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车厢并不大,恰好只能容四个人坐,拉车的马都是久经训练的,车子在黄泥路上,走得很平稳。
马秀真和石秀雪坐在一排,孙秀青和叶秀珠坐在对面。
车子走了很久,石秀雪忽然发觉每个人都在盯着她,她想装作不知道,却又忍不住噘起嘴,问道:“你们老是盯着我干什么?我脸上难道长了花?”
孙秀青笑了,道:“你脸上就算长了花,刚才也已被人家摘走了。”她的眼睛很大,嘴唇薄薄的,无论谁都看得出这女孩子说话一定是绝不肯饶人的。
她不让石秀雪开口,接着又道:“奇怪的是,这丫头平时总说随便什么花也没有青菜好看,现在为什么一开口就是花呀花的。”
石秀雪居然没有脸红,反而悠然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就因为他姓花,所以我一开口就是花呀花的。”
孙秀青吃吃笑道:“他?他是谁呀?”
石秀雪道:“他姓花,叫花满楼。”
孙秀青道:“你怎么连人家的名字都知道了?”
石秀雪道:“因为他刚才告诉了我。”
孙秀青道:“我怎么没听见?”
石秀雪道:“我们说我们的话,为什么一定要让你听见?何况,你那时的心里一定还在想着陆小凤。”
孙秀青叫了起来,道:“我在想陆小凤!谁说我在想陆小凤?”
石秀雪道:“我说的,人家坐在澡盆里的时候,你眼睛就一直盯在他身上,我早就注意到了,你赖也赖不掉。”
孙秀青又气又笑,笑骂道:“你们看这丫头是不是疯子,满嘴胡说八道。”
马秀真悠然道:“这丫头是有点疯,只不过你的眼睛也的确一直都盯在陆小凤身上。”
石秀雪拍手笑道:“还是大师姐说了句公道话。”
孙秀青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叹了口气,道:“她说的实在是公道话,只不过有点酸味。”
马秀真也瞪起了眼,道:“酸味?什么酸味?”
孙秀青道:“一种跟醋差不多的酸味。”
马秀真也叫了起来,道:“你难道说我在吃醋?”
孙秀青道:“我可没有说,是你自己说的。”
她忍着笑,抢着又道:“人家都说陆小凤多风流,多潇洒,可是我今天看他坐在澡盆里那样子简直就像是个瓜,笨瓜,比西门吹雪差多了。”
石秀雪吃惊道:“你说什么?”
孙秀青道:“我是说,假如我要挑一个男人,我一定挑西门吹雪,那才是个真正有男人气概的男人,十个陆小凤也比不上。”
石秀雪叹了口气,道:“我看你才是真疯了,就算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我也不会看上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活僵尸。”
孙秀青道:“你看不上,我看得上,这就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马秀真也忍不住笑道:“看你们的样子,就好像已经把萝卜青菜都分配好了。”
孙秀青吃吃笑道:“我们配给你的是那个大萝卜陆小凤。”
石秀雪眨着眼,道:“那么叶三姑娘岂不是落了空?”
叶秀珠脸已红了,红着脸道:“你看你们,才见了人家一次面,就好像害了相思病,难道你们一辈子没见过男人?”
孙秀青叹了口气,道:“我们本来就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她用眼角瞟着叶秀珠,又道:“凭良心讲,今天我们见到的这三个男人,随便哪一个都不错,你嘴里虽不说,其实说不定三个你都喜欢。”
叶秀珠急得脸更红,道:“你……你……你真疯了!”
马秀真道:“孙老二就这点不好,专门喜欢欺负老实人。”
孙秀青撇了撇嘴,道:“她老实?她表面上虽然老实,其实我们四个里面,最早嫁人的一定是她。”
叶秀珠道:“你……你凭什么这么样说?”
石秀雪抢着道:“因为她自己知道她自己一定嫁不出去的,莫说有四条眉毛的男人,就算有四个胆子的,也绝不敢娶她!”
马秀真道:“那倒一点也不错,谁若娶了她这种尖嘴滑舌的女人,不被她吵死才怪!”
石秀雪忍住笑道:“也许只有聋子还能……”
孙秀青已跳了起来,大声道:“好,你们三个联合起来欺负我,最多我把那三个男人全都让给你们好了,你们总该满意了吧?”
石秀雪道:“你让给我们?那三个男人难道是你的?”
马秀真叹道:“看来这丫头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害臊。”
孙秀青瞪着她们,突然大叫:“我饿死了。”
马秀真吃惊地看着她,就好像真的在看着个忽然疯了的人。
孙秀青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道:“我一生气,肚子就会饿,现在我已经生气了,我要找个地方吃宵夜去。”
四个女孩子在一起,你若叫她们不要谈男人,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就好像四个男人在一起时,你不许他们谈女人一样困难。
可是花满楼和陆小凤现在谈的却不是女人,现在他们没心情谈女人,他们谈的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道:“我只希望他现在还没有找到独孤一鹤。”
花满楼道:“你认为他绝不是独孤一鹤的对手?”
陆小凤道:“他的剑法锋锐犀利,出手无情,就跟他的人一样,从不替别人留余地。”
花满楼慢慢地点了点头,说道:“一个人若是从不肯为别人留余地,也就等于没有为自己留余地。”
陆小凤道:“所以只要他的剑一出鞘,若不能伤他人,自己就必死无疑!”
花满楼道:“他现在还没有死。”
陆小凤道:“那只因为他还没有遇见过独孤一鹤这样的对手!”
他慢慢地接着道:“独孤一鹤的剑法沉着雄浑,内力深厚,攻势虽凌厉,防守更严密,交手经验之丰富,更不是西门吹雪能比得上的,所以他三十招内若不能得手,就必定要死在独孤的剑下。”
花满楼道:“你认为他三十招内绝不能得手?”
