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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宁安府 1905,光绪三十一年,乙巳(2 / 2)

她是宁安乡下小乡绅的女儿,家里养蚕,从小和桑叶为伍,整个人也如同桑叶,淡绿淡香,清清秀秀。

傅兰君从没见过人家养蚕,她好奇地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蚕吃桑叶,到了午饭时间,阿蓓做好饭,傅兰君同她一起去给翼轸送饭。

去报馆的路上,傅兰君忍不住问阿蓓:“你们成亲多久了?”

阿蓓浅浅一笑:“不到一年,去印度前我们刚成亲,他说带我去印度是度蜜月。”

傅兰君由衷羡慕,看得出来,阿蓓和翼轸的感情很好。他们两个一个是受过现代教育的新派报人,一个是大概只看得懂黄历的乡下姑娘,却能这样琴瑟和鸣,这让傅兰君觉得好奇:“你们成亲前从未见过,突然变成最亲密的人,不会觉得别扭吗?”

她斟酌着词句,尽量避免太过唐突,但说出来的话还是唐突:“你对他,是爱情,还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阿蓓是旧式小女人,傅兰君知道旧式小女人里有那么一种认命的人,对于命运从来都是逆来顺受,她们没有知爱知恨的灵魂。

阿蓓低头望着怀里的篮子,眼神里全是温柔,她轻声说:“我只知道,他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一路跟随,他若让我等,我也愿一直等。”

报馆还没装修好,乱糟糟的,见到傅兰君去,翼轸从一堆乱七八糟的废纸里抽出一沓递给傅兰君:“喏,这十几天的《世界繁华报》,灵毓兄托我给你找的,正好你来了,就给你带走吧。”

傅兰君捏着报纸一阵惊讶,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缠绕上心头。顾灵毓是怎么知道她喜欢《官场现形记》的?

傅兰君待在没装修完的报馆里一口气把这十几天的连载读完,抬起头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色微黑,她向翼轸夫妇道别,回到家的时候,顾灵毓也刚从军营回来。

两个人在家门口碰上,傅兰君扬起手里捏着的一沓报纸:“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小说?”

顾灵毓满脸的疲累,他捏捏鼻梁醒神:“成亲前有一次去拜访岳父大人,问了他一些你的喜好。”

他竟如此有心,傅兰君的心怦怦跳:“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顾灵毓看着她微微笑,笑里带点戏谑:“他说你爱看小说,爱赶时髦,有点虚荣,最喜欢做衣裳,要我努力赚钱养家,否则顾家非被你坐吃山空……”

傅兰君伸长了手用报纸去打他,两个人打闹着进了家门,经过走廊的时候正好遇到二婶,二婶笑着看他们,眼睛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愁苦:“你们感情真好。”

傅兰君被她一双愁苦的眼睛盯着,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那双眼睛有一种谴责性的魔力,在她的注视下,被注视的人会觉得自己连不经意间流露出快乐都是残忍的。

八月里,翼轸的报馆终于开业,报纸取名《针石日报》,取针砭时弊之意。报纸新办,宁安又不是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地方,经常凑不齐稿件,有时候傅兰君也会被捉来写稿。报纸上刊登的文章作者都是化名,有次傅兰君在报纸上看到一首不错的新诗,署名空谷,拿去问翼轸空谷是谁,翼轸满脸惊讶:“你连自己枕边人的文笔都认不出吗?”

傅兰君更惊讶:“你别开玩笑了,他一介武夫,怎么写得出这样辞藻优美的诗?”

翼轸“哧”地一笑:“嫂夫人对灵毓兄太不了解了,当年在公学,灵毓兄是我们班里国文成绩最好的那个,幸亏他志不在此,否则哪还有我等施展拳脚的余地。”

晚上睡觉前,傅兰君忍不住提起这件事:“你为什么弃文从武?”

