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万梅山庄还没有梅花。
现在是四月,桃花和杜鹃正开放,开在山坡上。
面对着满山遍地的鲜花,花满楼几乎不愿再离开这地方了,他安详宁静的脸上,忽然有了无法形容的光彩,就仿佛初恋的少女看见自己的情人时一样。
陆小凤忍不住道:“我并不想煞风景,可是天一黑,西门吹雪就不见客了。”
花满楼道:“连你也不见?”
陆小凤道:“连天王老子都不见。”
花满楼道:“若他不在呢?”
陆小凤道:“他一定在,每年他最多只出去四次,只有在杀人时才出去。”
花满楼道:“所以他每年最多只杀四个人。”
陆小凤道:“而且杀的都是该杀的人。”
花满楼道:“谁是该杀的人,谁决定他们是不是该杀的?”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去找他,我情愿在这里等你。”
陆小凤没有再说什么,他很了解这个人。
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花满楼发过脾气,可是他若决定了一件事,也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他的主意。
他面对着满山鲜花,慢慢地接着道:“你见到他时,最好先试试我的法子,再试你的。”
屋子里看不见花,却充满了花的芬芳,轻轻的、淡淡的,就像是西门吹雪这个人一样。
陆小凤斜倚在一张用常青藤编成的软椅上,看着他。杯中的酒是浅碧色的,他身上雪白的衣裳轻而柔软。
一阵阵比春风还轻柔的笛声,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却看不见吹笛的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这人这一生中,有没有真的烦恼过?”
西门吹雪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真的已完全满足?”
西门吹雪淡淡道:“因为我的要求并不高。”
陆小凤道:“所以你从来也没有求过人?”
西门吹雪道:“从来没有。”
陆小凤道:“所以有人来求你,你也不肯答应?”
西门吹雪道:“不肯。”
陆小凤道:“不管是什么人来求你,不管求的是什么事,你都不肯答应?”
西门吹雪道:“我想要去做的事,根本就用不着别人来求我,否则不管谁都一样。”
陆小凤道:“若有人要放火烧你的房子呢?”
西门吹雪道:“谁会来烧我的房子?”
陆小凤道:“我。”
西门吹雪笑了。他很少笑,所以他的笑容看来总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
陆小凤道:“我这次来,本来是要你帮我去做一件事的,我答应过别人,你若不肯出去,我就放火烧你的房子,烧得干干净净。”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的朋友并不多,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两三个,但你却一直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道:“所以我才来求求你。”
西门吹雪淡淡地道:“所以你不管什么时候要烧我的房子,都可以动手,也不管从哪里开始都行。”
陆小凤怔住了,他也很了解这个人。
这个人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射出去的箭一样,从来也不会回头的。
西门吹雪道:“我后面的库房里,有松香和柴油,我建议你最好从那里开始烧,最好在晚上烧,那种火焰在晚上看起来一定很美。”
陆小凤忽然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大通、大智这两个人?”
西门吹雪冷冷道:“听说这世上还没有他们答不出的问题,天下的事他们难道真的全知道?”
陆小凤道:“你不信?”
西门吹雪道:“你相信?”
陆小凤道:“我问过他们,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你,他们说没有法子,我本来也不信,但现在看起来,他们倒真的了解你。”
西门吹雪看着他,忽又笑了笑,道:“这次他们就错了。”
陆小凤道:“哦?”
西门吹雪道:“你并不是完全没有法子打动我!”
陆小凤道:“我有什么法子?”
西门吹雪微笑着,道:“只要你把胡子刮干净,随便你要去干什么,我都跟你去。”
02
朋友们以后再看见陆小凤,也许再不会认得他了。
这个本来有四条眉毛的人,现在只剩下了两条,他本来长胡子的地方,现在已变得像是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光滑。只可惜花满楼看不见。
他当然也看不见跟着陆小凤一起来的西门吹雪,却微笑着道:“西门庄主?”
西门吹雪道:“花满楼。”
花满楼点点头,道:“只恨在下身带残疾,看不见当代剑客的风采。”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忽然道:“阁下真的看不见?”
