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之位,关乎大鄞国运,不是一位皇后、一个谋臣就可以扭转乾坤的。”
褚怿坐直,一夜未合的眼中丝毫困倦也无,全是凛然之气,容央心中微微震动,但依旧是顾虑难消:“倘若是十个、抑或二十个谋臣呢?”
褚怿不予遮掩:“超过十个,该杀则杀。”
容央一震。
褚怿:“同样,如果一定不放心皇后膝下有嫡出皇子,能杀则杀。
不过,便是杀光嫡出,也仍有庶出,只要赵彭不是官家心仪的选择,他就永远会有对手,永远要面临争斗。
夫人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话里的意思。”
容央张口结舌,骇然于此刻这样杀伐果决的褚怿,往日就曾听闻过他在战场上撞阵冲军,气势逼人,但还从来没有像这样领略过他的锋芒。
仔细一想,今日这一谈,似乎是他们在一起后,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跟她谈国事,谈见地,谈他们共同的命运。
容央心头微动,感觉又与他走近了些,认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
提防他人,不如强大自己,赵彭要想入主东宫,坐稳储君之位,就必须要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
但是,成长是需要时间、甚至是需要风险的,吕氏如今已经诞下嫡皇子,她既想母凭子贵,扶摇而上,就绝不可能留给赵彭成长的时间。
容央深吸一气,讲出最深处的忧虑:“我怕吕氏提前对赵彭动手。”
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地砖,震动时,心脏也跟着猛颤,褚怿静静坐着,闻言只是侧目看窗外:“那都是次要的。”
容央愕然抬头,这怎么会是次要的?
褚怿:“欲善其事,必利其器。
如果真连禁廷里的一把刀都躲不过,便是做成储君,又有何用。”
容央赧然:“你……也别这么说他。”
褚怿勾唇,眼依旧望着窗外:“这么护短?”
容央看他侧脸,垂眸嘟囔:“要是有人说你不好,我也会护的啊。”
褚怿闻言,果然转过头来,黑眸深深藏笑:“哦,怎么护的?”
容央脸热起来,自然不会把上次撵走奚长生那事讲出来给他嘲笑,就势朝窗边靠去,支颐合眼:“困了,我要睡了。”
褚怿笑,默默看她假寐,容央合眼一会儿,不闻动静,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
然而她眼那么大,睫毛那样浓,便是只睁开小小一条缝,于窥伺的褚怿而言,也是十分惊心动魄的动静了。
容央惊觉偷看被抓,忙又把眼睛紧紧闭上。
褚怿咧唇,抱着臂往她小香肩上倒:“借靠一会儿,我也困了。”
“……”容央如被泰山压肩,想推又到底不敢,默默忍耐一会儿,竟感觉越来越重,终于承受不住,反抗,“你故意的,你……你要压死我了!”
彻夜未眠的福宁殿因皇后诞子一事散尽阴霾,这日午后,吕皇后在潋滟金箔里醒来,睁开眼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剪彤喜极而泣的呼唤。
随后便是七慌八乱的脚步声,仿佛一整座大殿的宫女、内侍都围拢了过来,个个喊着娘娘,含着泪水……
吕皇后意识渐渐清明,转头看时,顿想起生产一事之险恶,手往原本隆起的大肚上摸去,赫然大惊。
“娘娘莫慌,小皇子在这儿!”
剪彤看她脸色变化,自知其所惊何在,忙去奶妈那儿把酣睡于襁褓里的小皇子抱过来。
吕皇后一眼看过去,眸底骤亮。
“皇子……”吕皇后激动地摸上那明黄色的襁褓,细看里面那张小小的肉脸,眼里热泪跌落。
剪彤回想昨夜,亦心有余悸,含泪道:“娘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今有小皇子依傍,便是老天开眼,他日再也不必看人眉眼,担惊受怕了。”
吕皇后抹去脸上泪水,反复端详那酣睡的婴孩,哑声道:“这么小……”
剪彤安慰:“毕竟早产一个月,小殿下能平安无事地出来,已是大幸,往后仔细将养着,总能生龙活虎的。”
吕皇后深深吸一口气,试图坐起来,剪彤忙把小皇子交还给奶妈,亲自扶她坐稳。
吕皇后容色苍白,又把奶妈怀里的襁褓深看一眼后,挥手把剪彤以外的众人屏退。
剪彤一看这情形,便知是皇后有话要私下里讲了。
“娘娘。”
剪彤用丝帕揩去吕皇后额头上的冷汗,不等她开口,由衷劝道,“昨夜危急程度,远远超乎你我想象,若非谭院判引荐的名医相救及时,奴婢只怕今生都再难见到娘娘……往后,您可再不能这样冒险了!”
吕皇后回忆昨夜凤船漏水情形,面色凝然道:“并非我冒险,而是……被人算计了。”
剪彤一震:“被人算计?”
吕皇后抿紧干涸的唇,越想脸色越冷,眼珠转动,严肃道:“那个小内侍何在?”
剪彤领会过来,答道:“昨夜官家下令彻查沉船一事,他被禁军带走后,一打即招,当场就给官家处决了。”
吕皇后皱紧眉头:“就处决了?”
剪彤点头:“那时官家正在气头上,他又的确是毁坏凤船之人,自然是没有活路的……”
吕皇后急道:“那淑妃呢?”
剪彤神情沉重,答道:“被官家软禁在延福殿里,暂时还没有处置,不过,应该也快了。”
吕皇后难以置信:“那内侍可曾招供淑妃?”
剪彤颦着眉,缓缓点头。
吕皇后震愕:“那为何还没有处置?
!”
