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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宁安府 1910,宣统二年,庚戌宁安府(1 / 2)

 1911,宣统三年,辛亥

“你们想要他的命,是吗?”

“真巧,我也想要他的命。”

对于傅兰君的归来,顾家合家上下都没有什么表示,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也仿佛她就没有回来。

傅兰君终日就待在房里,或是去姨娘的房里探望她和她说说话。她不去见顾家其他人,顾家其他人也不来见她。即使那个春节,她也没有和他们一起过,而是和姨娘还有桃枝一起,清清淡淡地吃了顿饭。

想必他们也从来不喜欢她的吧,过去碍着她知府千金的身份和她虚与委蛇地客套着,如今她已经是落毛的凤凰,雉鸡不如,他们也就懒得和她装样子,只当她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不,也不全是这样。有一天桃枝从外面回来,悄悄对傅兰君说:“我听到姑爷和太太吵架,太太让姑爷赶紧休了你,说什么程小姐对姑爷一往情深现在又是巡抚夫人的干女儿,要姑爷看清形势别犯浑。”

傅兰君麻木地“哦”了一声,心里想,程璧君什么时候成了叶夫人的干女儿?

张氏不喜欢她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这样一个年轻守寡的人,又曾遭遇过那样的不公,活到现在,心里恐怕只剩下了一口气,这口气只能靠儿子来争,对于一切妨碍她儿子争这口气的人或事,恐怕她都是充满了厌恶的吧。

正想着,顾灵毓回来了。

他推开门走进来,傅兰君正卧在床上想心事,看到他,不由得往墙角缩了缩,顾灵毓的脚步一滞,半天他低低地说了句:“我回来拿点东西,很快就走。”

他走得果然很快,匆匆忙忙从桌子里翻出点什么东西转身就走,走到门边时他突然回过头来,久久地凝望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可是傅兰君知道他想说什么。

就快到他的生日了,下个星期就是他的生日了。

顾灵毓离开后没多久又突然返回来。

他的神情很不对劲,脸色苍白,直直地看着傅兰君。傅兰君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她手脚发冷,颤声问:“怎么了?”

傅荣死了,死在了牢里,旧疾复发,病来得又凶又急,还没等到大夫赶到,人就殁了。

傅兰君踉跄两步,跌坐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顾灵毓花钱托人把傅荣的尸体从牢里弄了出来,停灵在白鹿庵中,待来日扶灵回乡安葬。傅荣并非宁安人士,人死总要叶落归根的。

傅兰君对顾灵毓说:“谢谢你。”

近来她又消瘦了,看上去分外伶仃可怜,顾灵毓声音低低的:“你我是夫妻,感谢的话大可不必。只是,你还记得刚成亲那年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那一年……那年顾灵毓的生日,傅兰君下了一碗加料的寿面给他,让他害了两个星期的肠胃病,她为此歉疚不已,鞍前马后,他却说:“……要想补偿我很简单,只要以后每年生日你都给我做一碗寿面就好。”

一碗寿面啊……对于他们这场婚姻,他要求的只是一碗寿面。

因为种种原因,去年他没能吃上这碗寿面,今年,他想向她讨回来,他不要她说谢,只想讨她答应过他的那一碗面。

傅兰君转过头去,说:“我还想在这儿陪我爹一会儿,你先自己回去吧。”

顾灵毓点点头,转身离开。

傅兰君独自一人跪在父亲灵柩前发呆,这一碗面……她该给他做这一碗寿面吗?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这何止是一碗面,这明明是余下的后半生。

她抱住傅荣的棺木,将脸贴在冰冷的棺材板上,喃喃道:“爹,你给女儿指一条路吧。”

身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傅兰君回过头:“谁?”

