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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宁安府 1908,光绪三十四年,戊申(1 / 2)

 “孩子是你的。”

“我知道。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又怎么会死?如果是他的,你又怎么会舍得让孩子死?”

一直到傅兰君病体初愈,顾灵毓都没有回家来。

她再也不问顾灵毓的消息,只是一个人坐在床上静静发呆,桃枝看不过去,她劝傅兰君:“小姐,今天天气不错,出去散散步吧?”

卫兵自她出事那日起就撤了岗,现在她是自由的。

傅兰君从愣怔里回过神来,她“哦”一声:“那就回娘家看看吧。”

桃枝面有难色:“小姐你大病初愈,怕是受不得马车颠簸,再者老爷那边也还病着。上次夫人走的时候悄悄跟我说,怕老爷担心,您这边的事情她还没同老爷讲呢。你如今这乍一回去,岂不穿了帮让老爷着急,不如先跟夫人通通气,让她慢慢地把事情透给老爷知道,咱们再回家。”

桃枝想得周到,傅兰君点点头,桃枝扶她起来:“今天咱们就先去外面晒晒太阳看看花。”

桃枝搀着她出了门,今天天气果然很好,晒得人筋骨酥软,傅兰君轻轻挣脱开桃枝:“我还没有虚弱到走不动路的地步,我想自己逛逛,你先回去吧。”

桃枝一千个不放心,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傅兰君独自一个人慢慢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逛着。独自一个人时思绪总是疯长如蓬草,嫁入顾家三年,顾家的每一寸土地她都和顾灵毓牵着手逛熟了,一草一木皆有故事,让她联想起从前,从前多好,山清水秀太阳高,花香草芳好风飘。这一丛玫瑰,顾灵毓剪下过一枝为她簪在鬓角,那一片草地,她曾和他在此休憩,那是嫁进顾家第二年的夏天,他们走累了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小夫妻两个讲了好些甜甜蜜蜜的私房话,她枕着他的膝盖睡着了,醒过来时手指上有个草戒指,是他趁她熟睡的当口随地拔草编织的。

那编戒指的草边缘是锯齿状的,划破了他的手指,草戒指兜住一滴鲜红的血,颤悠悠的,像一颗鲜亮的红宝石。

傅兰君抬起手看着那根曾经戴过草戒指的手指,草戒指早已不见了,记忆的尘埃里,她回忆不起那草戒指的样子,只记得那一滴血,清晰如故又添新色,让她心惊不已。

再往前走,丝丝痛楚攀上心头,这凉亭,齐云山曾经在这里对她推心置腹,给她磕过一个响头,求她从此对他的阿秀好一些,而如今,那给她磕头的人正在巡抚衙门大牢里,等着秋后的处决……

走到后花园尽头,出了后花园就是厨房下人们的所在,傅兰君刚要转身,却被嘁嘁喳喳的讨论声所吸引,她犹豫了一下,稍稍走近一些,藏在八角门前的树下。

是一群老妈子聚在一起闲聊,下人们闲聊八卦,围绕的当然是主子们,坐在中间的厨娘邱婶神神秘秘地开口:“少爷还没回来?”

有人搭腔:“可不是么,少奶奶小产快十天了也不见少爷露面,我活了几十年,还真没见过这样狠心的人,少年夫妻有什么话不能摊开了说?看两个人平日里恩恩爱爱,少爷温柔体贴的,没想到竟然是这种人。”

邱婶嗤笑一声:“你懂什么,少爷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我听说,咱们这位少奶奶,怀的根本就不是顾家的种!”

瞬间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人都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这不可能吧,你可别胡说八道。”

众人的反应让邱婶很是满足,她胸有成竹似的分析:“怎么不可能?若是别的大户人家,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见外男,出这种事情当然是不可能,但咱们这位少奶奶又不是个安分人,成天地往外跑,又是去听戏又是办女学,一天里暗地里能见的男人多了去了。不说别的,你们知不知道那个刚被砍头的乱党南嘉木?外面都说,少爷去抓南嘉木的那天晚上,少奶奶就和南嘉木在一起!”

听众们倒吸一口凉气,嘁嘁喳喳地吵闹起来,邱婶很满意自己造成的轰动,她继续透露自己知道的“内幕消息”:“不仅如此,听说咱们少奶奶和南嘉木还被撞见过一次同在戏园子里听戏。是巡警撞见的,我有邻居家的小子就在巡警队里,这你们都知道的吧,这消息绝对假不了。”

这“一手资料”给她的话平添了许多可信度,听众们纷纷附和:“说来是奇怪,嫁进来三年都没什么动静,怎么偏偏姓南的一回来就有了?这事儿蹊跷。”

最后,他们拍板定论:“难怪少爷总不回来。被个乱党戴了绿帽子,有家不能回,心里苦啊。这孩子没了也好,要不然还要为个仇人养孩子,作孽哦。”

墙后树下,傅兰君听得浑身冰凉,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人这样恶意地揣度!