许是头一回看她如此失态,剪彤揪心不已,便欲劝慰,殿外突然传来内侍的通传声,竟是官家到了。
两人俱是一惊,吕皇后急忙敛容,喘着气调整心绪,剪彤揩净她脸上冷汗,又把被褥拉好,转身时,正逢官家阔步入内,忙屈膝行礼。
吕皇后白着一张脸,作势起身,官家立刻上前把她拦住:“都什么样子了,还顾这些虚礼!”
吕皇后形容憔悴,逞强微笑:“官家是君,臣妾见君,哪有不行礼的道理。”
官家又气又心疼,硬压她坐好,拉过她一只手握住,嘘寒问暖道:“刚刚一来,就听宫人说你醒了,怎么样?
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朕叫御医来仔细看看。”
吕皇后默默摇头,低头握住官家的手:“有官家相陪,比看什么名医,吃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官家被她逗笑,细看她两眼,到底还是亏虚得很,不过一夜,脸颊却都凹下去了。
官家越看越愧疚,笑容消失,抚着她手道:“可看过我们的孩子了?”
吕皇后听他提及这茬,点头时,眼里泪又跌下,官家惊怔,伸手去揩那泪水:“这是怎么了?”
吕皇后别开脸,径自把那泪水抹去,低声道:“臣妾惭愧,不能护好皇儿,刚刚看时,实在是……”
官家神色黯下,抿紧唇沉默片刻,道:“皇儿受惊早产,亦有朕一半的过错,你放心,御湖沉船一事,朕一定彻查到底,给你和皇儿一个交代。”
得他这一句承诺,吕皇后心中松一口气,道:“刚刚臣妾听剪彤说,在凤船舱底动手脚的内侍已被处决,并且……招供了淑妃?”
官家闻言,立刻坐正:“此事内有蹊跷,淑妃恐也是为人所害的。”
吕皇后眉间一蹙,愕然看向官家,与其对视时,又忙把眼睫垂落,压着心中躁乱,道:“不是在那内侍的床褥底下,搜出了淑妃的御赐之物?”
官家道:“正因是御赐之物,所以蹊跷。”
吕皇后心念电转,顺着答:“的确,谁会拿御赐之物去贿赂内侍行凶……这不是明摆着授人以柄么?
淑妃那样聪明的人,自然不会犯这样的错。”
官家叹道:“你太高看她了,她根本不聪明,这一回,明摆着就是被人算计了。”
吕皇后藏在被褥下的那只手暗暗攥紧,官家道:“御赐之物何其多,如果不调出库房卷宗细查,谁又知道那金如意究竟是从哪个宫里流出来的?
那东西,自朕去年赏赐给她后,她一次都没戴过,照理说,多半是瞧不上,或者不喜欢的。
但只有朕知道,赏赐东西给她那天,她高兴得不成样子,把那对金如意宝贝一样地供在匣子里,抱着睡了整整一夜,后来,又非说要等生辰那天再开匣戴上,且还是要朕亲自戴上去。
你说,这样意义非凡的物件,她怎么舍得、又怎么敢拿去贿赂他人行凶呢?”
吕皇后听到最后,脸色已惨白如浆水一般,紧攥于被褥底下的手发起抖来,官家犹自不停,继续道:“照朕推测,多半是歹人误以为那金如意为她不喜,只是一件寻常的首饰,然一旦细查,又确实可以查至她头上,故而偷来栽赃陷害。
哎,此人心机实在叵测,既想谋害于你,又想除掉淑妃,实在是歹毒刻薄,其心可诛!”
官家越讲越气,直听得边上剪彤胆颤心惊,还是吕皇后足够镇静,梗着喉咙道:“照这么说,淑妃妹妹……的确是无辜蒙冤了。”
官家点头,欣慰地看她一眼:“朕还怕你耿耿于怀,误信谗言,不肯相信淑妃无罪,你能如此体谅,实在令朕感动。”
吕皇后僵硬笑笑,然胸口怒火已快烧得她窒息,忙借口疲惫,作势休息。
既如此,官家自然不便再叨扰,只是去前一想,又坐下道:“对了,皇儿的名朕已想好,你看看喜不喜欢,如无异议,朕便传召礼官入牒了。”
帝王给皇子赐名,乃是关乎皇子一生宿命的头等大事,吕皇后意料不到官家会给小皇子赐名赐这样早,激动之余,又紧张不已。
官家笑,只当她受宠若惊,垂眸把她那只汗涔涔的手打开,在掌心写下一字后,合拢。
“好生休养。”
官家说罢,把她手放入被褥里,起身离去。
吕皇后直着眼睛,这一次,竟是连目送都不曾目送,吓得剪彤行完礼后,急急赶过来:“娘娘!”
吕皇后一震,绷着脸,把那只被写过御名的手拿出来,慢慢打开。
剪彤忐忑道:“官家给小殿下赐的是什么名?”
吕皇后盯着那掌心,冷然道:“安。”
“安?”
剪彤闻言,悬在胸口的一块石头落下,笑道,“小殿下九死一生,官家赐此名,自是盼望殿下一生平安之意。”
吕皇后眼底霜色纹丝不动。
剪彤笑容僵住:“娘娘?”
吕皇后道:“你可知,赵彭之‘彭’乃是何意?”
剪彤茫然。
吕皇后默默道:“‘王命南仲,往城于方。
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赫赫南仲,玁狁于襄……’官家给赵彭期望,是临危受命,征讨外族,凯旋建功,平定六合,于我儿,却只是一个‘安’字。”
安什么?
平安?
还是安分之安?
燃烧于胸口那团怒火蓦然一冲而上,吕皇后浑身剧震,嘴边鲜血呕出。
剪彤魂飞魄散:“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