谷雨这天是顾灵毓的生日。

这一天逢双喜,顾灵毓不仅过生日,还升了职,连升三级,升到了标统,理由是近来剿灭乱党有功。

双喜临门,又赶上假日,一大早来道喜祝寿的人就络绎不绝的,这份热闹一直延续到了晚上,直到夜宴吃罢,宾客们才纷纷散去。

顾灵毓已经喝得半醉,他脚步踉跄醉醺醺地回到后院,他和傅兰君的那间小屋关着门,但有暖黄的灯光隔窗透出来,顾灵毓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推开门。

桌子上放着一只青花碗,再普通不过,画的是比翼鸟落在连理枝上,雄鸟亲昵地用喙为雌鸟梳理着羽毛,是成亲的时候傅家的陪嫁。

青花碗里有一碗清汤面,再清淡不过,一只圆满的荷包蛋卧在面上,一把碧翠的葱花浮在汤上,像顾家今天晚上月下的荷塘。

一双乌木镶金筷横搁在碗上,面刚做好不久,还热着,有袅袅热气升上来。顾灵毓抬起眼睛,隔着氤氲白雾,傅兰君就站在桌子对面,垂着眼睛看不清表情,围裙还系在腰间。她今天穿得很喜庆,像是当年刚做新媳妇的头三个月里那样,一身鲜艳俏丽的红,红珊瑚耳坠、绿翡翠手镯,美得于这个日子而讲是那么相宜,顾灵毓看一眼她,又看一眼面,问:“给我做的?”

傅兰君没有说话,只是在对面坐了下来。

顾灵毓拿起筷子,刚要去挑面却又顿住,筷子停在半空中。晚上他在前厅喝多了酒,头脑早已经醺醺然,被麻痹的神经控制不住表情,他的脸上笑眯眯的:“刚在宴席上他们还都祝贺我,说我前途无量。是啊,生日这天升了标统,手底下从此有了一千多号兵,又是才二十七岁的年龄,可谓是前途似海,来日方长。可是我自己却想,一个男人倘若连妻子的笑脸都得不到,又算哪门子的成功。”

他自嘲地笑一笑,对面的傅兰君不自在地动了一动。

筷子夹住一根面,顾灵毓说下去:“所以,谢谢你,谢谢你这一碗面,成全了我今天这个圆满的生日。”

他的声音低下去,像雾霭随风向四下消散:“本来,咱们两个之间闹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我以为这碗寿面不会有了。”

他抬起头来,对傅兰君笑一笑:“你还记得给我做这碗寿面,还记得结婚第一年我说过的话,我很开心。”

傅兰君却突然抬起头喊住了他:“不要吃。”

顾灵毓筷子停在嘴边,却没有放下:“为什么?”

傅兰君慌乱地低下头:“面冷了,我去给你热一热。”

不等顾灵毓答话,她端起碗推开门朝厨房走去,她端着碗的手有点抖,顾灵毓目送她战栗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她再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垂着头不看顾灵毓,只是低声说:“摔了一跤,面都泼在地上了,不能吃了。你回去吧。”

顾灵毓点点头,他的眼角眉梢有失望在流淌,他还是站起身来转身离开,在他一只脚踏出门的那一瞬间,傅兰君突然在他背后开口,声音低低的:“刚才那碗面里有毒。”

他的脚步顿了一顿,只有片刻,旋即恍若未闻地继续往外走,傅兰君终于声嘶力竭地喊出来:“我说刚才的面里有毒!是砒霜,我给你的寿面里下了砒霜,我想毒死你,顾灵毓,你听到没有,我想在你生日这天毒死你!”

一瞬间,顾灵毓笔挺的肩膀倏忽垮塌,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他迅速撤回脚步关上门,大步流星走到傅兰君面前捂住她的嘴巴:“闭嘴,你想闹得尽人皆知吗!”

傅兰君趴在他的臂弯上笑了,她笑得很急促,像是喘不过气来,笑着笑着她又哭了,泪水洇透了他的衣袖,滚烫过后是冰冷,顾灵毓一动不动地站着,揽着她任由她发癫。半天,傅兰君抬起头看他,她的脸色因为缺氧而绯红,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问顾灵毓:“为什么不杀了我?”

顾灵毓没有说话,整个人好像已经凝成一座雕像。

傅兰君低声呢喃:“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多杀一个我对你来说有什么分别?”