顾灵毓也是这样想的吗?如果不是,为什么他迟迟不肯回家?

傅兰君浑浑噩噩地往回走,原本和煦的阳光突然间变得炽烈,太阳像是就悬在她的头顶,烘干了她全部的精血,烤得她头晕气促两眼昏花。她游魂似的走回到自己和顾灵毓的卧室前,桃枝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玩树枝,看到她立刻站起身来,桃枝的表情有些奇怪,嗫嚅着说:“小姐,姑爷回来了……”

卧室的门被从里面拉开,时隔两个多月,那张熟悉的脸再次出现在傅兰君面前。他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瘦得全然失去了以往那个温柔的富家公子的模样,变成了一个阴郁冷冽的军人。

他的眼神在她平坦的腹部滑过,他人瘦脱了形,以至于眼窝深陷,一双漆黑的眼睛藏在眉骨的阴影下,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喜是悲。

蓦地想起刚才偷听到的话,傅兰君惶恐起来,她急促地脱口而出:“孩子是你的。”

顾灵毓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望了很久,他终于开口:“我知道。”

顾灵毓转过身去,声音轻飘飘的,像身处于一个虚无的梦境:“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又怎么会死?如果是他的,你又怎么会舍得让孩子死?”

这话如一记耳光重重地抽在傅兰君的脸上,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望着他的背影。过了很久她无声地笑了,笑得泪流满面,他竟然认为她是故意杀死这个孩子的,仅仅因为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他认为她在用杀死自己孩子的方式向他报复!

笑够了,泪流尽了,她缓缓开口:“顾灵毓,你放我走吧。”

顾灵毓霍地转身。望着他的眼睛,傅兰君重复:“你的罪孽,我已经替你偿还了,你放我走吧。”

回答她的,是简短的几个字,顾灵毓扔下一句短促的“你休想”,一阵风般地从她身边掠过。

傅兰君最终还是决定离开顾家回娘家,她没有告诉顾灵毓,专门挑了顾灵毓不在家的一天走。

没想到的是,刚刚收拾好行李要上马车的时候,顾灵毓回来了。

他骑着马从军营赶回来,赶路赶得急了,人和马都气喘吁吁满脸淌汗,不等马站稳他就从马背上跳下来,一把抓住马车的缰绳,表情急慌慌的:“你不能走,我不许你走!”

傅兰君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很久,她平静地说:“我父亲生病了,我要回去照顾他。”

顾灵毓死盯着她的眼睛,固执地不肯放手,傅兰君继续说:“我是嫁进了顾家,不是卖进顾家。我爹生病,作为他的独女,我理应回去照顾他。”

顾灵毓像一个绝望的孩子,绞尽脑汁却无计可施,她去意已决不可转圜,他最终只能心有不甘地松开手,傅兰君踩着板凳扶着桃枝的手钻进马车车厢。车把式甩动缰绳,那马不紧不慢地踏出去,顾灵毓魔怔了似的跟上去,一车一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慢慢走着,车厢的帘子突然被掀开,傅兰君探出脸来,顾灵毓面露喜色,他上前一步,却又被傅兰君接下来的话钉死在地上。

傅兰君看着他,轻轻说:“不要再追了,何苦呢?顾灵毓,我好后悔当初去追你,如果就让你去了日本,或许你现在还在日本,手上也就不会有这些血债。我好后悔,我们之间,每一次追逐都是错误,或许我们之间本来就是个错误。”

说完这席话,她松开手,帘子垂落下来,将她的面容遮蔽在后。

车把式突然扬起鞭子对着马臀猛地一抽,马吃痛,撒开四蹄狂奔,很快就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顾灵毓站在原地,望着马车后扬起的尘埃,怔怔地望了很久很久。

回到娘家,傅荣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姨娘也早已经把傅兰君小产的事情透露给他知道了。

傅兰君伺候傅荣吃药,傅荣伸出手来摩挲着她的鬓发:“丫头,苦了你了,爹一心想给你找门好亲事,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这样。”

傅兰君垂着眼睛搅拌药汤:“算得了运算不了命,不怪您。”

傅荣喃喃自语:“是啊,算得了运算不了命,这事儿是怪不了爹,可是又能怪谁呢?”

是啊,该怪谁呢?