花满楼道:“庄主想必也该听说过,花满楼虽有眼睛,却瞎如蝙蝠。”
西门吹雪道:“阁下难道竟能听得见我的脚步声?”
他也正如独孤方一样,忍不住要问这句话。他对自己的轻功和剑法,都同样自负,他的轻功也实在值得他自负。
花满楼道:“据在下所知,当今天下,最多只有四五个人行动时能完全不发出任何声音,庄主正是其中之一。”
西门吹雪道:“但你却知道我来了!”
花满楼笑了笑,道:“那只因庄主身上带着的杀气!”
西门吹雪道:“杀气?”
花满楼淡淡道:“利剑出鞘,必有剑气,庄主平生杀人几许?又怎么会没有杀气?”
西门吹雪冷冷道:“这就难怪阁下要过门不入了,原来阁下受不了我这种杀气!”
花满楼微笑道:“此间鲜花之美,人间少见,庄主若能多领略领略,这杀气就会渐渐消失于无形中的。”
西门吹雪冷冷道:“鲜花虽美,又怎能比得上杀人时的血花?”
花满楼道:“哦?”
西门吹雪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奇怪的光亮,道:“这世上永远都有杀不尽的背信无义之人,当你一剑刺入他们的咽喉,眼看着血花在你剑下绽开,你若能看得见那一瞬间的灿烂辉煌,就会知道那种美是绝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他忽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暮霭苍茫,仿佛在花丛里撒下了一片轻纱,他的人忽然间就已消失在暮色里。
花满楼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我才明白,他是怎么会练成那种剑法的了。”
陆小凤道:“哦?”
花满楼道:“因为他竟真的将杀人当作了一件神圣而美丽的事,他已将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这件事,只有杀人时,他才是真正活着,别的时候,他只不过是等待而已。”
陆小凤沉思着,忽然也轻轻叹息,道:“幸好他杀的人,都是该杀的。”
花满楼微笑着,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无边的夜色忽然已笼罩了大地。
疏星刚升起,一弯蛾眉般的下弦月,正挂在远远的树梢。风中还带着花香,夜色神秘而美丽。
花满楼慢慢地走在山坡上,仿佛也已落入一个神秘而美丽的梦境里。
陆小凤却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此行是不是已有收获?”
花满楼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已说动了他。”
陆小凤道:“你知道?怎么会知道的?”
花满楼道:“他既没有留你,也没有送你,你却也没有生气,当然是因为你们已经约好了相见之地。”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我用的是什么法子?”
花满楼道:“当然是我的法子。”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因为他虽无情,你却有情,他知道你绝不会烧他房子的,何况,你就算真的烧,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陆小凤笑了,微笑着叹了口气,道:“不管你多厉害,有一样事你还是永远也想不到的。”
花满楼道:“什么事?”
陆小凤摸了摸他本来留着胡子的地方,道:“你慢慢地猜,猜中时我再告诉你。”
花满楼笑了,道:“我若已猜出来,又何必还要你告诉我?”
陆小凤也笑了,可是他还没有开口,忽然发现花满楼安详平静的微笑,竟在这一瞬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奇特僵硬。
他忍不住问道:“你又发现了什么?”
花满楼没有回答,也没有听见他的话,却仿佛在倾听着遥远处一种神秘的声音,一种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
他忽然改变方向,向山坡后走了过去。
陆小凤只有跟着他走,夜色更暗,星月都已隐没在山峰后。
忽然间,他也听见了一阵缥缈的歌声,带着种淡淡的忧郁,美得令人心碎。
歌词也是凄凉、美丽而动人的,是叙说一个多情的少女,在垂死前向她的情人,叙说她这一生的飘零和不幸。
陆小凤并没有仔细去倾听这歌词,因为他觉得花满楼的神情太奇怪,他又忍不住要问:“你以前听见过这首歌?”
花满楼终于点了点头,道:“我听人唱过!”
陆小凤道:“听谁唱过?”
