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情道:“别人都认为你在女人身上不必花钱,只有我知道,像我们这种女人,眼睛里一向是只认得钱,不认得人的,就算你是潘安再世,宋玉复生,也一样要有钱才能进得了门。”
陆小凤也忍不住笑了。他知道她说的是老实话。
欧阳情瞪了他一眼,忽又嫣然道:“但是你却可以例外,这世上也只有你一个可以例外!”
陆小凤道:“哦?”
欧阳情沉下了脸,冷冷道:“因为你根本不是人,只不过是个长着四条眉毛的混蛋!”
陆小凤叹了口气,像她这种女人,的确是不能得罪的。你只要得罪她一次,她一辈子都记得你。
公孙大娘忽然道:“现在我只有最后一件事要问你了!”
金九龄道:“问我?”
公孙大娘点点头,道:“你最好赶快告诉我,薛冰在哪里?”
金九龄忽又笑了笑,却闭上了嘴。
公孙大娘怒道:“你难道还想用她来要挟我们?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手段?”
金九龄不理她,却看着陆小凤,缓缓道:“白云城主剑法无双,但他却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是他平生仅见的武林奇才。”
陆小凤在听着,知道他一定还有下文。
金九龄道:“公孙大娘千变万化,剑器第一,却还是败在你手里!”
公孙大娘冷笑道:“你少拍他的马屁,拍穿了也没有用的!”
金九龄还是不理她,看着陆小凤道:“我师兄苦瓜一向目中无人,但对你也另眼相看,因为他总认为你两指一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技。”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苦瓜大师如果知道自己唯一的师弟如此下场,心里一定会难受得很。
金九龄道:“霍休、霍天青、阎铁珊,他们都是当世的顶尖高手,但却已都败在你手下,由此可见,你纵然不是天下第一高手,也差不多了。”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而我却只不过是六扇门里的一个鹰爪孙而已,像我这种人,在那些武林高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文!”
陆小凤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金九龄淡淡道:“我只不过想和你这位傲视天下的武林高手,赌一赌输赢,比一比高下!”
公孙大娘冷笑道:“你现在已是瓮中之鳖,还有什么资格和人赌输赢,比高下!”
金九龄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道:“我若输了,不但心甘情愿地束手就缚,随你去归案,而且还立刻将薛冰的下落说出来!”
陆小凤眼睛里发出了光,显然已被他打动。
金九龄道:“但你若输了呢?”
陆小凤道:“你说!”
金九龄道:“你若输了,我也并不想要你放了我!”
公孙大娘厉声道:“就算他要放,我也不答应!”
金九龄好像根本听不见她说的话,道:“你若万一败在我手里,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陆小凤道:“你说!”
金九龄道:“我只想要你为我保全一点名誉,莫要将这件事泄露出去,我想,你看在我师兄面上,也该答应的!”
陆小凤没有说话,慢慢地走到窗口,推开窗子。窗外夕阳满天,已近黄昏。
常漫天忽然道:“你千万不能答应他,他这人狡猾如狐,其中必定还另有诡计!”
江重威道:“他武功之高也远在我意料之外。”
常漫天道:“我从小闯荡江湖,与人交手数百战,负伤数十次,武功虽不高,经验却有的,但却连我都看不出这人武功深浅,我甚至连他一招都挡不住。”
华一帆忽然也叹了口气,道:“此人的武功,实在深不可测,昔年我也曾和木道人、古松居士这些前辈高人切磋过功夫,但以我所见,就算他们二位的功夫,也比不上他!”
他们的话,陆小凤好像连一句都没有听见。满天夕阳中,正有一行秋雁飞过。
陆小凤喃喃道:“明明还是盛夏,转眼已近仲秋,时间过得好快,好快……”
金九龄也叹息着道:“光阴如流水,一去不回头,想到我们初见之日,到如今转眼已近十年了,人生又有几个十年?”
陆小凤道:“公孙大娘体力仍未复,因为我们生怕被你看出破绽,所以她的确是被迷倒过!”
金九龄道:“我也看得出那并不假!”
陆小凤道:“现在她十成功夫中,最多只剩下五成,加上她的四妹和七妹,与我连手,你纵有天大的本事,你也必死无疑!”
