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众人聚精会神,只见灯下十枚铜钱成群掠过,一个个跟生了翅一样,齐齐整整地往那瓦盆里一跃,继而各自转上两圈,“当”一声躺倒下去。
众人探脖跂踵,双双眼睛瞪得比铜钱还圆,摊主夫妇上前去看,“呀”一声,捧着瓦盆过来。
“神了神了,二人贵人,这夫妻同心,比翼齐飞,效果的确不一般哪!”
褚怿对这赞词颇为满意,头一点,示意摊主去取那摩睺罗。
摊主脸上带笑,但到底还是有些不舍,把摩睺罗深看两眼后,方送至褚怿面前。
褚怿拿来,递给容央。
“生辰快乐。”
顺道捎上一句祝福,听得容央笑容僵住。
“就……这?”
容央心往下沉。
褚怿:“礼轻情意重。”
容央坚决反对:“这东西我都快有一百个了!”
褚怿扬眉:“俗人眼中见礼,雅人眼中见情。
殿下有的再多,这也是我对你的一片情不是?”
“……”容央恼羞成怒,“你故意的!”
褚怿唇微动,不及回应,百顺突然挤至他身后,在他耳边低语。
褚怿眉峰一点点蹙起来。
容央蓦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百顺汇报完后,褚怿立刻朝尾随附近的护卫打手势,继而看回容央。
容央压住不安,悬着心:“你……要走?”
褚怿答:“去去就回。”
容央眼眶骤然一红,倔强地把脸转开。
褚怿长睫垂下,低头去她耳边哄慰,容央根本不听,一把推开他:“走走走,赶紧走,不要再来陪我了!”
说罢,竟没头苍蝇也似的冲入人群里去,雪青、荼白二人大惊失色,赶忙去追。
褚怿眉峰紧敛,瞄向百顺。
百顺打包票道:“郎君放心,前面就是潘楼街,保准一切都妥妥的!”
人潮前端,雪青、荼白拔腿追上容央,把人拉住时,容央怫然把那摩睺罗丢开——却是看准了朝雪青怀里丢的。
雪青抱住,极力劝道:“殿下息怒,驸马爷想是有重要的急事要办,只是去去,很快就能回来的!”
容央抬袖往脸颊上抹,委屈嚷道:“谁还稀罕他回来啊!”
一天不给礼物,一提就岔开话题,现在又随随便便拿东西来糊弄她,拿话来呛她,折腾到最后,竟然还把她丢在大街上……哪里有一丝一毫看重她、看重她生辰的意思?
!
这样的男人,还要他来干什么啊!
容央越想越气,越气越伤心,荼白心疼地掏来丝帕给她揩泪,嘴里也不住地骂着褚怿没良心,正骂至激情澎湃处,一行人突然顿住脚步。
大街前方,一幢幢灯楼鳞次栉比,宛如一条银河在长夜里绵亘开去,又或是天幕星光倒倾而来,熙熙攘攘的人流穿梭其中,梦幻之至,竟不知是烟火在人间,还是天上燃烟火。
荼白呆呆道:“天哪,好美啊……”
容央被突如其来的美景所震慑,热泪汪在眼里,忘了落下。
这时人潮涌动,三人被推搡着往前,步入灯海里后,越发有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的入梦之感。
只听得耳畔喧嚣四起,尽是在赞叹灯景之绝妙,荼白展眼四看,惊讶道:“这些花灯上,怎么都画着……”
荼白越看越惊,蓦然一个激灵,把一爿店铺前悬挂的花灯拿过来,扯容央道:“殿下殿下,这花灯上画着的人,怎么那么像你呀?”
绢纱灯罩上,一位美人立于小虹桥上,臻首娥眉,顾盼生辉,那眉眼,那神态,可就是当日在金明池的嘉仪帝姬吗?
容央一震,雪青亦一凛,环目看去,整整一条街的花灯俱是美人如画。
“嬢嬢,嬢嬢,灯上的仙女下凡来啦!”
“嬢嬢,那些花灯上的灯谜是不是可以解开啦?”
“快走快走,带仙女去解灯谜、领礼物,大哥哥说天亮后仙女是要飞走的,可不能再多等了!”
震惊中,不知是哪家孩童嚷嚷起来,簇拥过来,拉着、推着、扯着容央往前而去。
雪青、荼白也被推搡着跟上,及至一家卖糕点的店铺前,孩童们叫道:“店家店家,仙女来解灯谜啦!”
立刻便有店家眉欢眼笑地迎出来,指着门口最大最亮的一盏花灯道:“灯谜便在画上,贵人请猜罢。”
这一盏灯不同其他,画上乃是俩人,一个是刚刚那如画美人,一个是如松肃肃的英俊郎君。
画上所处乃是一座寺庙里的庭院,小美人站在嫩绿春枝下,手里握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倨傲地朝那郎君送去。
谜面是:糖葫芦滋味如何?
容央噗嗤一笑,眼泪竟然跌出,忙抬袖擦去,瓮声道:“酸。”
店家抚掌点头,从伙计手里捧过一个精美的锦盒送给容央,荼白要去接,店家笑着摆手道:“不可不可,送礼之人特意交代过,礼物只能收礼之人亲自接的。”
荼白怔然,容央爽快地把那锦盒抢过来抱住,一众孩童哄笑,又簇拥着她前往下一间店铺。
这一次的花灯上画的乃是瓢泼大雨天,英俊的郎君一身湿漉,疲惫又傲然地站在雨里,漆黑的衣袍底下洇开鲜红的血。
小美人在他对面,瞠目结舌,茫然无措。
谜面是:苦不苦?
容央胸口遽然一酸,想起当初褚怿抵抗和亲而被杖打的情形,想起他那天在大雨里的回应,含泪重复:“不苦……”
店家一笑,取来礼物送上。
容央低头抱住,再次被孩童们推往下一处所……
——湛蓝的云天、褚红的宫墙,小美人被英俊的郎君横抱在怀,握着一块羊脂玉佩抵在红肿的脸颊上。
玉佩上所刻何字?
“悦卿。”
——落日熔金,大河如镜,戴帷帽的小美人和戴斗笠英俊郎君在舟中垂钓。
一共钓上来几条?
“六条。”
——长街寥落,摊铺人稀,小美人一身丫鬟装扮,坐在长桌对面和英俊郎君埋头吃面。
吃的是什么面?
“拔刀面。”
……
“呀,这姑娘,怎么灯谜一猜一个准呀?”
“你懂什么,那都是她家郎君专门给她制定的灯谜,夫妇间的私密事,这世上,自然只有她能猜上来了!”
“……”
一街的花灯河流一般,一盏盏、一幕幕掠过——他们在盛京里大婚,他们在宅邸里拌嘴,他们在落日熔金的大河上嬉戏,他们在人影寥落的象棚外呢喃……
长街走尽,花灯看尽,容央艰难地抱着一大堆礼物,驻足在华彩尽头。
褚怿提着一盏六角莲花宫灯,静静地站在那里。
“礼物拿到手软了么?”
容央把往下掉的礼物一搂,哼的一笑,别开眼,又默默看回去。
“你手上那盏花灯,也是能猜的么?”
“能。”
“猜中送什么?”
灯火阑珊,彼此脸孔却更鲜明温暖。
褚怿一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