傅荣吃完药,乏了要睡觉,傅兰君悄悄退出去,桃枝在外面冲她招手:“小姐,来人了。”

来的人很让傅兰君意外,竟然是焦姣。

她不是进京告御状去了吗?怀着疑问傅兰君来到卧房,焦姣就在那里等她。

几个月不见,她憔悴了很多,原本明艳无匹的东北姑娘如今却如萎谢的残花,她看上去精神也不甚正常,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傅兰君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她的双手很冷,浑如窖藏的冰。

傅兰君拉着她的手只是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毫无疑问,焦姣这次北京之行徒劳无功。焦姣走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此行必定徒劳无功,大清朝每一寸土地上都有冤死的鬼魂,哪有那么多正义得以伸张?

最终是焦姣先开口,她眼神茫然:“我救不了他。”

傅兰君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拍打着她,她机械地转过头来,用几乎没有焦点的眼神望着傅兰君:“一回来我就去了顾家,顾家人跟我说你回娘家了,我就找来了。少奶奶你离开得对,顾家人无情无义迟早会遭报应的,你离开得对……”

她反复念叨着“离开得对”,傅兰君悄悄冲桃枝使了个眼色,桃枝走上前来搀起焦姣:“阿姣姐你肯定饿了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桃枝搀扶着焦姣走了出去,傅兰君茫然地目送着她们的背影,耳边不断回荡着焦姣那句“顾家人无情无义迟早会遭报应的”。她又想起二婶那神经质的笑容,“顾家只有你死我活没有人伦道德,姓顾的血液里都流淌着罪孽,每个顾家人都罪有应得……”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顾灵毓,身为顾家当家人的你,是否也是这样罪有应得?前方是不是也有报应在等着你?

如果这是真的,不管到底是怎样,都希望我们的孩子已经将一切罪孽都交割干净,就让他替你赎罪,带走一切你的报应和罪孽吧。

回到娘家后不久,傅兰君拾起了女学的教务,重新过起了家和学校之间两点一线的生活。

流言蜚语在哪里都不能免,关于顾灵毓、傅兰君和南嘉木之间那些桃色新闻在学校里亦有生根发芽的沃土,更何况学校的学生多是军人家眷。阿蓓陪傅兰君在学校里散步,听到学生们窃窃交谈这件事情,有人说如果不是傅校长给顾灵毓戴了绿帽子兴许南嘉木不会死得这样快,有人反驳说乱党触犯的是谋逆大罪怎么可能姑息……阿蓓偷偷看傅兰君的脸色,傅兰君神色一如往常,这样的话她已经听得太多,听到麻木了。

第二天,突然有学生来找她退学,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她爹在军营里当差,傅兰君打起精神应付她:“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那女学生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咬咬牙说了实话:“傅校长,我年初已经跟人定了亲,昨天夫家派人去我家,说如果我不立刻退学,就要跟我退婚。”

傅兰君蹙起眉头:“这是个什么道理?你不要怕,我去找你夫家谈。”

那女学生一跺脚:“您千万别,他们让我退学就是因为您……”

她觑傅兰君一眼,耳根子充血变得通红:“他们说,跟着您……跟着您的人学不出个好来。”

傅兰君恍然大悟,内心里苦笑不已,原来自己的名声在宁安已经这样坏,她无力地挥挥手:“我知道了,你若非要退学,那就退吧。”

女学生鞠了个躬,飞快地跑了出去。

这给其他人开了个坏头,接下来几天,陆续有人来和傅兰君商量退学的事,傅兰君懒得再问原因,凡是申请的她一律批准。一个星期下来,教室已经空了三分之一。

放学后的学校像是一片荒冢,傅兰君独自坐在教室里,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教室,她蓦地想到那一年初办学,风化未开,招不上学生来,顾灵毓叫她放宽心,说学生多的是,果不其然,很快学校就招满了人。是他动用自己在军营里的职权,半利诱半胁迫他的下属们送自己的老婆孩子来给她过女校长的瘾做消遣,那时他还说:“在军营里我管他们,在学校里你管他们的家眷,咱们俩这就叫里应外合,夫唱妇随。”

那时多恩爱,谁知道,转眼间天地变。

这是翻天覆地的一年,不只是傅兰君的小世界,整个大世界也在变幻。

阿蓓来傅家找傅兰君的时候,傅家刚刚吃过晚饭。

阿蓓一脸的惊慌,浑然不像平时那个文静腼腆的姑娘,她几乎是扑倒在傅兰君面前,傅兰君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脚,她的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她想到了半年前的事,半年前焦姣也是这样一脸狼狈地跪在她和顾灵毓面前,求他们救救齐云山。

她的预感是对的,阿蓓抓住她的衣角,满脸绝望:“兰君,求你救救翼轸!”