金九龄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但我若答应与你交手,若是败在你手里,纵然不死,也必负伤!”他叹息着,又道,“何况,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若真的和你立约赌技,若是败了,就绝不会厚颜再向你出手!”
金九龄道:“我一向知道你,你虽不是君子,却是条男子汉!”
陆小凤道:“所以我若败了,他们就未必能拦得住你,今日你若走了,很可能就从此杳如黄鹤,逍遥法外!”
欧阳情道:“你既然已明白他的意思,又何必再跟他说废话,难道你真是个混蛋?”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说的并不是废话!”
欧阳情冷笑道:“不是废话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告诉他,这一战我既然不许败只许胜,我答应他就一定有胜他的把握!”
欧阳情悚然道:“你已准备答应他?”
陆小凤淡淡道:“我若不想答应他,说的这些就是废话了!”
金九龄霍然长身而起,道:“好!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
陆小凤叹道:“这句话我总算又听到一次!”
金九龄道:“你准备在哪里动手?”
陆小凤道:“就在这里!”
金九龄道:“就在这屋子里?”
陆小凤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不想给机会让你溜!”
金九龄大笑,道:“好!好极了!”他精神突然振奋,就似已变成了另一个人。
陆小凤道:“你用什么兵器?”
金九龄笑道:“当然是用一种你两根手指捏不住的兵器!”
陆小凤道:“你已有准备?”
金九龄道:“我心里总是有种预感,好像已知道迟早总有和你交手的一天!”屋角有个衣橱,他走过去,打开,衣橱里竟有一根枪、一柄刀、两口剑、一双钩、一对戟、一条鞭、一把宣花斧、一条练子枪,还有一柄似鞭非鞭,似锤非锤的大铁锥。这衣橱竟无异是个具体而微的兵器库。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果然随时随地都有准备!”
金九龄微笑道:“我是个很谨慎的人,没把握的事,我是从来不做的!”
陆小凤道:“没把握的架你也不打?”
金九龄淡淡道:“我平生与人交手,还从未败过一次。”这不是假话。
他凝视着陆小凤,道:“但我也知道,你平生与人交手,也从未败过一次!”
陆小凤笑了笑,道:“无论什么事,都有第一次的!”
金九龄道:“说得好!”他一伸手,选了件兵器,他选的竟是那柄重达七十斤以上的大铁锥!
公孙大娘已悚然动容,沉声道:“你们全退出去,在外面守住门窗!”
“你们”包括了她的姐妹,也包括了常漫天、江重威和华一帆。她知道这种大铁锥的威力,这屋子虽不小,却也并不大,这种兵器一施展开,这屋子里无论是人是物,都很可能被打成粉碎!
陆小凤也暗暗心惊。这人用的本是轻如鸿毛的绣花针,此刻却变成了重达百斤的大铁锥。难道他的武功真的已达到化境,已能举重若轻,随心所欲?
金九龄已在问:“你用什么兵器?”
陆小凤沉吟着,忽然发现衣橱的角落里,赫然也有一包绣花针。他就选了一根绣花针!
金九龄大笑,道:“好,我用大铁锥,你用绣花针,若有外人在这里看见,不认为你是绣花大盗,那才是怪事。”
陆小凤淡淡道:“我虽不是绣花大盗,却也会绣花!”
金九龄目光闪动,道:“你会不会绣瞎子?”
陆小凤道:“不会。”他的眼睛已变得亮如刀锋,一字字接着道,“但我却会绣死人!”
02
公孙大娘并没有出去。她静静地站在屋角,脸上虽没有表情,心里却实在担心。这地方太小,金九龄选的兵器,威力却太大。他招式一发动,陆小凤只怕就很难有回旋闪避的余地!
大铁锥长达五尺,绣花针却只有一寸。他们用的兵器,一个至强,一个至弱,一个极重,一个极轻。柔虽能克刚,弱却未必能胜强,轻更无法能制重!在兵器上,陆小凤显然已吃了亏。
金九龄忽然道:“你能不能也请出去?”
公孙大娘冷笑道:“你难道还怕我暗算你?”
金九龄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可是你留在屋子里,对我也是种威胁!”
公孙大娘迟疑着,用眼角瞟着陆小凤。
陆小凤淡淡道:“我们在屋子里交手,外面也一样能看得见的!”