她跌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我知道你是为什么,兄弟的血可以染你的红顶子,我却不能,你存心报复我,你就是想看我生不如死……”

顾灵毓的视线往下,落到她身上。今天的她多漂亮啊,像他们刚刚做成真夫妻的那天早上,他醒过来,她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金色阳光晕开一身鲜亮亮的红,她小声哼着歌,正往鬓角上簪一朵蓓蕾初开的白望春。他斜倚在床头,半梦半醒里微微笑着观赏了小妻子描眉簪花独自快乐着的全程,直到她发现他醒了,惊吓似的转过身,那时候转过头的她,红珊瑚的耳坠子乱飞,脸上有一层又羞又怒的薄薄桃红,大红色的衣服衬着,生动活泼得简直不像话。那时他踌躇满志,满心以为自己可以让这份生动一直延续下去。直到南嘉木事发,及至她的父亲亡故,眼看着她的色彩黯淡下去,像是一丛曾沐浴着和风和阳光的玫瑰被摄进了相片里,挂在死气沉沉的墙上一层层地蒙灰。他曾以为,她身上那种似新婚之时的艳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眼前的她换了红衫依旧是那俏丽模样。

可是这样俏丽的她却是要杀他的!

而他竟然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幻想过她穿旧衫是为跟他和解,甚至是为了给他的生日庆贺……顾灵毓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痛楚,半天,他开口:“你为什么要杀我?”

傅兰君笑了:“我是革命党呀。我的父亲是革命党,我的情人也是革命党,我杀你,杀你这个手上沾满革命志士鲜血的刽子手,是在继承他们的遗志,为他们报仇啊。”

顾灵毓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他看着傅兰君:“你疯了。”

他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你疯了。”

宣统二年五月初四,傅兰君永远记得这个日子,这是她“疯了”的开始。

马车已经备好,就停在卧室门口,她整个人被横掼在床上,双手双脚被缚,嘴巴也被手帕塞住,动弹不能,发不出声,只能听到外面的谈话声。

外面黑压压聚集了一堆人,顾家的主子们,下人们……大家闹哄哄的像在看戏台上的武丑戏。傅兰君听到了婆婆张氏的声音,张氏的声音不同于平时,很尖利,她质问顾灵毓:“到底是怎么了?”

顾灵毓的声音沉静,一如往日:“兰君疯了,我打算送她去山上别院静养。”

张氏的声音低下去,不可思议又带着异样的兴奋似的:“好好一个人怎么说疯就疯了?”

顾灵毓流利地回答她,这个借口想必他已经反复琢磨了一整夜:“她因为父亲去世受打击过重所以迷了心。”

张氏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这么说来,她已经是个废人。你的日子可还长着,一个废人能为顾家延续香火吗?不如休妻重娶……”

顾灵毓打断她的话:“她父亲刚去世我就休妻,别人未免会说些攀附权贵抛弃糟糠的闲话。”

张氏的声音复又尖厉起来:“怕什么闲话?怕人说你攀附权贵抛弃糟糠,就不怕人疑你同情乱党腹诽朝廷?”

顾灵毓再度打断她的话,他的反驳声沙哑而高亢,带着撕裂般的痛苦:“我凭什么放了她?她与人私通辜负我情意,让整个宁安城的人都看见我头上这顶绿帽子,我凭什么放她去逍遥快活?”

他终于将自己的恨意宣之于口,所有人都被他在此刻磅礴喷发的、长久以来深埋于内心的痛苦和恨意所震慑,没有人再说话,顾灵毓转身踹开门走进卧室,打横抱起傅兰君,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她坐上马车。

轿帘落下的瞬间,傅兰君朝外看了一眼,她记住了窗外那张张脸,惊讶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之前顾灵毓强喂她吃下的安眠药起了作用,她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山上别院,那屋顶她太熟悉了,好多年前,和顾灵毓鸾凤和鸣的那夜,她醒来时看到的就是眼前这敝旧的屋顶。

如今只有她自己,孤零零躺在这冰冷的床上。

傅兰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她睁大眼睛看着屋顶,回忆着顾灵毓留在她记忆里的最后一个表情,记忆像只在雾霭里穿行的鸟,一会儿落在这里,一会儿落在那里,无论哪里都是模模糊糊的,记忆的翅膀沾了露水越来越重,最后沉沉停在谷雨生日当天他那张冷峻的脸上,他看着她,语气笃定地对她说:“你疯了。”

门被推开,桃枝端着汤碗走进来,看到她,惊喜地叫出声:“小姐你醒了!”