傅兰君的脑袋“嗡”地一响。

翼轸被抓了。就在刚才,巡警上门给《针石日报》报社贴了封条,抓走了翼轸,罪名是:鼓吹乱党,涉嫌谋逆。

阿蓓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抓走,她没有法子,只好来求傅兰君。在宁安,他们夫妻两个所认识的有权势的人,无非是傅兰君和顾灵毓。

傅兰君下意识地问:“你去找过顾灵毓吗?”

阿蓓惨淡地一笑:“他说逮捕令是叶巡抚亲自下达的,他无能为力。”

傅兰君的心“咯噔”一下,齐云山和南嘉木的脸在她眼前如走马灯似的过,让她心慌气促,她一手紧紧握住太师椅的扶手,一手握住阿蓓的手,柔声安慰她:“你不要担心,先回家去,我找我爹打探下风声。”

她派了桃枝送阿蓓回家去,自己则去找傅荣打听。

翼轸被抓,傅荣毫不觉得意外:“早就知道他要出事,你还记得年初我去顾家找阿秀说过这件事吗?那时候他的报纸上就都是些鼓吹宪政同情乱党的言论,逆着龙鳞撩拨,作大死呢。何况他这次是报纸未经审核私自刊印,本就犯了国法,给人留下了把柄可抓。”

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可恶的是叶际洲这老匹夫!发生在我宁安地界上的事他竟然越过我直接出手,摆明了是在挑衅。”

傅兰君趁机怂恿他:“可不是吗?叶际洲都已经挑衅到眼前来了,爹若不反击,显得多窝囊!”

傅荣瞪她一眼,冷笑道:“你别使激将法,我活了几十年,倘若连这口气都咽不下岂不是白活。为了个非亲非故的人和叶际洲闹翻脸给他小辫子捉,你爹可没那么傻。年轻人做事顾头不顾尾,是该受个教训,总归不会死,着急个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不欲再讨论,闭上了眼睛。傅兰君还想说些什么,姨娘走过来冲她摆了摆手,她只好退了出去。

她独自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才出发去找阿蓓。

阿蓓站在家门口等傅兰君来,一见到她的身影立刻就迎上去,一脸急切:“知府大人怎么说?”

傅兰君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讲,思忖了半天,她只能安慰阿蓓:“我爹说,因言获罪不是什么大事,总归没有真犯上作乱,关上几天兴许就放出来了。”

阿蓓显然没有被傅兰君的话安慰到,待在翼轸身边三年,她早已经不是那个无知的乡下采桑女,她喃喃自语:“先生跟我说过,当年‘《苏报》案’,章先生在牢里关了好几年,邹先生还死在了牢里……”

傅兰君听得遍体生寒,伸出手揽住阿蓓,使劲捏她的肩膀:“阿蓓,你不要自己吓自己。‘《苏报》案’何等轰动,小小一个《针石日报》岂能与它相比?你情人眼里出西施,把翼轸的才能也看得太高了。不过是件小小的案子,翼轸过不了几天就会放出来的。倒是你,一味地胡思乱想,搞垮了身体,翼轸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对,孩子,还有孩子。傅兰君的话把阿蓓从悲观的胡思乱想中拉回现实,她快步走进院子里。她和翼轸的儿子月儿已经一岁多,浑不知事的年纪,躺在摇篮车里专心致志地啃着柔软的小手,阿蓓把他抱起来紧紧贴在脸上,傅兰君望着这母子俩,心头一片酸楚。

阿蓓拍打着孩子转过身来,声音低涩:“无论如何,我想去见见他。”

翼轸的逮捕令是由巡抚衙门下发的,人也直接带去了巡抚衙门大牢,若要见他,只能等第二天去巡抚衙门大牢。

一夜,傅兰君辗转难眠,她的耳边回荡着阿蓓的话。顾灵毓说自己无能为力。

他总是说自己无能为力。齐云山出事时,他这么说;南嘉木出事时,他也这么说;现在,他故交好友里硕果仅存的一个翼轸出事了,他还是这么说。

究竟是无能为力,还是不愿出力?

