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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其后(2 / 2)

今天我整理了所知所识的文化界与新闻界众人名片交于杨副官,让他以自己的名义拿给阿蓓,用舆论造势解救繁星。

希望可以救繁星免于牢狱之灾吧。

仿佛是云山大哥的事件重演,我在无奈的同时,更多觉得惶恐,从云山大哥到嘉木再到繁星,我怕有一天会是你。

真该死,我为什么要那么狂妄,在自己还一无所有的时候,自大地认为可以让你幸福,把你拖到顾家和我自己的泥潭里来?

顾灵毓壬子年八月廿四字

兰君:

你不知道吧,今天你去祭拜南嘉木的时候,我就躲在一边。

这两年来,我们每个人都过得很压抑,我心里有话难以对活人倾诉,只好去故友们的坟前唠叨。

你来了,我只好躲在一边,原谅我偷听了你对嘉木说的话。

那些话就像钝刀子割在我的心上,你对他诉说衷情,说你们小时候青梅竹马的事,你真的是爱着他的,你从来都未爱过我,只是在没有他的时候屈就我,然而你的心里只有他。

无法再听你细细诉衷情,我只好狼狈离去。

我是否是输给了时间呢,如果与你相遇早于他,你是否会对我青睐有加?

如果有来生,让我们早早相遇吧。

还有,原来你竟以为,在斋普尔的玫瑰都是他送的。多可笑,我多可笑。

顾灵毓戊申年五月十六字

兰君:

你竟要杀我。

但你终究没有杀我。

谢你不杀之恩,谢你不杀之情。

滴水之情,我愿涌泉相报。

顾灵毓己酉年五月初四字

兰君:

今天我去了山上,因为雪儿的病。

他已经病了好几天,烧得厉害,无论如何都退烧不下去,哭闹个不停。我抱着他在房间里来回走,想要哄他睡着,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我心痛又茫然,我甚至开始胡思乱想,如果他死了怎么办?

如果他死了,我和你之间唯一的一点羁绊也就没有了。

我爱他,他是我的骨血,是你留给我的唯一能证明我们也曾亲密无间过的人证,尽管孕育他的那一夜,你在我耳边喊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他是我的,也是你的,这就足够了。

我去了山上拜佛,为他祈祷,为自己消业障,风言风语里都说是我杀孽过重报应到了孩子身上。我跪在佛前,向佛坦白实情,望大慈大悲的佛原宥我,就算要报应,也报应在我身上,不要殃及我和你的孩子。

半夜里,我去了一趟别院,隔着窗子望了望你。

你不知道吧,我其实常常来看你,在夜深人静你已入睡的时候,尽管这满院子的玫瑰扎得我眼睛和心脏生疼,我只想见一见你。

说你疯了,关你在山上,说要报复你,其实也不过是怕你疯跑到巡抚衙门去喊自己是革命党,殉情于南嘉木。

我依旧爱你,尽管你要杀了我并且差点杀了我,我还是爱你,卑微入尘埃地爱着你。

顾灵毓辛亥年八月初三字

兰君:

今天是雪儿的生日。你一定也在想他吧,我偷偷让奶娘抱着他去了学校,让她假着去找璧君的借口,给你看一眼孩子。

他漂亮吧,我从未见过比他更漂亮的孩子,你肯定也很爱他吧。

奶娘回来后把你们相处的那段时间里的细枝末节都详细地告诉给了我,听到雪儿喊了你“娘”,我没出息地掉泪了。

如果你爱我,那有多好;如果你爱我,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在一起,多快活。

顾灵毓癸丑年四月初九字

兰君:

今天你走了,带着雪儿走了。

我拜托阿蓓,让她悄悄把一张汇丰银行的存折和几张英国护照塞进了你们的行李里,你们迟早会发现的。

上个月我得到消息,袁大总统在秘密策划内战,对未来我很悲观,我想,内战一开,接踵而来的会是半个世纪的动乱,其复杂的程度远非清末状况可比。

我是军人,心中有自己的抱负,肩上更担负着嘉木和繁星的嘱托,即使爱情成飞灰,我只剩下半个我,也要为了这抱负和嘱托而活下去,我不愿再牵累你,不愿再牵累任何人,只想毫无顾忌地投身到这场革命里去。

