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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宁安府 1906,光绪三十二年,丙午(2 / 2)

那年轻人把妹妹拉回到自己身边,微笑着向傅兰君做自我介绍:“程东渐,舍妹程璧君。”

那程璧君眼神飞快地在傅兰君身上扫了一眼,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傅兰君顿觉芒刺在背。

宴席上程璧君多话,她刚刚从日本回来,滔滔不绝地讲着日本的风土人情,每讲几句话都要说一句“阿秀你真该去日本看看”。

偏偏佟士洪也帮腔:“说不定过不久阿秀就真的要去日本了。”

程璧君越发有了兴致:“那好啊,我过几个月还会去日本的,到时带你去看上野的樱花和富士山的雪。”

顾灵毓微微一笑:“常听人说富士山的积雪很美。”

傅兰君觉得气闷,借机出来到花园里透气,她在花园里心烦意乱地呆坐了一会儿,却又有人来打搅她清净,是佟士洪。

他微笑着对傅兰君说:“当年阿秀和程东渐都是我的学生,璧君那时陪哥哥读书,常和阿秀见面,阿秀把她当妹妹看,兰君你不要多想。”

傅兰君胡乱答了个“哦”,心里却更加烦乱。

一直到宴席结束回家的路上,她仍然黑着一张脸,顾灵毓没看到似的,他的心情看上去特别好,脚步轻盈脸上带笑,就差哼个小调。傅兰君看得心里生气,一进家门就甩开他径自回了房。

回房半天却仍不见顾灵毓进屋来,傅兰君好奇地推开窗朝外看,一看之下更是怒火中烧。

原来顾灵毓在走廊上被人拦住了,拦住他的是个府里新进来的丫鬟,东北来的流民,叫焦姣。东北大妞生得与南方姑娘不同,浓眉大眼极明艳妩媚的长相,带着一股子天然的风流。焦姣拦住顾灵毓,将一个荷包塞进他手里,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顾灵毓竟然也没推辞,只将荷包攥在手里,又连点几下头,最后她便欢天喜地地走了。傅兰君离得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得见人的动作表情,但在心里已经把两个人的对话想了个完整。

告别了焦姣,顾灵毓朝着他们的房间走过来,傅兰君忙关上窗坐回到书桌前,假模假式翻开一本书看。

顾灵毓推门进来,傅兰君偷偷瞟他一眼,那个荷包不在他手里也并未佩戴上,想必是藏进了衣袖里。傅兰君心里生气,把书翻得哗啦作响,顾灵毓笑着提醒:“仔细割手。”

傅兰君想摔书,想把书摔到他脸上去,但还是忍下气,装作不经意地问他:“刚才在外面耽误了这么久,在和谁说话?”

顾灵毓“哦”一声,转过脸来看着傅兰君,一双眼睛里全是坦然:“正好要同你说,焦姣刚才拜托我一件事情,她听说你在办女学,央我向你说个情,在女学里给她个座位。”

傅兰君怒火噌的一下蹿上头,她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说:“她为什么不直接找我说,是顾少爷你特别地平易近人呢,还是少奶奶我是个吃人的母老虎?”

不等顾灵毓回答,她把书一摔站起身来,冲着门外喊:“桃枝,收拾下东西,回家看老爷。”

桃枝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看一眼傅兰君,又求助似的看一眼顾灵毓,顾灵毓表情很平静,甚至有些悠然:“听说岳父大人腿疾又犯了,你回去住两天也好。”

桃枝刚要说话,傅兰君一声暴喝:“还不走,等着被人赶吗!”

坐上马车后,傅兰君掀开帘子悄悄往外看,回首了半路,也没见有人追来。

失魂落魄地颠了一路,回到娘家姨娘迎出来,说傅荣刚刚吃完药睡着了,拉着傅兰君的手去了她出嫁前的闺房。

姨娘剥个橘子给傅兰君,问:“怎么也没提前通知声就回来了?”

傅兰君避而不谈,和她东拉西扯:“怎么没见钱叔?”

钱叔是傅家管家,跟着傅家东奔西走了二十几年。姨娘叹口气:“别提了,小钱那小子在赌场出老千被人打个半死,老钱告了假去照顾儿子。”

小钱是钱叔的独生子,钱叔青年丧妻,只有这一个儿子相依为命,结果宠溺过度养出个赌鬼,三不五时地惹点子麻烦。傅兰君“哦”一声,心不在焉地撕扯着橘瓣上的筋络。

姨娘咳一声:“说吧,到底在顾家受了什么委屈?”