她把汤碗放下人扑过来,连珠炮似的发问:“你和姑爷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他说你疯了?”

傅兰君看着她,她的眼珠子如刚获得灵魂的木偶人那样缓慢迟钝地转动着,半天,她没有回答,而是又躺了下去,背过身对着她。

要怎么跟别人讲呢,告诉他们,因为她要毒杀他,所以他反诬她疯了?那么他们就会问她“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丈夫”?

是像对顾灵毓说的那样,回答说,自己是一个革命党,为父报仇,为情人报仇,为革命同志报仇?

还是告诉他们,只是因为,她得知了她父亲的死与他有关?

那日在白鹿庵父亲的灵柩前,老管家悄悄告诉了她一件事情。他说之前老爷的案子他觉得蹊跷。当年齐云山的死确有内情,时值朝内风云变幻,得知醇亲王的儿子继承大统后,担心叶际洲鸡犬升天后会置他于死地,傅荣的脑子就乱了。他想到了关在大牢里的齐云山,傅荣生性多疑,他不信“义”字,觉得齐云山只要活着就是个把柄,凑巧巡抚衙门的内线传来消息,说一个自称齐云山情人的顾家丫鬟找上了叶际洲,给叶际洲提供了顾灵毓供给《针石日报》的文章手稿,又声称可以帮助叶际洲让齐云山认罪,只要叶际洲肯放齐云山一条生路。傅荣于是起了杀心,正巧叶际洲回京侍奉病母,这于他,是一个天赐的良机。

管家说:“这件事情当时并没有瞒姑爷,可以说是老爷和姑爷一起做下的,但最后咬出来的竟然只有老爷,那时我就觉得很奇怪。”

傅兰君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京里传来宣统继位的那天,傅荣在书房发了好大一通火,然后他就吩咐了管家去找顾灵毓来,和顾灵毓在书房里商量了好一会儿,再然后……三天后齐云山就死了。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管家继续说下去:“当时指证老爷的就是那个被买通下毒的牢头,做完证后他就消失了,我找了他好久才在他远房亲戚的老家找到他,用了好些手段,赌咒发誓不会把真相外泄,他才告诉我,找他指证老爷的人特地吩咐他,只说老爷,不许牵扯其他人。”

不许牵扯其他人……这个其他人,除了顾灵毓,还能是谁?傅兰君觉得四肢百骸都冻僵了,管家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我在巡抚衙门的老朋友刚告诉我,姑爷可能要升官了,连升两级,做标统。”

他抹一抹眼泪:“这件事情我犹豫了好久,想着到底要不要告诉你。回来的路上我原本还想着,老爷人已经没了,何必告诉你这些让你为难。但是回到宁安,听说你被顾家接回去了,我就知道,这件事情非告诉你不可,我不能眼见着你什么都不知道地跟杀父仇人在一起。小姐,不瞒你说,这一年来你爹确实和革命党私下里有些联络,但是决不至于到谋反的地步。三堂会审的时候那些个书信来往都是他们捏造的。但你爹都认了,你知道他为的什么吗?他心里明白这是上头铁了心要他命。自己的命是保不住了,他只想着,朝廷已经废除了株连,他认了自己是革命党,清廷不会拿你怎么样,但将来革命党若能夺权,便能保你无恙。他全是为了你。”

管家走后,那句“他全是为了你”一直回荡在耳边,直到死还在一心为她未来考虑的父亲死了,而她的丈夫正是凶手之一,她的丈夫出卖了她的父亲来换取自己的前程……身为人女,她应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然而她却和他共处一室同榻而眠!她还对他说“谢谢”!