家产我已经私下悄悄变卖了,我亦给母亲、二婶和璧君办了美国护照,打算送她们去美国,自己只身待在国内。

祝好,祝你下半辈子一切都好。

你知道吗?在乡下时,我是如此地期待一场雨。

顾灵毓癸丑年四月廿七字

兰君:

今天我找璧君谈送她出国的事情,她同我说,她不走,不管刀山火海,她只想跟着我。我辜负她太多。这两年来,我在心中生出些对她的怜悯,我看她如同看当年的我。

但怜悯里无法生出爱来,我努力表现得像个好丈夫,表面上放下与她哥哥的龃龉(虽然,并不只是因为她),对于她所有亲戚的生日,我都让杨副官记得提醒我备足礼物,我与她每周去听一次戏,每周回一次娘家,表面上看上去,我们十分恩爱。可是我知道,我心中对她毫无爱意,我能做到的,无非是用余生演好一场戏,让她可以告诉别人,她是幸福的。那些年,想必你对我也是如此的吧。

南嘉木于你,你于我,我于程璧君,这个世界的爱情就是如此错位,谁也不能圆满。

顾灵毓癸丑年五月十五字

兰君:

你在英国还好吗?

今夜我在黔阳,白天刚刚打过一场恶仗,我们收复了黔阳城。

这段日子我很快活,这是无关爱情的半个顾灵毓此生最快活的时候,我明确地知道此时我做的事情是对的,心里没有半点犹疑,更没有理智与情感的痛苦交锋,我很快活。

时至今日,有些事情我可以说出来了。

兰君,你知道吗?其实,我早就加入了同盟会,早在光绪三十三年,嘉木从日本回来的第二年。是他拉我入同盟会的,他在日本加入同盟会,抱着在新军中鼓吹传播革命的心而归国投军,我是他率先要争取的目标,他同我讲了一整年他们的革命思想,最终我被他说动入会,但是没想到,仅仅过了几个月,他就被捕了。

他是我的直属上线,新军和革命党内四处透风,为保我安全,他对我党籍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严格,宁安革命党中,仅有两人知道我身份,除他外,就只剩下宁安革命党党首。

投身革命早已预备好牺牲,我和嘉木及那位同志早就约定好,我身份特殊,是最后一步暗棋。若嘉木暴露,我便努力想法子保全自己,勿惹嫌疑,同时取得清廷信任,探听消息,尽力保全其他同志。事实证明这个约定是有先见之明的,嘉木事发太突然,好在有这个约定,我们按约定行事,虽然牺牲了嘉木,但到底减少了损失。

后来那几年,我一直作为宁安革命党的最后一步暗棋存在着。岳父死后,叶际洲派程东渐来拉拢我,和那位同志商议后,我假意接受了叶际洲的拉拢。与他们成为一丘之貉,只为取得叶际洲的信任,了解他对于剿灭革命党的种种部署,以便向那位同志传递消息,保存本省革命力量。

你还记得那年春节吗?我带你上山却又下山,你以为我是去弹压革命,其实恰恰相反,我是为了向那位同志报告消息。

那几年里,我做了一些事情,但是,兰君,我不得不承认,对于革命党,我始终是心怀疑虑的。

那一年我们去湖心亭看雪,遇到杨书生自杀,繁星对这一举动不能认同,我曾出言呛他,实在是真情流露。繁星代表了革命党和革命党支持者中的一部分人,后来我加入了革命党,见到了更多革命党,对革命党有了更深的了解后,我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看法。或许是因为出身,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品性太过高洁,他们有一种俯瞰式的优越感,我总是怀疑,带着这种优越感,真的可以革命成功吗?偌大的中国,有知有识的有多少人?若他们想要建立的不过是另外一个帝国,这无所谓,但并不是,他们要建立一个民主国家。革命者不真正了解、同情、体谅、教化其民,而只是将他们视作是等待自己去拯救的愚民,这种革命,真的能成功吗?