傅兰君脸一红,正想要如何开口,桃枝抢先一步:“小姐和姑爷吵架了。小姐要回娘家,姑爷连拦也不拦,还说回去住两天也好。”

姨娘一脸的了然,看了傅兰君一眼,打发桃枝出去带上门,才慢条斯理开口:“怎么回事?刚嫁过去的时候不情不愿的也没闹那么凶啊,怎么现在眼看着要举案齐眉了,又闹起这档子事来?”

傅兰君恨恨地把手里的橘子一揉,揉了满手黏黏的汁水:“谁跟他举案齐眉!”

姨娘笑:“跟姨娘作什么假,回来不就是讨主意的吗?你不把事情讲明白,姨娘怎么给你出主意?”

傅兰君扭捏了一下,然后一五一十地把今天发生在佟家和顾家的事情讲给了姨娘听,听完后姨娘“扑哧”一笑:“原来是吃醋了。”

傅兰君被说中心思,脸一转背过身去,姨娘索性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就怕你不吃醋呢。”

她嘴角带着笑,若有所思:“我原以为咱家姑爷是个实心人,没想到这小东西还挺有心机。”

傅兰君不解,姨娘表情一变,话锋也一变:“要我说,这事儿不能全怪姑爷,也怪你。”

傅兰君简直要跳起来:“跟别的女人相约日本的是他,收人家荷包给人家作保的也是他,关我什么事?”

姨娘打量她一眼,慢悠悠地说:“姨娘没猜错的话,姑娘还是个姑娘吧。”

傅兰君浑身的血腾地烧上脸,她结结巴巴地骂姨娘:“你,你为老不尊!”

姨娘嗤笑:“我一个给人当妾的,有什么尊不尊的。你还要不要听姨娘的建议?不听的话我去伺候你爹了。”

她作势要走,傅兰君声音微弱地喊住她:“别走……”

姨娘眉开眼笑地折回来,在她身边坐下来,暧昧地轻撞一下她的肩膀:“跟姨娘说说,到底是为什么?”

是啊,到底是为什么呢?这一年多以来,和顾灵毓的关系日益亲密,赌书泼茶这种文雅事也做过,画眉簪花这种亲昵事也做过。他亲自给她剪刘海,一只手捂住她的额头夹着头发,这样亲热的肢体接触也不再教她觉得难为情或者不自在。夜里他们同睡一张床,背贴着背,每天听着他轻轻的呼吸声她能一夜好睡,但最后这一步却迟迟地没跨出去。

姨娘扇着手绢,拿眼睛斜瞟她,嘴里煽风点火:“别怪姨娘没提醒你,这做人呢,食、色,性也。退一万步说,就算姑爷是个柳下惠,他是顾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总得要传宗接代吧。明媒正娶的媳妇占着床不生养,可不就得在外面另筑金屋,这原本跟情啊爱啊没太大关系,开枝散叶嘛,男人的责任。但又有句俗话,说母凭子贵。再没感情的男女,一旦有了个孩子,感情这回事就难说喽,好比两片衣襟,缝个纽扣,就能系到一起……”

她边说边拿余光觑傅兰君,傅兰君脸上发烧,坐立不安,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姨娘不耐烦:“大声点,跟姨娘有什么不好说的!”

傅兰君豁出脸去,冲着姨娘凶巴巴地喊:“他自己立了誓说等我心甘情愿,正人君子一诺千金似的,难道还要我自己巴巴儿地跑过去跟他说我想通了?”

姨娘愣了一愣,回过神来捶着傅兰君的肩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这对小东西……”

回到顾家的时候,傅兰君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坛子,她鬼鬼祟祟地溜进房间里,顾灵毓人却不在,傅兰君打发桃枝去找顾灵毓:“找不到他的话就找云山大哥。”

过了一会儿桃枝来汇报:“没找到姑爷,云山大哥也没找到。太太屋里的玉兰姑娘说,下午看到姑爷和云山大哥出门,说是要去山上。”

他去山上干什么?那山上荒无人烟的,除了个尼姑庵什么都没有。

难道他就是看中了山上荒无人烟,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姨娘那句“另筑金屋”在耳边响起,傅兰君霍地起身:“桃枝,叫马车,我们上山!”

凤鸣山在郊区,傅兰君到山上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她直奔别院而去,如她所料,人就在别院。

齐云山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别院门口的树下坐着,见到傅兰君他颇有些吃惊:“少奶奶……”

傅兰君问:“顾灵毓呢?”

