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
朱漆雕栏,烟紫绫罗。眼前这半老徐娘裹着一身花花绿绿的缎子衣裙,捧了一杯热茶坐在廊上。浑身赘肉把衣裳撑得鼓鼓囊囊,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我。我站在原地,单衣不耐料峭的春寒,风一吹过就是一阵哆嗦。
“站直了,叫金老板好生看看!”背后,我的叔叔捅了捅我的腰,立刻又堆上笑转向这肥胖的老女人:“金老板,您觉着如何啊?”
叫金老板的女人啜饮一口茶水,放下茶盏,慢悠悠地开口:“嗯……模样还挺俏。”
叔叔欢喜地点头哈腰:“这就好,这就好!”他就地转了个圈,嘀咕了些什么。我冷冷地看着他,他忽然抬起头来,像是下定决心似的:“那金老板,您看这个价钱……”
老女人捡了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眼睛却是一直锁着我的。过了半晌,她敛下眼光问道:“她是你女儿?”
“不是不是,”叔叔连连摆手,“这孩子是我大哥的女儿,前些年大哥病死了,这孩子就赖在我家不走了。”他皱着眉,看上去很是为难:“您也知道我们小户人家,哪里养得起一个官家小姐……”
“哼,量你一个种菜的,能养出这等模样的姑娘来?”老女人毫不掩饰言语间的嘲讽,只管盯着我,似乎要把每一根头发丝都看清楚了,然后冷冷笑道:“这女娃眼里有贵气,过了几年苦日子也磨不掉,只怕我这花间阁招惹不起啊……”
“哎呀,金老板!”叔叔像是给火燎了一般,腾地跳起来,“您行行好、行行好啊!您不能就这么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啊!就算是我求您了!”说着就趴下地磕起头来。
我一言不发地站着那里,听得身后传来的咚咚闷响,心里只觉一阵冷飕飕的好笑。
老女人好整以暇地换了个姿势,支起吊着双层肥肉的下巴,“成啊,这丫头也不是没法子调教了。”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在圆椅的扶手轻轻敲击,发出噼噼细响。忽然,这指甲向我的手上伸来。
“啪。”我挥开这只来意不善的手,退后一步。
“你还敢退?!”叔叔的拳头抡起,“叫你退!叫你退!你他娘的啥事也不会做,还想给老子装清高!……”
那拳头落在我的背脊上,咚地一声闷响。我只觉眼前一晃,剧痛从背后潋滟开来。冷汗沁出额际,我咬牙忍住了这一下,绷紧浑身的骨骼,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暴打。
“哎,打什么打?有你这么调教闺女的么?”金老板施施然扬起手,绿豆大小的眼珠子在我身上来回走了几圈,油腻腻的嘴角扯了扯,“还没进门就给你打坏了,多可惜呀。”
是么?你不过是想借着叔叔的手教训我罢了。我冷冷微笑。
“好了,这丫头我买了。”金老板似是身心俱疲,放松了一身赘肉软趴趴地靠在椅背上。她搁下茶盏,一手在袖笼子摸索着什么。
“真的?哎呀您可真是帮了大忙啊!”叔叔一蹦三尺,乐得像是给金砖砸着了,“那……”
啪、啪。
两枚半大不小的银锭子砸在我的脚边。一枚跳了起来,靠着我的脚尖停下了。
叔叔一喜,蹲下身仔细看去,嘴角又撇了下来。
“金老板,这闺女的模样身段可都是上佳的。”他挤着眼睛对老胖女人抱怨,“就只值二十两银子?”
“对啊。不是都说了嘛,这丫头不好调教,指不准啥时候才能开始挣钱呢。在那之前,我不都得好吃好喝地养着她么,那开销得多大呀。”金老板不慌不忙,“反正就二十两了,爱卖不卖随便你。”
叔叔的鼻尖儿直冒汗,跟前的银子耀得他眼目发花。我垂眸凝视着脚尖这枚银锭子,忽然心头冒出些奇怪的想法。
若是从前,这么点银子,究竟是买我的一根头发呢,还是一丝指甲?
待我收回神游的心思,叔叔已经蹲下身来,捡起地上的银锭子。他伸手朝我脚尖的这儿来,我嘴唇一勾,绣鞋便踩住了这枚银锭,咯吱一声。
叔叔抬头,黑了一张脸孔看着我,仿佛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你踩着我的银子了!”
“你的银子?”我眨眨眼,“在哪儿啊?”
“你这死丫头,快把脚挪开!”叔叔眼中喷火。
我掩口笑了:“叔叔,我想你是搞错了吧?这银子是我的,怎么成了你的了呢?”
他一愣,随即捏住我的脚腕,凶狠道:“快放开!”
“为什么呀?我卖了自己,银子当然是我的。那十两银子,我都当做这些日子的抚养费送给你了,剩下的十两自然归我了。”我死死踩在银子上,任他把我的脚腕捏得生疼。
“什么你卖了你自己?是我卖了你!”他叫道。
我笑得更欢了:“哎呀是这样啊,可你不是我爹啊,你有什么资格卖我?”
“你、你这……”
叔叔哑口无言,只涨得满面通红。
“哈哈哈哈……这小丫头伶牙俐齿的,有点意思。”金老板抖着横肉笑起来,“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儿?”
我的嘴角冷冷一牵:“我?我是杜俪兮,晖州刺史杜澄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