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皇太极在书房由名兰陪着练字,说是练字儿,可眼神儿却定在名兰在案几前轻柔的蘸水碾墨的身子上。
刚下朝时,就有贝勒府里嘴快的太监告知了一切。他本以为回府后名兰会缠着他哭闹一场,不曾想兰儿始终是平静的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没有吐露一丝委屈。皇太极此刻倒觉得心里有些对不住她,那乌雅-敏如平时里娇宠的实在过了些。
扪心自问,自从名兰进府,自己对其他几位侍妾福晋倒也的确冷落许多,于礼是有些不该。只是名兰的雅量,论才情,论慧质,又有谁人能及?她得宠也是当之无愧。
想着,心底不觉宽慰些,暖暖握住名兰碾墨的纤手,“今儿好些?太医开的补药可吃了不曾?”名兰一怔,不动声色的把手抽出来,轻轻一笑,“哪里就那么矜贵了?那药早就停了。”
“是谁叫停的!?”皇太极剑眉微蹙,拉下脸来正要叫安澜进来问话,名兰却伸手拦住,“爷,不用了。”停了停又道,“是我自己要停的。”“你自己?”皇太极冷哼一声,摆明了不信。“真的……是名兰不嗜用药,才叫停了的。”
皇太极听罢,敛眉犹豫半晌,“兰儿,她们在府里是不是……”话音未了,名兰忙摇头道,“爷,姐姐们对我都是极好的,倒是您,也该常去她们屋里坐坐才是。”
皇太极没再理会,转目凝视案桌笔架上悬着的那枝小号珐琅制纯尾狼毫,半晌才又开口,“难为你了。有朝一日,我定……”话说了一半,却又咽下了,只是极清淡的瞥了名兰一眼,眸底的桀骜与承诺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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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婚礼一拖再拖,然而,这日子终究是定下来了,春日暖意初现,是迎娶的好时辰。
万历四十二年,四月十三,科尔沁左翼中旗大贝勒莽古思长女博尔济吉特氏哲哲从科尔沁草原嫁到后金,皇太极遵照努尔哈赤之命,率众出迎至辉发的扈尔奇山城“大宴成礼”,名兰陪着同往。
夜晚欢宴上,莺歌燕舞,篝火燃得正旺。草原上的姑娘们都围着大金诸位阿哥贝子唱祝酒歌,他们一个个终究抵不住那些格格们火一样的热情,喝得大醉。名兰坐在女眷中招呼宾客,闲暇时下意识的抬眼搜索不远处皇太极的身影,不料他也正捏着酒碗怔怔的望过来,两下目光交汇,倒是名兰愣了一下,不觉脸涨得微红,白皙的颈子,粉嫩的脸颊,映着篝火衬得愈发动人。皇太极心头一动,正想说什么。忽被诸位兄弟们吆喝着起哄,说娶了新福晋要罚酒,只得收回目光,看向对面坐着的新福晋。
两人默默无语对视了半晌,哲哲抵挡不住那微醉的目光,害羞的把脸扭到一边。身边阿哥们又是一阵哄笑,“八哥快和嫂子进帐吧,也让咱们弟兄眼馋眼馋。”皇太极觉得的唇边有些发干,尴尬地笑笑,又抬头环视了一圈诸位兄弟。阿敏贝勒最先忍不住,痞痞的挤眉弄眼一乐,斟了满满一碗酒递到哲哲眼前,“我八弟害羞,不好意思敬你。来,三哥代他敬你一杯,喝了这酒,早日给我八弟添子加嗣。”……
名兰依靠在身后树上,在树阴下郁郁地凝望着前方不远处他们神采飞扬的笑容,那笑声虽近在咫尺,却好似隔了万千重般听不真切,耳边嗡嗡声一片。寒澈的月光透过树叶投在人身上,只觉得心底透凉,微微一个寒噤。忽听耳边仓皇的一声“给主子请安。”忙回过神来。转头去看,是银莲披着绛色镶裘披风,气息颤颤,显见得刚纵马飞驰着从王府赶来。脸边似有泪痕,只是光线幽黯,看不真切。
名兰陡然涌起一阵不详之感,眉角突突跳了几跳,闭闭眼皮,压抑住喉咙的颤栗,才问道,“是不是王府出什么事儿了?”
话没问完,就看着银莲儿后脊梁一个哆嗦,颤着跪倒在地上,死死拽住自己褂子下摆,声音一片喑哑,“格格,咱们嫡福晋去了。”
“没了?”恍若一个晴天霹雳,名兰眼前顿时金星乱迸,腿软得险些站立不稳,赶紧伸手扶住身后的树才勉强没摔倒。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早已是无声的泪流满面。
耳边银莲的话音依旧哽咽,“主子,您看这事儿如何是好?告诉贝勒爷吗?”
名兰缓缓吸口气,把喉咙里的哭声强压回去,脸上血色褪尽,待气儿喘顺了,低声道,“四爷今日大婚,别坏了他兴致。”停了半晌,又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银莲愣了愣,只得照实回道,“今儿早上不见玉主子起来,以为是主子身子困顿,懒怠起来,习以为常了也没大在意。直到午晌仍不见动静,方觉得不妙,破门进去时,才知道原是嫡福晋她吞金子寻了短见。只是……”话音停住,踟躇着不敢继续说。
“只是什么?说下去。”名兰闭上眼,语气凛冽,少有的寒气逼人。银莲无法,嚅嗫着,“前来的一位太医悄悄说,福晋面色青暗浮肿,七窍流血,不像只是吞金子,而像是被人灌了……”“够了!”名兰声调一凛,生生打断了银莲,胸口起伏不定,下巴尖儿被叶隙的月影照着,颤个不住。“够了……”黯淡的又重复了一边,好似这两字耗尽了全部气力。
“大汗知道了么?”名兰竭力抑制着心底的颤抖,停了许久,才缓缓问了句。
银莲怯怯地抬头看名兰一眼,旋即有重新埋下头去,声音小的近乎耳语,只是,“知道”二字仍旧格外清晰的传进名兰耳朵里。
原来是这样,名兰闻言顿时将一切了然于心,却不由冷笑出声,原来如此啊。黯然伤神的侧影,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只是大汗,您真觉得就值得么?科尔沁的归附,又作践了一条人命,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