齐云山余光瞟一眼院子里,不说话,傅兰君越发证实了自己心里的猜测,她上前一步,不顾齐云山的阻拦,推开他走进了院子。

那间他们住过的卧室房门紧闭着,天已经黑透,房间里却连一丝光线也无。

傅兰君心惴惴的,她屏气凝神一点点挪过去,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脖子肩膀都在发痛,她怕推开门会看见什么自己难以承受的不堪场面。

正在踌躇的时候,门却突然开了。

傅兰君犹豫了片刻,慢慢走进去,刚一进屋,身后发出“砰”的一声轻响,回头一望,两扇门已经合上。

“刺啦”一声,淡淡的硫黄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一点烛光摇曳着升起来,烛光后是一张眼里带笑的英俊脸庞,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烛光一亮,傅兰君感受到了这间屋子的不同寻常:黑暗里这点亮的一豆灯,让整个房间刹那间星辉万点,像是置身于银河苍穹。她向周围望去,原来四壁上竟镶嵌了无数面零零碎碎的小镜子,烛光与镜子相互碰撞,折射出了这万点星光。

傅兰君想起了当年在印度镜宫,顾灵毓说,镜宫最美的时候应该是在夜里。而那时她回答,这样的夜晚,真想看一看啊。

真正镜宫的夜他们自然无法领略,如今他竟然在这别院里营造出了一个小小的镜宫,傅兰君一时间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顾灵毓伸出空闲的那只手捏住傅兰君的手,烛光后顾灵毓的笑容有些羞涩腼腆,像个被人撞破了秘密的少年:“原本打算后天才带你来看的,没想到你自己倒先来了。”

后天是他们成亲一周年的日子……

别院大门外,桃枝被齐云山拦住,急得跳脚:“姑爷到底在里面干什么呢?我得进去帮小姐!”

齐云山安抚她:“他们夫妻两个的事轮得到你我过问?在外面等着就是了。”

他扭头望向那暮色里房门紧闭的院落,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欣慰而怅惘。

烛台放在窗台上,顾灵毓和傅兰君并肩坐着看星光互相碰撞。傅兰君伸手用指尖去碰星光,眼角眉梢里全是喜悦,嘴上却还要逞逞强:“其实我对这种华丽的生活并不怎么向往。”

顾灵毓觑她一眼,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但并不戳破:“那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傅兰君沉吟片刻:“要一处临水的小院,有盖茅草的屋顶。春天桃花微雨,晚上在床头听一夜雨声,天明推门看枝头的桃花。春到小桃枝,荷塘里鸳鸯戏水,树梢上喜鹊叫喳喳,你说美不美?”

顾灵毓“哧”地一笑:“美则美矣,但是大小姐,一夜雨后茅草屋的屋顶是要漏雨的,你确定你能忍受?”

傅兰君给他一个白眼:“就知道你这个人没意思,专爱扫兴。”

顾灵毓一笑:“所以你要真到乡下去,还是得带着我啊。”

傅兰君挑眉:“带你做什么?”

顾灵毓一本正经:“为你抱茅草修屋顶啊。”

傅兰君睨他:“还算你识趣。”

那俊秀男人突然眉毛一扬,嘴角挑起个不怀好意的笑,他慢慢倾身凑到她耳边,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压低了声音,沙沙地说:“为你抱茅草修屋顶,也陪你在床头听雨声啊。”

顾灵毓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隔着帐子,蒙眬视线里,竹影纱窗摇,红日飞尘动,傅兰君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正在往鬓角上簪一朵蓓蕾初开的白望春,她心情很好,小声地哼着随心编造的小调儿。金色阳光晕开她那一身鲜亮亮的红,生动活泼得不像话。

顾灵毓斜倚在床头,模模糊糊半梦半醒般地微笑看着她,直到傅兰君感受到了落在背上炙热的目光,她惊吓似的转过身,一脸的羞怯喜悦变作了恼怒羞窘,半天才吭哧憋出一句亲昵到可以称之为打情骂俏的话:“太阳都快落山了还不起床,懒丘八。”

顾灵毓翻身下床,径自走到梳妆台前大剌剌地坐下:“顾夫人帮我梳个辫子吧。”

他表情懒洋洋的,看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点挑逗性的暧昧,让傅兰君止不住脸红心跳,她嘴里说着我又不是你的用人,但还是乖巧地拿起了梳子。

夏天清晨的阳光温柔而妩媚,给一坐一立的两个人鎏上一层淡淡的金红,傅兰君看向镜子里,那里头是一对璧人,男俏女丽,色彩浓稠艳丽,浑如一幅西洋画,傅兰君恍然察觉到,原来自己和顾灵毓在相貌上是有些相像的,或许他们本来就有些挂相,只是她从未注意到,也或许是相处得久了连容貌都受到彼此的影响……这发现让她有一点心跳加速。

顾灵毓的辫子已经结好,傅兰君却还是一把长发披散在背上,顾灵毓突然心血来潮地伸手扯扯她的发梢,问她:“你穿过男装吗?”