这让她想起来就觉得恶心,她恨他,但是她恶心自己。

然而她最恶心自己的,不是受蒙蔽反将仇人当恩人,而是在知道了真相后仍旧下不了手。

那碗面,根本没有毒。

她用以报复他的,不是一碗毒面取他性命,而是告诉他,她爱着别人,她恨他,她要为了那个别人杀了他。

顾灵毓是爱自己的,在这一点上傅兰君笃信无疑。即使在顾灵毓将自己的恨意和报复宣之于口后,她仍然对顾灵毓的爱笃信无疑,恨不是爱的反面,而是爱的纠缠,他若不爱她就不会因为她的背叛而痛苦,就不会选择报复。

她如此地了解他,因为……在这一点上,她就是另外一个他。

她憎恨他,亦厌恶自己。就像他用恨来掩饰爱那样,她打算用疯来掩饰一切。

就让所有人都认为她疯了吧。

宣统二年,傅兰君“疯”了。

她住在凤鸣山上顾家的别院里,只有丫鬟桃枝陪着她——搬到山上的第三个月,姨娘因病去世了,棺木停放在白鹿庵里傅荣的棺木旁。

最初,别院大门总是有人守着的,预防她跑下山去,但是大家很快就发现,这个疯掉的顾夫人并没有逃跑的打算,她很听话,让她吃饭就吃,让她睡觉就睡,从不闹事。她也不说话,每天只是静静地趴在窗户上发呆,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搬到山上的第二个月,她突然开口,让人把窗前的这株梅花树铲掉,她要在院子里种玫瑰。

顾灵毓来山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满园的玫瑰,那株梅花树已经不在了,那株他曾经为她折梅簪鬓发的梅花树,那株他曾经在树下为她清笛一曲博一笑的梅花树,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玫瑰,举目望去,满眼刺目鲜红。

顾灵毓什么都没有说,转身下了山。

望着他的背影,傅兰君的心里涌出报复的快意,生疼而悲冷。

后来,顾灵毓便没有再来过。

山上少有访客,会来看她的,几乎只有阿蓓,隔三岔五地,阿蓓会抱着孩子来看她。

在阿蓓面前她也依旧是装疯,阿蓓也不在乎,兴许她看出了傅兰君是在装疯,但她善解人意地并不点破,只是把山下的事情讲给她听。她说学校的事情,说在叶夫人的支持下,程璧君接任了学校的校长,也说革命的事儿,说革命党最近又在哪里起了事,成功还是失败了……傅兰君只是静静地听。

有一次,阿蓓感叹,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是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傅兰君茫然地想。有时候她想过死,可是又不甘心。她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看不到未来的曙光,但也不甘心就这样死。

日子就这样混着过,挨过一天是一天。

直到有一天,山上突然来了不速之客,是程璧君。

她是来告诉傅兰君一个消息的,她终于要嫁给顾灵毓了。

她脸上带着幸福的笑:“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她又安慰傅兰君:“你放心,我不是取代你,你仍旧是顾夫人。我和你,是平妻。”

她垂下眼睛,自嘲地笑了:“觉得好笑吧,我受过女人所能接受的最好的教育,那种教育告诉我要自由平等,可是到头来,我却甘心顶着这样的名分嫁人。”

她抬起头看着傅兰君,语气坚定:“可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名分,我只在乎那个人,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你知道吗,我现在是叶夫人的干女儿。我为什么要去给一个八大胡同出来的妓女做干女儿?因为我知道她能帮到顾灵毓。什么是非善恶,什么进步落后,我统统不管,对我来说,只分对他有利和对他有害。”

她轻轻地,像是炫耀似的对傅兰君说:“我能做到这一点,所以我赢了。”

在她说话的整个过程里,傅兰君只是木然地望着窗子上的窗花,这是那年顾灵毓亲自剪的,那天的他孟浪轻浮得让她回忆起来都觉得面红耳赤,他非说这才是新婚之喜,于是剪了双喜字的红窗花贴上。真奇怪,他一个世家子弟小丘八,竟然这样手巧……

一转眼天地变,那红艳艳的窗花也已经褪色萎谢了。

顾灵毓迎娶程璧君是宣统二年旧历六月的事情。

天还没亮傅兰君就醒了,脑海里乱纷纷的全是今天顾灵毓要另娶他人的事情。她无法抑制地去想这件事情,无法抑制地去推算现在婚礼进行到了哪一步,她这一生只经历过一次嫁娶,那就是五年前她和顾灵毓的婚礼,她所有的推测都是基于此……