顾灵毓回答得爽利:“因为觉得风花雪月不如刀枪剑戟来得实用。”

傅兰君不说话,顾灵毓意识到是又得罪了她,软下口气:“好吧,换个说法,我选择刀枪剑戟,是为了让爱风花雪月的人能风花雪月啊。”

片刻,傅兰君又问:“那你为什么叫空谷?空对灵吗?可是谷和毓并不对仗啊……”

顾灵毓回过头捂住她的嘴,满脸的嫌弃:“空谷对幽兰,傻。”

整个光绪三十一年宁安府都平平静静,管他外面怎样地覆天翻,宁安府仍旧保持着旧日的节奏,像西洋自鸣钟,不急不缓。进腊月是阿蓓的生日,顾灵毓和傅兰君去给阿蓓过生日,之后回到家就得到消息,老太太病了。

进入冬天老人家最容易得病,顾灵毓一边吩咐人去请大夫,一边吩咐丫鬟听琴给自己收拾东西。

听琴麻利地走进顾灵毓傅兰君的卧房,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几件衣服打包,傅兰君被顾灵毓弄蒙了,她问:“这是要做什么?”

顾灵毓在收拾自己的小物件,他头也不回:“我要出去几天,你跟不跟我去?”

傅兰君更觉莫名其妙,亲奶奶生病,亲孙子不在跟前侍奉,反而要急着出门,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不开口,顾灵毓以为她不乐意,便对她说:“不去也好,外面总比不上家里,你自己在家好好待着,奶奶那边,不召唤你就不要过去打扰。”

说话间他已经把行李都打包好了,急匆匆一阵风似的出了门。傅兰君望着他的背影摸不着头脑,去给阿蓓过生日时他还没有提过要出门啊,怎么突然间就着慌忙成这样?

顾灵毓一走她就把他的吩咐抛到了脑后。大夫请来了,给老太太看了诊由管家送出门去,床前由二婶陪着。傅兰君过去探望的时候路过婆婆房间,透过窗,只见婆婆斜倚在梨花木床上打盹,满脸的闲适,丝毫看不出家里有病人的样子。

傅兰君疑惑地朝奶奶房间走去,奶奶的房门紧闭着,门外一个人也无,她刚要敲门,突然听到里面传来谈话声,奶奶问:“他走了吗?”

有声音回答她,听上去是二婶:“走了,一听说您病了他就走了。”

奶奶咳了两声:“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傅兰君站在门外,好奇心一浪高过一浪,这一家人实在是太奇怪了,到底彼此之间存在着怎样的问题?

她闷闷不乐地往回走,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花园,眼前突然横插出一个人来,把她吓得往回退了几步,定睛看,原来是顾灵毓身边的人。

她定定心神,同他打招呼:“云山大哥没有跟灵毓一起出门?”

这人叫齐云山,说是顾家的家丁,但身份又有些特殊,在顾家他对其他人一概不管,只对顾灵毓忠心耿耿。在家里他是顾灵毓的侍从,在军营里他是顾灵毓的手下,但顾灵毓私下又喊他一声大哥,傅兰君随顾灵毓,也喊他一声云山大哥。

齐云山是个颇为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比顾灵毓年长几岁,看上去沉稳可靠,他点点头:“一会儿我就去找少爷,没跟他一起走,是想跟少奶奶谈一谈。”

傅兰君茫然地看着他,和自己谈谈?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他们两个之间的交集无非是一个顾灵毓,谈的话题自然也是顾灵毓。

坐在后花园的凉亭里,齐云山自报身世:“少奶奶可以听得出,我不是宁安人。”

傅兰君点点头,他有一点北方口音,像她当初在务本女塾读书时那个山东籍勤杂工的口音。

齐云山说下去:“我是山东人,家里原是开武馆的。因在家乡犯了事,十年前逃亡到宁安府,那时少爷和太太在山上白鹿庵旁修行。我原本是来投奔亲戚,没想到亲戚早就迁走了,大冬天无亲可投饥寒交加,饿得狠了跑到白鹿庵里去偷东西,被少爷撞个正着,他斥责我男子汉大丈夫有手有脚竟靠偷盗为生。那时候他才十四岁,生得也矮,才到我胸口,但训起人来颇有威风,我一时间竟被他镇住。”

