:“我喜欢睡在门口,而且一睡就像死狗一样,什么都听不见。”
柳青青笑了:“只要不是母狗,随便你想带多少去,我都不反对。”
陆小凤道:“有没有人反对的?”
海奇阔叹了口气,道:“没有。”
管家婆立刻道:“半个人都没有。”
陆小凤看看表哥:“你呢?”
表哥笑了笑,道:“我是个孝子,我比狗还听话十倍。”
所以我们的陆大爷就带着四个人和一条狗,浩浩荡荡地走出了幽灵山庄。
这已是他第二次离开这地方,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绝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