曾经她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她以为他是一个最会设身处地为人着想的人,为了让奶奶好受些他甘愿作孽障,为了让自己好受些他甘心受委屈,连一个萍水相逢的书生,他都能体谅对方的痛苦,帮他找寻出路。

可是如今她发现,她对他一无所知,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在证明他是个如二婶和焦姣口中所说的——无情无义的顾家人。他不会为任何人稍作牺牲,他只会独善其身,理性得近乎冷酷。

胡思乱想了一整晚,第二天上了马车她忍不住打瞌睡,阿蓓很抱歉:“麻烦你了,但我实在没有别的朋友了。”

傅兰君勉强笑一笑,握住了她的手。

到了巡抚衙门大牢,塞给了狱卒足够多的银钱,两个人终于被带进牢里,见到了翼轸。

翼轸蜷缩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小憩,阿蓓颤抖着哭音喊一句“先生”,翼轸睁开眼睛,他惊讶地看着她们两个:“你们怎么来了?”

他挪动着爬到牢门前,傅兰君大惊:“他们对你用刑了?”

翼轸摇摇头:“他们去查封报社的时候我跟他们动了手,被他们打了一顿。”

他装作没事似的笑一笑,结果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嘶嘶抽气。阿蓓心疼地伸手抚摸着他脸上的伤口,翼轸抓住她的手轻轻蹭着,脉脉温情静静流露,傅兰君悄悄退了出去。

她找到狱卒,想再花点钱见见齐云山,狱卒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着她,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这小子可真是艳福不浅,隔三岔五地就有女人来看他,都长着一张千娇百媚的脸,现在又来一个。”

傅兰君忍着气,她当然知道另外一个是谁。焦姣从京城回来后,见过那一面后就离开了宁安,她说要住到巡抚衙门大牢附近去,这样探视齐云山也方便。

狱卒调笑了半天终于肯带着傅兰君去见齐云山,作为死刑犯,齐云山被关押在大牢深处,幽暗阴森,一股子呛鼻的烟尘味,像揉碎了的怨鬼的魂。

狱卒带她停在一间牢房前:“就是这儿了,一炷香时间。”

傅兰君千恩万谢,那狱卒慢悠悠地走远,傅兰君轻声唤牢房里的人:“云山大哥!”

背对墙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动了动,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疤痕纵横交错的脸。

傅兰君捂着嘴,看着这张丑陋的脸,她既在生理上觉得恶心,心里又觉得酸楚,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着转。齐云山一声不吭地慢慢爬过来,傅兰君这才发现,他的脸上、身上全是伤痕,新伤旧伤叠加。他爬过的地方,留着一道血迹,有苍蝇在他的腿上嗡嗡盘旋着。

他一直在受刑!就在她来之前不久还受过刑!

齐云山劝慰似的笑一笑,被毁坏的面容在笑容扯动下越发显得诡异丑陋,他的口气很轻松:“没什么,在大牢里总免不了的。”

傅兰君抑制不住气愤:“都已经结了案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你?”

齐云山收敛起笑容,他压低了声音:“有人并不想就这样结案。”

他凑近了傅兰君的耳朵:“叶际洲直到如今还没有放弃让我翻供,他一直想让我咬出阿秀和你爹。”

傅兰君心里一惊。

齐云山淡淡一笑:“这老匹夫,以为人人都像他,我偏不让他称心如意。”

他看着傅兰君的眼睛:“少奶奶你放心,我绝不会把你爹和阿秀搅和到这件事情里来,阿秀……阿秀他知道我的。”

傅兰君点点头,满心里都是苦涩。

是的,阿秀知道你,知道你对他的这一片忠贞赤诚,他对你一千一万个放心,可是……他真的值得你付出这样的忠诚吗?连来牢里看你一眼都吝惜的他,真的值得你为之付出生命吗?

焦姣就租住在大牢对面不远的地方,傅兰君和阿蓓从牢里出来,两个人一起按着焦姣给的地址去找她。那是一处小小的院落,粗陋的土坯房、茅草屋顶,院子里空荡荡的,傅兰君站在院子门口喊焦姣的名字:“阿姣姐,我是兰君,来看你了。”

半天终于有人掀开蓝布门帘子走出来,是个脚步颤颤巍巍的小老太太,老太太用一双昏花的眼睛打量着她们:“你们是谁?”

傅兰君问她:“婆婆,是不是有一个叫焦姣的姑娘住在这儿?我是她的朋友,来看看她。”

老太太恍然大悟:“哦,是那个北方口音的女孩子吧,她是住在这儿,可是从前天起就没回来过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她絮絮叨叨:“我这房钱是一天一结的,大前天的房钱还没给我呢,她要走也不说一声,这不是存心赖我房钱吗?”

傅兰君掏出钱来替焦姣垫了大前天的房钱,叮嘱老太太如果焦姣回来一定记得告诉她自己来过,然后和阿蓓踏上了回宁安的路。

在马车上她心里总觉得不安,焦姣去了哪里?怎么会一声不吭地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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