傅兰君“扑哧”笑出声来,没想到这讨人厌的小丘八从小就是个喜欢说教的主儿。

齐云山继续说下去:“他又问我是不是会功夫的,如果他每天周济我三餐,我能不能教他功夫。天降的好事,我岂能不应?从那后,我教他打拳,他给我三餐,有时候也教我读读书。后来又跟着他去了上海读书,跟着他投了新军。他对我有恩,到如今,十年过去,已不单只是恩,还有情。不瞒你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取字呢,喊了他好几年的阿秀,到现在都难改口。私底下他叫我一声大哥,我也当他是亲人,作为亲人,我希望他一切都好,但我也知道,他很孤独。”

傅兰君不禁问:“你来找我,是想说顾家的事?”

齐云山舒一口气:“少奶奶聪慧,我也就不兜圈子了,这些事情少爷自然是难以启齿的,也只好我自作主张来找你说,盼望你知道内情后能多体谅少爷些。你知道他今天是去哪儿吗?”

傅兰君试探着回答:“白鹿庵?”

齐云山点点头,傅兰君说:“长辈生病,儿孙去佛前祈福自然是很正常的,但连看都不看一眼病人就火急火燎地出门拜佛,这未免太奇怪了。”

齐云山苦笑着摇头:“他哪里是去拜佛,他是去消戾气呢。”

傅兰君惊讶地“啊”一声:“消什么戾气?”

齐云山看着她:“消孽障的戾气,顾家老太太认为,阿秀是个讨债的孽障。”

“阿秀肯定没有同你说过他的父亲,我也只是听说过,顾家大爷很优秀,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还娶了儒学教授的女儿,他是顾家合家上下的宝贝,都说他将来必能光耀门楣。结果就在阿秀出生的当日,大爷忙着赶回来看孩子,竟在路上出了事,二十二岁,太年轻了,老太太老太爷心疼得要昏厥过去。后来就有传言说,阿秀是个讨债的孽障,原本他不该在那天出生的,大夫说的日子比那天要晚两天,他非提早出生,是孽障来催命。老太太一直很信这些,从此也就嫌弃阿秀母子,后来更是让阿秀母子搬到了凤鸣山上的别院里,说要他们和白鹿庵为邻,化解身上的戾气。这一住就是十多年。

“如果不是二爷突然去世,恐怕他们母子现在还住在山上。

“二爷只比阿秀大四岁,大爷去世的时候老太太老太爷还年轻,把希望全寄托在了二爷身上,谁知道二爷是个短命的,活到二十一岁突然暴病身亡,留下妻子和遗腹子,二太太怀胎七个月的时候又流了产。如此一来,顾家的男丁就只剩下了一个阿秀,老太太这才万般不情愿地把母子俩接回来。人虽接回来了,但还是把阿秀当个讨债的孽障杀儿的仇人。既希望阿秀能为顾家光耀门楣,看到阿秀太得意时又觉得窝心。

“至于太太,恐怕她想的,也只是让阿秀为她出一口那十几年的恶气。

“阿秀他真的很孤独。

“娶亲的头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跟我说,从今后他自己也有家了。我看着他的样子,跟十四岁时那个小阿秀没什么两样,心里真替他觉得难过。

“他对家的所有希望,都在你身上。

“阿秀从不瞒我任何事情,我知道你嫁给阿秀之前心里有人,我只希望,你能试着多喜欢他一点,他真的很喜欢你。

“前些日子他生病,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跟我说,真好,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寿面呢。”

这高大英俊的年轻人突然顿住了声,半天,他站起身来后退几步,跪在地上,郑而重之地冲着傅兰君磕了几个头:“拜托你了。”

齐云山走后,傅兰君独自在凉亭里坐了很久,一直等到暮色降临白雪纷飞,她才起身回到房里,吩咐桃枝给自己收拾行李。

桃枝一边收拾一边问她到哪儿去。傅兰君心烦意乱的,他被家人排挤关她什么事儿,她又不喜欢他,是他硬要娶自己的……她回答桃枝:“回娘家。”

出门的时候遇到二婶,二婶同她打招呼:“少奶奶到哪里去?”

