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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1 / 2)

 那是一个氤氲着馥郁花香的春日。

天空湛蓝剔透,像一大块凝冻住的蓝宝石,冰川雪峰在烈日的照射下折射着幽蓝的光,山峦云杉林立,绿浪翻涌,山腰一片葳蕤翠绿,松林繁茂,烂漫山花点缀,山脚草甸萋萋,骏马牛羊奔腾徜徉其中,数万株野杏花树散落于沃野河谷之间,竞相盛放,灿若云霞。

昙摩罗伽领着众僧做完早课,缓步走出大殿,袈裟拂过探头探脑钻进长廊石栏里的花枝,被枝叶层层滤过的花光碎影落到他身上,仿佛有一丛丛繁花无声地在袈裟上绽放。

一荣一枯,不过一瞬。

他手持佛珠,走过夹道,周身似有佛光笼罩,微风吹拂,满院浓烈花香被他身上的沉水香气冲淡,怒放的花朵、旺盛生长的树木倏地变得幽冷阒寂。

沾染了他身上的佛气,再泼辣的生机也带了几分生死无常的超脱出尘。

跟随左右的僧人、近卫抬头仰视他,无不心头怦怦震动,屏息凝神,神态愈发虔诚恭敬。

他想着刚才和僧人的辩经,神思几乎入定,一阵说话声从花树另一头传来,清亮柔和,珠落玉盘。

花枝跟着颤了颤,他的思路也跟着停了下来。

他绕过蓊郁的花树,脚步微微顿住,抬起眼帘。

花树下,少女一手托着天竺金盘,一手采摘鲜花,一身毫不起眼的墨染僧衣,长发拢起,梳了个简单的抓髻,墨黑发丝间隐约露出一角红色丝绦,发鬓黑鸦鸦,衬得侧脸光洁如玉,凝脂雪白,脸上脂粉不施,唇红齿白,眼眸清澈,潋滟着春光,眼波顾盼间,自有一种青春年少的鲜妍韵致流转。

般若站在廊前,眉头轻皱,指挥她摘花。

她好脾气地应答着,腰肢轻扭,面庞含笑,清风拂过,满树繁花扑簌簌洒落,她身上宽大的僧衣跟着皱起细密的褶纹,好似身披轻纱的神女从水中踱出,曹衣带水,玲珑的身姿一览无余。

沉寂下去的花香陡然又变得芬芳浓烈。

昙摩罗伽凝望着她。

般若先看到了他,连忙奔下长廊,合十拜礼。少女也回过头来,粲然一笑,手捧金盘,退到阶下,跟着恭敬地行礼,仰望他的目光和其他信众一样,敬畏,信赖。

不同的是,她的目光比别人多了几分不自觉的亲近。

他知道这一点,利用她的无知无觉,默默地,可耻地纵容着。

昙摩罗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转身离开。

缘觉送来奏疏,他坐在书案前批阅,花香袭来,长廊里响起少女和近卫的说话声。

怕打扰到他,声音压得很低,但是他耳力过人,听得一清二楚。

般若让她把供花送去佛像前。

她含笑应了,从夹道入殿,穿着僧衣的身影一闪而过,将鲜花送到佛像前。

般若嫌她行礼的姿势不够恭敬,絮絮叨叨个没完,她肯定是有点不耐烦了,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不过还是照着般若说的重新行了礼,回头,眸子圆瞪。

“这样好了吗?”

她小声问,眉眼间还是带着笑意。

般若端详半天,点点头,“比昨天好多了。”

“多亏般若小师父肯教我。”她笑着说。

般若骄傲地抬起下巴:“佛子殿中的供花,向来都是我打理的!”

“你真厉害。”她语气真诚。

般若眉飞色舞。

昙摩罗伽余光看着她和般若俏皮地说笑,落笔的动作没停。

她有心哄一个人高兴,可以让那个人心花怒放。

不一会儿,两人说说笑笑着离开了。

他继续看奏疏。

不觉半个时辰过去,殿中静悄悄的,毡帘忽然轻响,她抱着一沓书卷出现在珠帘外,往里张望了一下,踌躇片刻,悄悄退了出去。

昙摩罗伽没有抬眸,淡淡地道:“进来。”

她拂开珠帘进殿,朝他拜礼,目光落到她的黑漆小案上,嘴角轻翘,坐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放下书卷,卷起衣袖,打开一只木匣子,挑了一支笔,在铺开的纸张上书写。

昙摩罗伽喜静,平时坐卧禅定,近卫僧兵都在外面侍立,无事不敢进殿扰他,这段时日却已经习惯她在身边时偶尔发出的窸窸窣窣细响。

清淡的、若有若无的甜香在空气中袅散。

他始终没有抬头,看完所有奏疏,花香突然扑面而来,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他身边,纤长的手指扯了扯他的袈裟袖摆。

“法师,您忙完了?”