花满楼道:“上官飞燕。”
陆小凤常常说,这世上可以让他完全信赖的东西一共就只有十二样,其中有一样就是花满楼的耳朵。
别人连亲眼看见的事,有时都会看错,可是花满楼却从来没有听错过。
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已无异告诉了陆小凤,现在唱歌的也正是上官飞燕。
这个已神秘失踪了的少女,怎么会又忽然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一个人躲在这月夜荒山里,唱这首凄凉幽怨的歌曲?
她是唱给谁听的?
难道她也像歌词中的那身世飘零的孤女一样,在垂死前向她的情人叙说她命运的凄苦不幸?
陆小凤并没有再问下去,因为这时黑暗中已忽然出现了一点灯光。
歌声正是从灯火闪动处传来的。
花满楼已展动身形,向那边飞掠了过去,他虽然看不见这盏孤灯的光,可是他飞掠的方向却完全没有错误。
灯火愈来愈近了,陆小凤已可分辨出那是一间小小的庙宇,供奉的也不知道是山神?还是土地?
就在这时,歌声竟突然停顿,天地间突然变得说不出的空虚寂静。
陆小凤看了花满楼一眼,忍不住道:“她若真的在唱给你听,就不会走的。”
可是她已走了。灯光还亮着,阴森森的山神庙里,却已看不见人影。
黑脸的山神提着钢鞭,跨着猛虎,在暗淡的灯光下看来,仿佛正待挥鞭痛惩世上的奸贼,为善良的人们抱不平。
油漆剥落的神案上,有个破旧的铜盆,盆中盛满了清水,水上漂浮着一缕乌丝。
花满楼道:“你在看什么?”
陆小凤道:“桌上有一盆水,水里还有几根头发。”
花满楼道:“头发?”
头发很柔软,还残留着一种少女的发香。
陆小凤道:“是女人的头发,刚才好像有个女孩子在这里,一面唱着歌,一面用这盆水作镜子梳头,但现在她的人却不见了。”
花满楼慢慢地点了点头,仿佛早已想到她绝不会在这里等他。
陆小凤道:“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情梳头,显然是个很爱漂亮的女孩子。”
花满楼淡淡道:“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又有谁不爱漂亮?”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岂非正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花满楼道:“她本来就爱漂亮。”
陆小凤看着他,试探着道:“你以前当然摸过她的头发。”
花满楼笑了笑——笑有很多种,他这种笑的意思,就是承认。
陆小凤道:“这是不是她的头发?”
他相信花满楼的指尖,也和耳朵同样灵敏,他亲眼看见花满楼用指尖轻轻一触,就可以分辨出一件古董的真假。
花满楼已接过那根头发,正在用指尖轻轻抚摸,脸上忽然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竟分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陆小凤道:“这的确是她的头发?”
花满楼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她刚才既然还在这里,还能梳头唱歌,可见她还好好地活着。”
花满楼又笑了笑——笑有很多种,可是他这种笑,却也分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她刚才既然在这里,为什么不等他?她若不知道他会来,又是在为谁而歌唱?
陆小凤暗中叹息,也不知该安慰安慰他?还是假装不懂。
有风吹过,从门外吹进来,那提着钢鞭、跨着黑虎的黑面山神像,突然从中间裂开,一条四尺长的钢鞭,突然断成八九截。
接着,巨大的山神像也一块块地粉裂,一块块落在地上。
尘土迷漫中,陆小凤忽然发现山神像后的墙壁上,竟有个人被挂在半空中。
一个死人,身上的血渍还没有干,一对判官笔从他胸膛上插进去,将他活生生地钉在那里,判官笔飘扬着两条招魂幡一样的黄麻布。
“以血还血!”
“这就是多管闲事的榜样!”
同样的两句话,同样用鲜血写出来的,血渍似已干透。
陆小凤不用再看这死人的脸,已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独孤方!
不是柳余恨,是独孤方,一心求死的人还未死,不想死的人却已死了。
陆小凤恨恨道:“神像早已被人用内力震毁,这死人正是摆在这里,等着我们来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