陆小凤道:“没有人能在三十招之内制独孤的死命,西门吹雪也一样不能!”
花满楼沉默了很久,也叹了口气,道:“他是你约出来的。”
陆小凤苦笑道:“所以我只希望他还没有找到独孤一鹤。”
他们已穿过静寂的大路,来到珠光宝气阁外的小河前。
流水在上弦月清淡的月光下,闪动着细碎的银鳞,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小河旁,一身白衣如雪。
陆小凤看见他时,他也看见了陆小凤,忽然道:“我还没有死。”
陆小凤笑了,道:“你看来的确不像是个死人。”
西门吹雪道:“死的是独孤一鹤。”
陆小凤不笑了。
西门吹雪道:“你想不到?”
陆小凤承认,他本不愿承认的。
西门吹雪却笑了笑,笑得很奇怪,道:“我自己也想不到。”
陆小凤道:“哦?”
西门吹雪道:“苏少英使出那二十一招时,我已看出了三处破绽。”
陆小凤道:“所以你认为你已至少有三次机会可以杀独孤一鹤?”
西门吹雪点点头,道:“通常我只要有一次机会已足够,但我刚刚跟他交手时,却连一次机会都没有把握住。”
陆小凤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他剑法虽有破绽,但是我一剑刺出后,他忽然已将破绽补上,我从未见过有人能知道自己剑法的破绽何在,但是他却知道。”
陆小凤说道:“世上所有的剑法,本来都有破绽的,但是能知道自己剑法中破绽的人,却的确是不多。”
西门吹雪道:“我三次出手,三次被封死,就已知道我杀不了他,杀人的剑法若不能杀人,自己就必死无疑!”
陆小凤叹道:“你虽然很自负,可是你也有自知之明,所以你还活着!”
西门吹雪道:“我还没有死,只因为三十招后,他的剑法突然乱了。”
陆小凤道:“像他这样的高手,剑法若是突然乱了,只有两种原因。”
西门吹雪在听着。
陆小凤道:“心若已乱,剑法必乱。”
西门吹雪道:“他的心没有乱。”
陆小凤道:“难道他内力已不济?”
力若不济,剑法也会乱的。
陆小凤又道:“以他功力之深厚,怎么会在交手三十招后,就无以为继?”
西门吹雪道:“我说过,我也想不到。”
陆小凤沉吟着,道:“莫非他在跟你交手之前,内力已被人消耗了很多?莫非已有人先跟他交过了手?”
西门吹雪冷冷道:“你逼人出手时,又几时给过别人说话的机会?”
西门吹雪脸上虽然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但目中却似已有了阴影,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临死前却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陆小凤道:“他说什么?”
西门吹雪道:“他说他……”
剑拔出来时,剑锋上还带着血。
独孤一鹤看着别人的剑锋上带着他的血,看着他的血被一滴滴吹落,脸上竟没有痛苦恐惧之色,反而突然大呼:“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西门吹雪道:“他说他明白了!”
陆小凤皱眉道:“他明白了什么?”
西门吹雪目中的阴影更重,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也许他已明白了人生短促,譬如朝露,也许他已明白了,他不顾一切换得的声名地位,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一场虚空……”
陆小凤沉思着,缓缓说道:“正因为人生短促,所以不能虚度——他究竟真的明白了?还是不明白?真正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西门吹雪目光凝视着远方,又过了很久,忽然也说了句很出人意外的话。
他忽然说:“我饿了。”
陆小凤吃惊地看着他,道:“你饿了?”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杀人后总是会饿的。”
02
这是家本来已该关门了的小酒店,在一片林叶浓密的桑树林外。
桑林里有几户人家,桑林外也有几户人家,大多是养蚕的小户。
这家人的屋子距离大路较近些,所以就在前面搭了间四面有窗户的小木屋,卖些简单的酒菜给过路的客人,峨眉四秀找到这里来的时候,主人本已快睡了,可是又有谁能拒绝这么样四个美丽的女孩子呢?
酒店里只有三张木桌,却收拾得很干净,下酒的小菜简单而清爽,淡淡的酒也正合女孩子们的口味,她们吃得很开心。
女孩子们开心的时候,话总是特别多的。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笑着,就像一群快乐的小母鸡。
孙秀青忽然道:“你那个姓花的说话,好像有点江南口音,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花家的人。”
石秀雪道:“哪个花家?”
孙秀青道:“就是江南那个花家,听说你就算骑着快马奔驰一天,也还在他们家的产业之内。”
马秀真道:“我也知道这家人,但我想花满楼却不会是他们家的。”
孙秀青道:“为什么?”
马秀真道:“听说这家人生活最奢华,饮食衣着都考究得很,连他们家的马夫,走出来都像是阔少,那花满楼看起来很朴素,而且,我也没听说他们的子弟中有个瞎子。”
石秀雪立刻冷笑道:“瞎子又怎么样?他虽然是个瞎子,可是他能看见的,却比我们这些有眼睛的加起来还多。”
马秀真也知道自己这话不该说的,改口笑道:“他武功倒的确不错,连我都想不到他随随便便伸手一夹,就能夹着你的剑。”
孙秀青笑道:“那也许只因为这丫头已经被他迷住了。”
石秀雪瞪了她一眼,道:“你若不服气,下次你自己不妨去试试,我不是替他吹牛,就凭他那一招,天下已没有人能比得上。”
孙秀青道:“西门吹雪呢?他那一剑难道就差了?”
石秀雪不说话了,她也不能不承认,西门吹雪那一剑的确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