公孙大娘叹了口气,终于走了出去,忽又回过头:“我的功夫现在已恢复了八九成,你纵然战败,他也逃不了的!”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根本从未想到他能跑得了。”
金九龄微笑道:“这屋子已是死地,我现在也正想将自己先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这句话说完,他的大铁锥已出手!
这大铁锥实际的重量是八十七斤。一柄八十七斤重的大铁锥,在他手里施展出来,竟仿佛轻如鸿毛。他用的招式轻巧灵变,也正像是在用绣花针一样。这一招施出,竟暗藏着六七种变化,却听不见丝毫风声。陆小凤叹了口气。
直到现在他才真的明白,金九龄实在是个深藏不露的人,武功实在是深不可测。直到现在他才相信,木道人、古松居士、苦瓜大师他们,的确不是这个人的对手。他的心念转动极快,动作更快。他脚步轻轻一滑,绣花针已反手刺出,只听“嗤”的一声,针锋破空,竟像是强弩出匣!
这根绣花针虽然轻如鸿毛,在他手里施出来,却仿佛重逾百斤。他用的招式刚猛锋利,竟也正像是在用一柄大铁锥。眨眼间两人已各自出手十余招。至强至刚的兵器,用的反而是至灵至巧的招式!至弱至巧的兵器,用的反而是至刚至强的招式!
这一战之精彩,已绝不是任何人所能形容。江重威、华一帆、常漫天,面色都已不禁露出惊讶之色。他们虽看不见,却听得见。
屋子里只听得见绣花针的破空声,反而听不见大铁锥的劲风。他们全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却也无法想象这是怎么回事。只听绣花针破空之声,“嗤嗤”不绝,愈来愈急,而且听之在东,忽而在西,流窜变化,竟远比飞蜂还快十倍。
华一帆忍不住长叹道:“难怪木道人也常说陆小凤是百年难逢的武林奇才,此言果然不虚!”
常漫天沉着脸,道:“但金九龄却更可怕!”
华一帆道:“哦?”
常漫天道:“陆小凤的出手如此迅急,招式变化如此快,但金九龄的大铁锥施展开,竟还能连一点风声都不带出手,这岂非更令人不可思议!”他知道金九龄用的是大铁锥,因为他刚才已问过欧阳情。他交手经验的丰富,远不是养尊处优的华玉轩主人能比得上的,他的分析当然也远比华一帆更精辟。
华一帆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久闻常总镖头身经战役之多,少有人及,这话看来也不假!”
一句刚说完,突听“呼”的一声,如狂风骤起,如神龙出云。
常漫天悚然道:“金九龄招式已变了!”
金九龄招式如此一变,变得刚烈威猛,无坚不摧,无物可当!屋子里突然间已被大铁锥的风声笼罩,几乎已没有别人的容身之地。
江重威动容道:“难道他刚才一直都是在试探陆小凤的出手招式,直到现在才使出真功夫来!”
常漫天道:“但陆小凤的真功夫也使出来了!”
江重威道:“怎见得?”
常漫天道:“他的大铁锥招式如此凌厉,若是换了别人,早已被逼出了屋子,但陆小凤却反而没有动静了,显然还能从容应付,在待机而动。”
欧阳情看着他,眼睛里不禁露出钦佩之色。这瞎子看得竟比有眼睛的人还准!陆小凤的确还可以从容应付,他的人竟似已从有形变成了无形,竟似已变得可以随意扭曲变化,竟似变成了一阵风。无论金九龄的大铁锥怎么样逼他,他总是轻描淡写地就闪了过去。
有时这大铁锥明明已将他逼入了死地,谁知他身子突然一扭,就已化险为夷。公孙大娘面上本来带着忧郁之色,现在却已松了口气。
常漫天忽然叹道:“我本来还认为陆小凤不是敌手,现在才知道金九龄已必败无疑!”
江重威又问:“怎见得?”
常漫天道:“金九龄现在已施展出至刚至强的招式,刚必易折,强必不能持久,他的力气消耗,必定远比陆小凤快得多!”他脸上也发出了光,慢慢地接着道,“等到他已不能将大铁锥控制自如,要砸烂屋子东西的时候,也就表示他气力已将竭,陆小凤已可反击了!”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哗啦啦”一片响。
欧阳情忍不住脱口道:“他已砸烂了那张桌子!”