桃枝抢先回答:“回娘家。”

二婶脸上微微笑开,她冲傅兰君点了点头,扶着丫鬟的手臂转身走开。

她的笑容让傅兰君觉得不舒服,好像在看他们夫妻俩的笑话似的。天上在飘雪,坐在车里桃枝冷得搓手:“要是有碗热汤面就好了。”

热汤面……傅兰君心里一动,她想起了顾灵毓生日那天,在她跟他讲那是为他做的寿面后,他把脸凑到面碗前,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氤氤氲氲的。那时她以为是被汤面的热气熏的,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雾气!

“他跟我说,真好,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寿面呢。”

傅兰君回过神来,喊车夫:“调转车头,去凤鸣山!”

赶到凤鸣山山上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在白鹿庵旁他们遇到了正在扫雪的齐云山,看到傅兰君,他脸上浮现出喜色,刚要去给顾灵毓汇报,傅兰君喊住了他:“我上山来陪阿秀住两天,麻烦云山哥带桃枝去放一下行李。”

齐云山带着桃枝朝不远处的一处小宅院走去,傅兰君沿着他扫出的小径走进庵里。佛堂的大门敞开着,昏黄的烛光里,一个人影背对门跪在蒲团上,那样清瘦的背影,傅兰君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旁边的蒲团上跪下来。

顾灵毓听到了响动睁开眼,他看着傅兰君,难以置信似的揉了揉眼睛,傅兰君被他这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别揉啦,就是我。”

寒风裹挟着雪粒子飘进来,傅兰君打了个喷嚏,顾灵毓起身关上门:“你怎么来了?”

傅兰君装作若无其事:“在家里待得闷,想来山上看看雪景。我记得白鹿庵有几树梅花极好,不知道明天早晨会不会开。”

顾灵毓怀疑地看着她,她视若无睹,俯首拜了几拜:“上次来白鹿庵还是四年前,那年我爹在宁安做知府,娘得了病,我听人的话来白鹿庵给娘祈福,但到底是没留住娘。”

天气冷,她的指尖有些凉,顾灵毓握住她的手,把自己不多的热气传递给她。两个人在佛前静静跪了一会儿,顾灵毓揽着傅兰君的腰把她扶起来:“走吧,今天的佛拜够了,回别院暖和一下。”

齐云山和桃枝早已经把别院给收拾好了。别院虽小,但样样都是齐全的,毕竟是有人住了十来年的地方。傅兰君倒是蛮喜欢这小院,清净得很,卧室窗外有一棵梅树,看枝干便知已经种了很多年,顾灵毓说:“这是我九岁那年种的。”

他走过来关上窗:“当心着凉,你饿不饿?”

他喊桃枝,没有人应,又喊云山大哥,也没有人应,傅兰君盘腿坐在床上烤着火:“别喊啦,你的云山大哥主意大得很,八成拐带着我的丫鬟下山了。”

厨房里水米菜肉都是有的,苦在两位是公子小姐的出身,没有哪个十指沾过阳春水,两人配合着终于做出了一锅还算凑合的夹生饭,将就着吃了。山上没什么娱乐,书房里的书也全是他从小翻烂了的什么四书五经,傅兰君看也不看。顾灵毓吹熄油灯:“早点睡吧,明天我带你逛逛这凤鸣山。”

黑暗里两个人背对背躺着,万籁俱寂,这小小的别院里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傅兰君的神经绷得有点紧,顾灵毓一个转身,唬得她赶紧向里面挪了挪。

顾灵毓的声音在一片漆黑中越发显得清越如金石之声:“你别担心,我说话算话,等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傅兰君的脸一红,除了她和顾灵毓,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之间现在还不算是真夫妻。结婚当晚,好命婆出去后,她跟顾灵毓“打了一架”,当然,实际是她单方面打顾灵毓。顾灵毓也不还手,只是护着脸躲避:“说好了,打人不打脸啊。”