直到武昌起义成功,我仍旧心怀疑虑。

所以宁安光复时,我才选择了按兵不动,事发太过突然,我怕这又是一场草率而终的起义,从光绪三十一年同盟会成立到宣统三年武昌起义成功,短短六载,足以完成一场革命吗?从古至今,哪一场起义是在短短六年间尘埃落定的?一个没有自己武装,依靠旧政府军事力量起家的政党,真的可以成功吗?我亦是新军中人,对新军有深深了解,清廷所创建的新军,真的和革命党民主共和的思想相容吗?我这步暗棋在暗中待了太久,踟蹰着,判断着走向光明的时机。历史证明那次判断我错了,那次判断失误让我险些送命,因为起义爆发时那位同志不在宁安,其他宁安革命党无人知我身份,他们险些要杀了我,我被他们关押了一整天,直到那位同志回到宁安才被释放。

但我仍旧未能从暗转明,那位同志对我说了他的思虑,竟与我想法相合,我们都认为,短暂的胜利并不能说明什么,来日方长,局势难测,我这步暗棋仍有存在的必要。

而且……更令我忧虑的是,革命党人中鱼龙混杂,你能相信吗?程东渐竟也成了革命党人。

那年齐云山死亡的事情,明明是我和岳父一起做的,但狱卒却只供出岳父一个人,我那时便觉得奇怪,后来我派人几经周折找到狱卒老家,想尽办法探听出结果,才知道这件事情与程东渐有关。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不喜欢程东渐,我那时只说我的同学太多了没有必要都喜欢,其实是因为,对于程东渐此人,我有一种天然的怀疑,我不相信他是真心为革命的,历来时代巨变之际,都会有投机分子涌现,但我并无证据,只好按兵不动,静静观察以谋得证据。

后来,革命党后继乏力,不少地方的起义都像是一场闹剧,起义方成功便频现内讧和乱象。袁公出山后,更是很快便出现了和谈趋势。

兰君,我不得不承认,对于袁公,我是曾经抱过幻想的。

我算是他门下子弟,见识过他的军事天才和政治手段,我曾经一度认为,袁公肯支持共和,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先改政体再做建设,武装可以慢慢建立,逐步向现代国家过渡……但我天真的想法在袁公发动内战企图恢复帝制的时候灰飞烟灭,他到底是旧官僚,抵挡不住龙椅的诱惑,要逆潮流而行。其实我早就该懂啊,一个人内心里若只有建功立业的想法而无济世救民的情怀,何以能真心共和?

民国四年之前,我关于政治上的想法一直是矛盾重重充满疑虑的,我只知道清廷或许是错,却也并不认为革命党全对。但在民国四年袁世凯这件事情上,我知道,袁世凯必然是错的,不管从帝制到共和怎样地充满机缘巧合怎样地仓促,但若要再从共和恢复帝制,便是逆潮流而行。

所以,这场仗我打得分外畅快,人在心里坚定时做一件事情,是快活的,幸福的。

我仍旧不认为革命党的道路全是正确的,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真正正确的,但我知道,我眼下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顾灵毓民国五年二月五日字

兰君:

今天早晨,我在自己的鬓角上发现了一根白发。

距离我第一次见到你,多少年啦,四十年,真是吓人一跳,半个世纪就这么过去了。

你现在还好吗?我如今在黄埔军校做教官,一代代年轻的小伙子们,英姿勃发的,让我想起自己在军官学校的时候,也和他们一样,年轻漂亮过。

我很喜欢这份工作,我说过,武装是革命之本,民主革命若想成功,必须有一支自己培养起的军事力量。我愿意奉献余生,为国家培养多一些军事人才。

更令我欣喜的是,我似乎看到了正确的道路,一条不轻视“民”的民主革命道路,尽管在具体实施上仍有待商榷,但我看到了希望……

顾灵毓民国十五年七月十六字

傅兰君慢慢翻阅着顾灵毓的日记,他的每一篇日记都是写给她的信,他没有奢望过她会看到这些写给她的信,这些信里藏着二十年的秘密,隐秘而悲辛。

日记是跳着写的,因此并不算太多,傅兰君翻到最后一篇,那是在顾灵毓失踪前,民国十六年四月三日写的。

这一天,是顾灵毓和傅兰君的结婚纪念日。

兰君:

你还记得吗,二十三年前,你就是在这一天坐着花轿嫁进我家的。

那时候,你满心不情愿,洞房花烛夜还和我打了一架,明明挨打的是我,你却委屈得不得了,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我确实是欺负了你,在你不情不愿的情况下娶你过门。那时我还年轻,多狂妄啊,我觉得我一定能让你爱上我,但是最终还是失败了。