又是“砰”的一响。红衣少女道:“他连床也砸烂了!”
常漫天面上已露出微笑,道:“看来华玉轩主珍藏的字画,已可稳稳收回了!”
华一帆面上也已露出喜色,道:“莫忘记还有你的镖银!”
就在这时,突然又是“轰”的一声,天崩地裂的一声大震!
金九龄额上已现冷汗,大铁锥的运转,已愈来愈慢,他也知道陆小凤现在必定已将全力反击。
他踏前两步,大铁锥直刺而出。陆小凤后退两步,以退为进,正待反击。谁知金九龄突然反手一抡,大铁锥突然脱手飞出,挟带着狂风般的风声,掷向陆小凤。
这一掷之力,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硬接硬挡。陆小凤只有悚然闪避。只听“轰”的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大震,八十七斤重的大铁锥,竟将墙壁撞破了个大洞。铁锥余势未竭,直飞了出去。金九龄的人也借着这一抡之力,跟着大铁锥飞了出去!
这一招连陆小凤都没有想到。他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屋子里的金九龄已不见了!
“砰”的一声,大铁锥撞上院墙,落在地上。金九龄的人却已掠出墙外。公孙大娘悚然失色,正想去追,只听“嗖”的一声,陆小凤已从她面前蹿了过去。
常漫天失声道:“好快的身法!”
公孙大娘叹了口气,苦笑道:“只可惜我的气力未复,否则我也让你听听我的身法!”她并没有去追。陆小凤既然已去追了,她已不必再去追。
常漫天道:“大娘只管放心,金九龄气力已将竭,轻功也本就不如陆小凤,他逃不了的!”
公孙大娘终于笑了笑,道:“陆小凤的轻功,的确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现在金九龄也已明白,陆小凤的轻功,竟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他出动在前,又占了先机,可是七八个起落后,陆小凤竟似已快追了上来。
他们的距离本来至少有十丈,现在竟已缩短成四五丈。这距离只要一个起落,就可赶上。奇怪的是,金九龄居然并没有显得太恐慌。前面一片园林,亭台楼阁,花木扶疏。
金九龄突然大呼:“陆小凤才是绣花大盗,快来人挡他一挡!”
呼声不绝,园中小阁里,突然飞出了四条人影,赫然竟是公孙大娘的姐妹,二娘、三娘、青衣女尼和江轻霞。四个人燕子般飞来,三娘与青衣女尼在前,只听“呼”的一声,三娘手里的长鞭,已卷住了陆小凤的腿。
陆小凤全心全意都放在金九龄身上,竟没有避开这一鞭。三娘反手一抽,他的人就已将倒下。
这时金九龄已掠出数丈外,眼见已逃出了法网。青衣女尼掌中剑寒光闪动,直刺陆小凤胸膛。
陆小凤突然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夹住了剑尖。青衣女尼只觉手腕一震,剑已离手。
陆小凤用两根手指捏住剑尖,反手掷了出去。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力量和速度!
没有人能想象!甚至没有人会相信。就连“闪电”这两个字,也不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于万一。
这一剑的速度就像是光。灯燃起,灯光就已到了每一个角落里。
剑出手,剑光一闪,剑锋已到了金九龄的后心!
金九龄忽然听到了一声很奇怪的声音,他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
然后他才觉得心里刺痛,就好像伤心的人那种刺痛一样。
他低下头,就看见一股血从自己前心飙了出来。血飙出时,他才看见了穿胸而过的剑锋。
看到剑锋时,他的人已倒下!可是他还没有死!这一剑太快,比死亡来得还快。
他还能看见陆小凤蹿过来——三娘的鞭子也被陆小凤的两指一夹,就断成了两截!
陆小凤已扶起金九龄,大声道:“薛冰呢?薛冰在哪里?”
金九龄看着他,眼睛里竟已露出种奇特而残酷的笑意,轻轻道:“我现在就要去见她了,你却要过很久很久才能见得到她,很久很久……”
他的声音突然停止,心跳也突然停止。
他的眼睛还是带着那种残酷恶毒的笑意,仿佛已看见了薛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