这小丘八还挺自恋!傅兰君才不管,毫无章法地挠,等她挠累了,静静地坐在床边噼里啪啦掉泪珠子,委屈得跟什么似的,好像新婚当晚被打的人是自己。顾灵毓长叹一声:“你这又是何必,咱们这样的家庭,既结了婚,是绝不可能离的,既然如此倒不如好好过日子。你心里有气,打我可以,但不许打脸,伤在脸上,娘看见了一定会责怪你。”

用他装好人!如果不是他非要娶她,她何至于做这些“何必”的事。

三更的锣响了,顾灵毓伸手去放帐子,傅兰君吓得跳起来,顾灵毓满脸无奈地看着她:“你放心,我等你心甘情愿。”

转眼大半年过去了,在这件事上他倒是挺君子的。

突然间傅兰君又想到齐云山的那句“阿秀从不瞒我任何事情”,热血瞬间上脸,鼻尖都在发烫,她颤抖着声音问顾灵毓:“云山大哥说你跟他无话不说,我们两个,你不会也……”

顾灵毓不回答他,只是闷闷地笑了,笑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傅兰君觉得羞窘,她扑过去捂顾灵毓的嘴:“你还笑!”

顾灵毓伸手挡,两个人在床上打起来滚作一团,突然间顾灵毓不笑了,他轻声说了一句:“下去。”

傅兰君愣了一愣,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慌乱地推开顾灵毓,手忙脚乱地滚到墙边缩成一团。

半天,顾灵毓伸手抓起被子抖开,说了句“睡觉”就不再作声,很快傅兰君就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这呼吸声催人入眠,傅兰君翻了个身,渐渐地也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傅兰君翻个身,旁边是空的。一夜充沛的睡眠令人心情愉悦,傅兰君坐起身来推开窗,一股新鲜微甜的冷空气灌进来。外面雪已经停了,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只余下窗前的一点红和一点青。红的是刚刚绽放的红梅,青的是穿着青衫的翩翩少年。顾灵毓正站在梅树前折梅,看到傅兰君,展颜一笑:“早啊,顾夫人。”

白雪红梅太衬这张唇红齿白的英俊面孔,美色当前,傅兰君不禁被煞了一眼。

顾灵毓将折下的梅枝插进怀抱的梅瓶里递给傅兰君:“摆在桌子上。”

傅兰君接过梅瓶抱个满怀,嘲笑他:“推窗就是活生生的梅花,还非要摘一枝死的摆到屋子里。”

顾灵毓不搭理她,径自走进屋子来洗脸净手。

房间里有镜子,傅兰君翻身下床,对镜梳妆。她来得匆忙没有带胭脂水粉,虽然十七八的女孩子仅仅是本色就足够动人,但她还是不免有些懊恼。

她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地焦躁,顾灵毓看出了她的烦恼,顺手从梅瓶里折下一枝开着三四朵梅花的花枝,簪在她的鬓角。清晨刚开好的红梅,俏丽的少女面孔,相映生辉,艳色胜过任何胭脂,傅兰君满意地翘起嘴角,对着镜子又是一阵左顾右盼地臭美。

顾灵毓忍不住微微一笑。

梳妆完后等白鹿庵的尼姑送素斋过来,傅兰君无聊地东看看西看看,打开那个柜子看看,拉开这个抽屉瞧瞧。她在抽屉里发现了一管竹箫,箫身光滑润泽,一看就是经历过多年的摩挲。傅兰君举起箫晃一晃,问顾灵毓:“这是你的吗?你会吹吗?”