他视线在她指间转了一转。

其实可以挣开的,只要他挣一次,她以后绝不会有这种举动。

但是他没有。

他纹丝不动,威严沉静地嗯了一声。

她撒开手,捧起带来的匣子和纸张,铺到他的书案上,“法师,您试试这种笔和纸,用圆杆作管,在纸上书写更顺畅,线条更细,而且不会晕墨。”

昙摩罗伽接过她递来的笔,握笔的地方温热,是她身上的温度。

他垂眸,试着在纸上书写。

果然如她所说,书写更加流畅,不会大片晕墨,线条清秀,用这种纸笔书写经文更为美观。

他写了梵文、汉文和突厥文,用不同文字来比对效果,瑶英忍不住凑近了些,看着优美的文字从他笔尖写出,赞叹道:“法师的字真漂亮。”

即使她看不懂,也分得出另外几种文字飘逸遒美,笔力雄劲。

她不知不觉越靠越近,如果有人从殿前伸进脑袋来看,会以为他展开一臂把她揽在怀中,他鼻端都是她身上的味道,花香,甜香,还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难以描绘的幽香。

昙摩罗伽放下笔。

她抬起头,“法师,你的字都是跟谁学的?什么时候开始练的?”

他答说:“从记事起开始练。寺中僧人有的擅梵文,有的擅汉文,有的擅书,有的擅解文,他们都是我的老师。”

作为世人寄予厚望的佛子,他幼时的光阴几乎都在学习中度过,每天从早到晚接受不同僧人的教导,还要跟着波罗留支参悟功法,一日复一日,不曾懈怠。

瑶英点点头,脸上满是佩服,说起正事:“寺中最珍贵的佛经是贝叶经,还有羊皮卷,虽说可以久藏不腐,但是价格高昂,传抄不便,普通百姓家中想要收藏一本书,几乎要耗尽全部家财,法师,你觉得用这种纸张刊印佛经和书本,价格能不能变得价廉?”

昙摩罗伽捏了捏纸张,颔首,道:“王庭气候干燥,这种纸张也能保存很久。”

她抬眸看他,眨了眨眼睛,知道他对她很宽容,所以言语间会带出些在长辈面前撒娇的亲昵。

他知道她想求自己什么事,等着她的下文。

“法师,如果您用得顺手,下次辩经法会上,能带上这支笔吗?”她在他面前很少遮掩什么,直接问出口。

昙摩罗伽点点头。

她徐徐吐出一口气,“打扰法师了。”

说着,又道,“法师,您身体不适的时候用这种纸笔抄写经文更省力。”

昙摩罗伽微怔。

她已经退了下去。

一阵窸窸窣窣声后,萦绕在他身前的花香远去了。

她一直在为离开做准备,等她找到李仲虔,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去。

昙摩罗伽轻捻佛珠。

神明会不会想要独占自己的信徒?

他想。

想要她眼中只有他一个人,想完完全全地占有她。

魔为什么可怕?

因为魔知道他心底最深的欲。

……

“罗伽……”

一声焦急的呼喊。

昙摩罗伽从禅定中惊醒,碧眸睁开,起身掀开毡帘,大踏步走向旁边的毡帐。

篝火熊熊燃烧,侍立的近卫面面相觑,疾步跟上前:“王,怎么了?”

昙摩罗伽径自掀帘入帐,走到矮榻旁,俯身,抱起熟睡的瑶英。

她眉头紧皱,汗水淋漓。

“明月奴。”

他轻声唤她,拂开她脸上汗湿的乱发,“别怕,我在这。”

瑶英眼睫剧烈颤抖,从噩梦中醒来,对上他冷静的碧眸,发了一会儿怔,轻轻地吐了口气,笑了笑:“又梦见逃命的时候了……”

离开长安后,他们继续西行,这些天经过的地方正是当年海都阿陵掳走她去往西域的路线,白天她冒着烈日炙烤去几个部落转了转,督促官员在冬天来临之前挖设好沟渠,以免来年部落无水灌溉,可能是触景伤怀,这几天夜里经常梦见过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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