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蓦地大开,谭院判及其他御医踉跄而出,最后还跟着两位满手是血的稳婆。
官家一颗心如被攥住。
谭院判带头跪下,满头冷汗涔涔,哑声道:“官家,胎儿早产兼寤生,皇后娘娘气血两亏,情势危急,这一劫,恐怕是……”
“你给朕住口!”
官家目中血丝贲张,冷然喝令,“今夜保不住皇后,你们的性命也休想留!”
官家拂袖指向福宁殿:“给朕进去,进去!”
谭院判一头磕在地砖上,后面两位稳婆吓得惨无人色,生怕因此罹难,相继禀告道:“官家,娘娘这一胎早产,胎儿实在羸弱得紧,半天不肯发力,且又是单足先出,刁钻得很,实在难以分娩哪!”
另一个亦丧着脸倾吐这一胎之难,言辞之间,大有劝官家尽快在皇后和龙嗣之间做出抉择之意。
官家脸色越来越冷,人站在皓月之下,简直如被飞湍瀑流灌顶,满脑轰鸣。
分明一切都还好好的,昨日还有条不紊地操持着拜月仪式,今夜还言笑晏晏地陪他漫步御园,甚至在上船前,都还抚着大肚朝他发点费了心机的小脾气……
怎么一下就……
官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下去,崔全海忙把他扶住,焦心地劝慰开解。
这时谭院判道:“官家如果实在难以抉择,还想尽力一搏,老臣……愿给官家举荐一人。”
庭中众人震动,崔全海又急又气,道:“谭院判既有锦囊妙计,何不早些讲来!”
官家目中亦有责备之色。
谭院判仍旧低着头,为难道:“此人一非宫中御医,二非京内稳婆,照规矩,绝对不可入皇后凤帏看诊,然今夜之事危急万分,吾等虽为御医,却无给娘娘解难之能,纵然一死,亦无济于事,故臣斗胆荐贤举能,官家如信得过,还请速命禁军前去把此人请来,有他出手,无论皇后还是龙嗣,都或可有救!”
这一番话,实乃震惊四座,官家眸底灰烬尽被点燃,激动道:“何人?
在何处?
!”
谭院判欲言又止,最后道:“臣之小舅,城西双桂街南山堂堂主,奚长生。”
官家闻言,劫后余生般,大大松一口气:“既是你谭院判的舅舅,那医术自当了得,这些年来竟不曾入宫,实是朕有目无睹,以至沧海遗珠了。
来人,速速去南山堂把奚老人家请来!”
禁军立刻应声而去,谭院判伏跪地上,亦长长松一口气,然眉睫间挂着的冷汗依旧不停。
“快马加鞭,最多两炷香内就可把人请到,臣等先和稳婆进去,设法把娘娘稳住。”
谭院判说罢,领着御医、稳婆返回殿内,不多时,昏黄的栈窗内重又响起吕皇后微弱的残喘声。
官家听在耳中,眉又攒起,和那煎熬的哀叫一样,无法停息,不敢停息。
长春殿。
灯火通明的大殿里,欢宴的喜庆、团圆的祥和荡然无存。
众人焦灼地等候在各自的位置上,或窃窃私语,或凝眉寡言。
不时有内侍、宫女来报,所带来的消息无一不是“不行”、“尚未”、“没有”……
殿中众人默默听着,烨烨灯火铺染的眸心底下,浓烈的更浓烈,惨淡的越惨淡。
有人开始急得不住徘徊,仓皇又沉重的脚步里,不知踏着的究竟是何种情绪。
容央仰头把一杯冷酒饮尽,落杯后,褚怿握住她不住发抖的小手。
容央转头,瞳心颤动。
褚怿淡声:“愁什么?”
容央蹙紧眉,瓮声道:“明知故问。”
褚怿唇角微动,摩挲着她一个个白嫩又饱满的指腹:“是怕生不出来,还是怕生出来?”
容央显然没料到他竟敢这样旁若无人地讲出这种话,差点去捂住他嘴。
褚怿眼神定定,一丝心虚也无,容央径直对着,心口蓦然就一震。
便在这时,殿外又是急匆匆的脚步声至,报信的内侍入内来,禀告了福宁殿那边的最新情况,众人听罢,自是或惊或疑。
有人立刻就开始问起所请之人乃是何方神圣,然那内侍到底只是围观在外,哪知道具体情形如何,只是听闻禁军相继传令、策马而去时,不住喊着一人名号,于是答道:“南山堂堂主,奚长生。”
筵席后,容央冰凉的小手赫然一缩,失声叫道:“奚长生?
!”
众人循声看去。
褚怿看着手里那只颤动的小手,亦是蹙眉,再一看身边人脸色,眸色更是一深。
飒飒马蹄声踏过黑夜,刹至福宁殿前,一名禁军半拉半抱地把奚长生接下马来,及至庭中,匆匆赶来一会的众人瞠目结舌。
官家盯着月照下那挎着药箱、同样也瞠目结舌的白衣少年,眼极快往其身后搜寻:“奚老人何在?”
奚长生战战兢兢,规矩又局促地答:“大概……就在这里。”
官家看回来,眉峰一拧。
奚长生忙颔首跪下:“草民奚长生,拜见官家!”
随后赶来的御医目定口呆,官家亦给这一句自报家门惊得上气难接下气。
人群中,有御医低声质疑道:“谭院判,你这是在干什么?
!”
眼前此人,无论如何去看,都是个乳臭未干、初出茅庐的小郎君,别说因性别之故不能入产房,便是圣上开恩,容他入得,区区小儿,又如何能跟阎老王爷抢夺皇后?
本以为他谭院判所荐之人,定当是什么德高望重的在世华佗,弄得众人额手称庆,自以为皇后凤体无恙,自个贱命能保,却原来等来等去,竟是等来这等荒谬绝伦之情形!
官家怫然踅身,怒喝道:“谭、杏、春!”
谭院判重重一头磕在地砖上:“臣自知欺上瞒下,其罪当诛!然官家面前之人,的确是臣之小舅,自幼专攻妇、产、稚儿等三科的一代名医奚长生!而今娘娘逆生多时,已成血崩之势,再不施救,顷刻驾鹤西去!臣愿以项上人头做保,恳请官家让奚长生入殿一试!”
庭中众御医闻言,又是震惊,又是茫然,官家亦是半信半疑,举棋不定。
倒是那“一代名医”听得窗中微弱惨叫后,耳根蓦然一竖,眼中精光迸集,下一刻,竟是不等传召,拔腿就往殿中冲去。
庭中大乱,内侍、禁军忙去阻拦,奚长生被扣倒在台阶上,愤然扭头道:“病人气息绵薄,胎儿滞留宫内,再不让我进去,便是生下来,也是一个死胎了!”
“死胎”一词入耳,直如平地惊雷,官家神魂俱震,盯着残灯下少年那双锐气逼人的眼,刹那间喉咙竟如被扼住。
“放、放行……”片刻后,官家哑声下令,谭院判扑上前拉开内侍,奚长生手足并用,提着药箱冲入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