傅兰君手里利落地打着辫穗,嘴上回答:“穿过的,还是在上海的时候,那年你们公学闹学潮,我被女同学拉去看热闹……”

上海1902年冬。

一大早,睡眼惺忪的傅兰君被同学孙贞从被窝里拉起来,说今天要带她去看场好戏。

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子鬼鬼祟祟地出了女塾,直奔孙贞家而去,在孙贞家她们换上了男装。孙贞是北方人,长得比傅兰君高壮些,傅兰君穿着她的衣服有些晃晃荡荡的,孙贞打散她的发辫在脑后编成一股男人的长辫,头上扣一顶帽子,再把珍珠耳环摘下来,眼前就是个俊俏年少的纨绔小公子了。

孙贞的哥哥孙坚早就在等着他们了,他十七岁,在南洋公学中院读书,之前傅兰君见过他两面,是个很活泼的青年。今天他的眉目间全是躁动的喜色,一见到傅兰君就忍不住献宝:“今天我们学校有学生要向盛大人请愿,听说请不下来的话就要闹大呢,我看八成请不下来,今天有好戏看!”

他带着孙贞和傅兰君往公学去,路上遇到人就说这是初院的小学生,傅兰君谨慎地低着头,心里却在欢呼雀跃。这新鲜的体验让她又忐忑又刺激,务本女塾只有女学生,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年轻男学生呢。大家都穿着校服三两成群结队而行,都是有文化有教养的年轻人,校园里洋溢着激昂的青春气息,让她忍不住想起已经两年杳无音讯的南嘉木。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否也正在学堂里读书?

两百多个学生已经在操场上列队整齐,孙坚带着孙贞、傅兰君躲在教学楼上找了个好位置眺望操场,孙坚一边观察一边跟两个姑娘解说:“前几天不知道是谁在五班老师的座位上放了个洗干净的墨水瓶,五班老师以为这是讽刺自己胸无点墨,老师要开除学生,学生喊冤枉,找盛大人申冤了好几次,盛大人推说生病不见人,事情就这么闹大了,五班的学生已经全被开除了,现在这群人闹的是五班走他们也走,我看他们是走定了。”

傅兰君一眼不眨地望着操场,时间久了,操场上已经有些骚动。

骚动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有人出来维持秩序,学生们再次列队整齐,只看见维持秩序的人站到高处说了些什么,距离太远也听不清,然后学生们突然振臂高呼起来。百十来人的高呼声振飞鸟,傅兰君听到他们在喊:“祖国万岁!祖国万岁!祖国万岁!”

孙坚兴奋起来:“怎么样,我就说他们走定了!”

学生们列队出校门而去,年少的傅兰君被这恢宏气势震慑,胸腔里忍不住勃发出一股意气,她仰慕地看着学生们离去的背影,孙贞一巴掌拍在她的肩膀上把她拉回现实:“好戏看完啦,走吧。”

两个人跟在孙坚身后下楼,因为罢课退学的原因,退学的人已经走了,其余的人也都跟着去看热闹了,路过的教室基本都是空荡荡的。路过一个教室的时候,孙坚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原来里面还坐着一个人,他探身进去同那人打招呼:“顾师兄没去凑热闹?我看到顾师兄的两位好朋友都在游行队伍里,顾师兄班里的同学也都去了。”

那位顾师兄声音冷淡:“既然知道是热闹,有什么可凑的。”

孙坚只得讪讪地退回来,压低声音对傅兰君、孙贞说:“这位顾师兄脾气怪得很,我们走吧。”

临走前,傅兰君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坐在教室正中间的那位顾师兄,冬日阳光灿烂,映得教室里一片冷冷白光,人和物的轮廓融化在白光里,看不清那位顾师兄的面容,只能看见他挺直腰背坐着,面前摊开着一本书,是极挺拔清瘦的一个人影。

那位顾师兄一直存在于她的记忆里,时隔多年再想起这件事情,望着眼前的顾灵毓,傅兰君突然感觉有些微妙。

她后退几步看顾灵毓,顾灵毓的轮廓融在灿灿阳光里,与记忆里那个清冷少年的身影渐渐重叠,可不就是他!