顾灵毓把箫接过去:“小时候的玩意儿,没想到还在。”

他斜斜地倚靠在窗上,沉思了片刻,将箫凑到唇边。

悠扬的箫声在清晨静寂的院子里响起,这吹箫的年轻人微微低着头敛着眉目,收起了一切的锋利,是一张极温柔的俊秀面孔。他倚在窗上,窗扇打开,露出后面一个白雪皑皑的世界,红梅初绽斜斜探。这样的晨,这样的景,这样的人,这样的声,傅兰君不禁有些醉。

一曲吹罢,傅兰君才回过神来,她问顾灵毓:“这首曲子是什么,我怎么从没听过?”

顾灵毓淡淡一笑:“这是我自己作的曲子。”

他竟还有作曲的才能,原来他是真的有满怀风花雪月。他更像是个才子,可他却是个军人。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白鹿庵的尼姑早送了素斋过来,吃过早饭,顾灵毓带着傅兰君出了门:“走吧,带你去逛逛凤鸣山。”

雪后的凤鸣山白茫茫一片,积雪很厚没过脚踝,顾灵毓牵着傅兰君的手:“凤鸣山不大,山上除了白鹿庵和顾家的别院,只有零星几户人家。我小时候山上有个青崖书院,是顾家的家塾,给族内的兄弟们开设的,我在里面读过几年书,后来兄弟们都长大了,族内也没有再新添人口,家塾也就渐渐荒了。”

他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

眼前是一个小小的私塾,确实是荒废已久的样子,傅兰君好奇地走进院子里,推开门,桌椅还在,甚至连讲堂上的戒尺也还在。她摸摸戒尺,问顾灵毓:“你小时候挨过这戒尺的打没有?”

顾灵毓矢口否认:“先生只打不听话和背不下书的学生,我小时候又聪明又乖巧,号称过目不忘,一篇文章过眼就能背下来,才不会挨打呢。”

傅兰君怀疑地看着他:“过目不忘?”

顾灵毓点头:“是啊。”

傅兰君一脸质疑:“我才不信什么过目不忘呢,了不起记性比别人好一点,等下了山一定要找本书验验你。”

他们在山上待了五六天,头一天是顾灵毓的假期,他陪着傅兰君在山上转了转,后来的几天里,白天他下山去军营里,晚上回山上住,傅兰君就一个人待在山上。山上无聊得很,顾灵毓劝她回去,她偏不。

一天晚上顾灵毓回来的时候走路一瘸一拐的,傅兰君问他才知道是天黑路滑摔了一跤。好在别院里有药油,她给他擦药油,一边擦一边埋怨:“这算怎么回事呢,家就在离军营几里远的地方,偏偏每天还要冒着大雪上下山地来回走上几十里。”

顾灵毓安慰她:“我没事。”

傅兰君垂着眼睛:“云山大哥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老太太这样欺负你,亏你也忍得下去。”

她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要不然这样,我让桃枝去请我爹,让他到你家去,假意探病,耍耍威风,给你这个女婿撑撑腰,提醒一下奶奶,你现如今可是知府大人的女婿。”

顾灵毓“扑哧”笑了,傅兰君觉得恼:“我是为你好,有什么好笑的。”

她放下药油,赌气地背过身去,顾灵毓伸开双臂揽住她:“我没笑你,是觉得你可爱。”

他同傅兰君娓娓讲道理:“这件事情其实并不在于我有没有什么撑腰的岳父大人。现如今顾家只剩我一个男丁,我就是当家人,拿着这个身份,我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靠山。奶奶并不能强令我做什么事情,只不过是,她已经这个年纪,经历了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寄予厚望的孙子也胎死腹中,总要有个人来承受她的怨气吧。如果能让她好过些,我愿意做那个讨债的孽障。”

齐云山对自己说,顾灵毓私底下曾跟他说过,她一个小姑娘,失去了心上人又嫁给陌生人,怎能不怕怎能不怨,总得有个人承受她的怨气吧。

现在,他又对自己说,如果能让奶奶好过些,他甘愿做那个讨债的孽障。

傅兰君忍不住喃喃道:“你总想别人好过些,那你自己呢?”

顾灵毓望着傅兰君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全是温柔专注的深情:“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能让我好过些的,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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