十五岁那年,我带着云山大哥去上海求学,坐轮船到达上海,看着广阔的黄浦江和岸上如织的人群,看着巍峨的万国建筑群,我对云山大哥抒发豪情壮志,说:“我这辈子要实现三件事:一要救世济民,二要建功立业,三要如花美眷。”

那时候,我真的认为,世界就在我的脚下,大道通天,繁花似锦,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实现的。

但潦倒半生,到如今,我发现自己竟一败涂地,三桩宏愿,一桩未成。

前些天去拜会老师,不知怎么的,突然跟他说起这件事情,我跟他说:“如果我死在您前头,您就在我的墓碑上刻,此人志大才疏,一生无成。”

我曾心灰意冷过,想放弃心中所谓的道,不管天下,与你归隐乡下,床头听夜雨,明朝看杏花。

可是天下不是我的,连你也是别人的。

你竟比天下更难得到。

斋普尔重遇你的时候,心里有个声音对我说:就是她了。

我心想,就是你了。我也知道,你看着我时,心里并没有想过就是他了。但那时我多狂妄啊,我坚信水滴石穿,信奉心诚则灵,我一直想感动你。

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失败了。

还在打仗的时候,晚上扎营休息,兄弟们围着篝火聊天,总会聊到等到战争结束后天下太平了,自己要去哪里。

他们都说,要回家里,家里还有老婆抱着孩子在等,有村头的俏丫头在攒着嫁妆等。每到这时候我就很难过,很茫然。每个人都有家要回,而我呢?人人为家战斗,而我在为什么战斗?

我无后顾之忧,亦无后顾之喜,我只有四顾茫然。

但每天天一亮,我还是会穿好军装上战场。

即使没有了爱情,我还是有自己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你看,这个世界上并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了的,只是活得好与不好的差别罢了。你不爱我,也好,这样我死后,你至少还可以好好地活。

近来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起与你相处的点点滴滴,每一点都令我甜蜜微笑,每一点也都令我黯然伤神。

我怀疑每一点我都是错的,如果不是这样,我们为什么会走到那一步?

我想过,我是不是很蠢,在斋普尔重遇,我像个笨拙的小男孩,试图用可笑的言语吸引你,用针锋相对让你记住我。

我也想过,如果我不是军人,你大概就不会因慑于我身上的血腥气而疏远我。

我还想过,如果我从未参与政治和军事,就做一个普通的书生,每天和你赌书泼茶、谈诗词歌赋和音乐,是不是那些令我们分崩离析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

想得多了,近来我老是做美梦。

梦到和你在乡下有一间茅草屋,我在门前打井,你坐在荷塘边逗水里的野鸭子。

我想过,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可以舍弃一切,去他的救世济民,去他的建功立业,我只要如花美眷,共度这似水流年。

我梦得很美,想得很美。但每次到最后,都会蓦地想到,你其实根本不爱我。

问题的症结在于,你根本不爱我。

于是所有的猜测和幻想都成了泡影,只剩下满怀的失落。

这些年南征北战,我身上挨过无数的枪子和刀剑,但是它们的杀伤力,都不及一句,你不爱我。

我曾经尝试过向老师学习。

老师是一个很妙的人,你能想象吗,这些年,他不是一个人。

他心里那个人,一直和他在一起。

他跟我说,生或者死,对他和那人来说并没有太大关系,实际上在那人活着时他们也并没有离得太近过,一千里的距离或者生和死的距离,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

只要心里有爱,爱能让人拥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主观的,全由自己做主,一切的相依为命、相濡以沫都可以在想象中完成,而且这种感觉很真实,他很幸福,他觉得在他心里那人从未离开过。

上次去见他,我问他,昨天你们在干什么?他告诉我,昨天他和那人在树下对弈了一整天。

很妙是不是,在普通人看来,他就像是疯子。

确实是疯了,是疯,是妥协,是迫不得已之下所能达到的最大幸福。

我渐渐明白,所谓圆满人生,不过是一场出于无奈的伟大自欺。

我曾经尝试过这样,想象你还和我在一起,但是最终却失败了,因为老师的成功得益于他知道那个人也是爱他的,我却明确地知道,你不爱我。你不爱我四个字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我无法忘记。

我这一生失败透顶,民国三年等不到一场雨,这一生等不到一句“我爱你”。

顾灵毓民国十六年四月三日字

日记跌落在地上,起风了,发黄的纸张被风一页页哗啦啦掀过。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卿既不知我,何必要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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