这个时候,程璧君应该已经梳妆打扮好了,安静地坐在闺房里等人来接亲。就像她当年那样,天还没亮就被叫醒,满心不情愿地梳妆开脸……但程璧君应该是迫不及待的吧。

这个时候,接亲的人应该来了。五年前她就是在这个钟点上的轿子,轿子晃晃悠悠的,她委委屈屈的,心想着永远不要走到顾家才好……但程璧君应该是心如箭出的吧。

这个时候,轿子应该到顾家了,顾灵毓就等在门口,一身喜庆的红衣,接过红绸的一段,牵着他的新娘往里走,那年牵她的时候,他小小使了一下坏,不经意间猛的一拉,害她脚下小小一个踉跄,她恼怒地抬起眼睛从缝隙里看他,他见恶作剧得逞,笑得很得意,得意得很少年气……

想得头痛欲裂,傅兰君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段绸布,她把绸布缠在头上,狠狠地勒住,想要借此以痛攻痛,过长的绸布迤逦着垂到手上,傅兰君呆呆地望着那段绸布,像是着了魔似的,她慢慢解下了缠在头上的绸布……

傅兰君是被滴在眼睑上的热泪唤醒的。

喉头仍在痛,她整个人倾斜地倚在顾灵毓的怀里,一滴一滴的热泪砸下来,砸在她的脸上,砸得她的心跟着哆嗦,但她没有睁开眼睛。

顾灵毓兀自在低声喃喃,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他是从婚礼上跑出来的,此刻他的新娘子还坐在新房里等着他,他心知愧对他的新娘,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听到她自杀消息的那一刻他就全蒙了,他方寸大乱,等到回过神来,人已经在来山上的路上。

来的路上他的心里竟然生出一点侥幸的窃喜,他想,她在他另娶他人这天自杀,或许,是因为她的心里还多少有他吧,他为这一点子可能欢欣鼓舞,像一个得到糖块的乞儿。

傅兰君的眼皮动了动,她抽搐着咳了几声,终于睁开眼睛。

她望着这抱着她的男人,好久不见,今日成亲的他着一身鲜艳的红,神情却憔悴如刚刚跋涉过山水。她出神地看着他犹在淌汗的鬓角和长眉,伸出手来,着了魔似的摸上去,手暧昧地沿着他的轮廓滑下去,一直滑到他的后颈轻柔地揽住,然后她仰起了自己的脸,朝着他的嘴角吻了过去。

晃动的世界,眼前一片帐子的暧昧粉色,时间好像倒回了多年前那个雪夜,与她唇齿相依的这个人,闭起的眉眼英俊如昨。傅兰君出神地望着他,伸出手指抚摸着他湿漉漉的眉毛,她的耳边回响起管家的话。

他都是为了你,他都是为了你,他都是为了你……

傅兰君闭上眼睛,轻而清晰地喊了一句:“嘉木。”

宣统三年旧历四月初十,傅兰君生下了一个男孩。

孩子出生的第四天就被张氏带下了山,所用的理由是一个疯子无法照看好孩子。这理由无可反驳,因此谁都没有对此提出异议,包括一心向着傅兰君的桃枝。

桃枝不敢说什么,更不敢回忆起这九个月,九个月里,好几次她晚上醒来都看见傅兰君独自坐在窗前,冷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她垂头看着隆起的肚腹,她的目光冷过月光。

好在心惊胆战的九个月终于过去,孩子到底是平安出生了。虽然觉得令母子分离的行为着实残忍,但桃枝一颗悬着的心就此悠悠落地,她内心里很害怕,若孩子留在傅兰君身边,有一天傅兰君会带着孩子一起去死。

傅兰君也没有说什么,孩子出生后她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那幼小脆弱的生命,她的骨肉精血所化的小东西就睡在她的身侧,嘹亮地啼哭着,她听着,心里只觉得茫然。

这是个意外的错误,在这个错误的孕育过程中,无数次她想终结他,为什么要带他来这个世界受苦呢,给予他肉的给予他血的是一对仇敌,他生而带有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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