浓黑如鸦翅般舒展的长眉,寒冬南天星子般冷而璀璨的眼,当年那位看不清面容的顾师兄原来是这副模样,原来缘分早已开始,而她却浑然不知。

傅兰君忍不住笑了,为缘分的奇妙,顾灵毓觉得莫名其妙:“笑什么?”

傅兰君迫不及待地把这段往事讲给顾灵毓听,讲完后她翘翘鼻子,得意扬扬地说:“这样算来,我认识你比你认识我要早。”

顾灵毓微笑着摇摇头:“非也。”

他拉她在身边坐下,给她讲起一段更久远的往事。那年他十五岁,还和母亲住在凤鸣山的别院,别院旁边是一座尼姑庵,常有善男信女上山来烧香拜佛。有一年冬天,他百无聊赖坐在窗边看雪,大雪纷飞里,看到个大红色的身影正朝尼姑庵的方向走过来,像一滴血,又像落在地上的一片梅花瓣。那身影渐渐近了,他发现是个穿着红色大氅的漂亮小姑娘,十步一叩头,像是在许什么大愿,她的脸冻得通红,额头上还沾着雪,却衬得眼睛越发的亮……

下山的时候傅兰君穿男装扮成个书生模样,辫子是顾灵毓给她打的,扣一顶顾灵毓少年时的帽子。顾灵毓扯扯她的辫穗儿:“你这模样让我想起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

十三四岁时候的俊俏少年或漂亮少女多少都是有点雌雄莫辨的,傅兰君感兴趣起来:“有没有留下照片?”

顾灵毓说照片在家里回去找给她看,两个人牵着手欢欢喜喜打打闹闹地下了山,进了城却发现街上突然多了很多衣衫褴褛的人。

两个人对视一眼,五月里江浙一带闹水灾,不用问,这些多出来的人定然是从江浙一带逃难来的灾民。

有好心的米铺老板设摊子施粥,粥摊前排起老长的队伍。顾灵毓和傅兰君刚刚走过粥摊没几步,突然听到后面传来吵闹声,扭过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灾民和施粥的人吵了起来,施粥的人说这人刚刚已经领过救济,不愿意再给他第二份,那灾民却坚称自己是刚来。

傅兰君凑到顾灵毓耳边小声说:“我们刚经过的时候他就在啃馒头了。”

粥摊的伙计们出来合力驱赶,那灾民只得骂骂咧咧地走了。看完了热闹,傅兰君想走,却被顾灵毓拽住:“跟我走。”

他拉着傅兰君悄悄跟上了那闹事灾民。

不出他所料,那灾民竟然在偷偷尾随另一个刚刚领了馒头的灾民,他跟到僻静处,飞跑过去撞倒对方就要抢馒头,对方是个跛了一条腿的中年瘦弱男人,被他一下子就撞倒在地,只能把馒头捂在怀里翻来滚去地护食。

顾灵毓快步走上前去,一手搭在那人的肩膀上,不知怎的,似乎也没有用大力,轻轻巧巧地就把那人提了起来,三两下制服了他,把他打翻在地上。

他一脚踢在那人小腿上,那人疼得抱着腿在地上打滚,受了重伤似的,顾灵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别装模作样了,我用了几分力自己心里有数。你一个大男人,身强体壮四肢健全,如何找不到一份正经谋生的工作?偏偏不走正道,靠人施舍就算了,竟还欺凌弱者,不觉得羞愧吗?”

傅兰君心里暗笑,这小丘八又开始说教了。

回去的路上,回想起顾灵毓制服那人的经过,傅兰君好奇起来:“你是怎么打赢他的?”

那灾民人高马大身板厚实,尤其是手臂上肌肉紧扎的,反观顾灵毓呢,他看上去清清瘦瘦斯斯文文的,竟然有那么大力气把对方打趴下!

顾灵毓好笑地看着她:“打架凭的可不仅仅是力气,我再怎么也是正经军人,何况还跟云山大哥学了这么多年的功夫。”

傅兰君眼睛一亮:“这么说来你是个武林高手?”

顾灵毓假意谦虚:“哪里哪里,会一点皮毛而已。”

傅兰君热切地盯着他:“你教我功夫吧!”

顾灵毓“噗”地笑了:“行啊,不过你得叫我师父。”

傅兰君嘁一声,不屑一顾:“你才大我几岁,还想赚个徒弟。”

顾灵毓妥协:“那叫小师父。”

傅兰君意兴阑珊:“什么小师父,听着跟和尚似的。”

顾灵毓“呀”一声,他的眼神暧昧地从她身上滑过去,压低了声音,说出的话让她面红耳赤:“那可不成,我要是当了和尚,你可怎么办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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