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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枕(2 / 2)

荼白匪夷所思,再度为这二人紧张的关系猛捏一把汗。

殊不知,这刻意的拖延,于嘉仪帝姬而言,实在是个万般无奈之下的一石二鸟——既气一气屋外那不识好歹的男人,又避开吕氏那起模画样的关心慰问。

因而听得目的达到,当事人心中半是心虚,又半是痛快,最终还是痛快压过心虚,懒洋洋起身道:“那便走吧。”

此刻,梧桐树下,心焦如焚的百顺正在褚怿跟前“汇报军情”。

听得“都放话从此以后不让您进主屋”一句,褚怿眉微扬,目光投至半开的轩窗内,唇边似有一抹笑。

百顺急得拍大腿:“您还有心思笑!”

褚怿伸手在他脑袋上一按,上前,放话那人已从屋里出来了。

时辰已是日上三竿,浓艳春光铺洒庭院,嘉仪帝姬盛装艳艳,依旧走在雪青所撑的那把绯色小伞下。

褚怿止步,两人相对而立。

春晖里,男人眼神依旧直截,因为光线照射,眼微眯,那漆黑的瞳仁里隐约像有焰火涌动。

容央一瞬间想起那一夜,又想起他眼神从来如此嚣张,不知敬畏,不会服软,心底火气渐渐燃将起来。

“很好看吗?”

忍不住冷脸怼去。

褚怿眸微凝,点头。

“……”

容央气结,别开微红的脸,阴阳怪气:“那也不用一直盯着看吧?”

褚怿:“……”

容央翻完白眼,挺胸走开,褚怿无声一哂,上前,突然伸手在雪青所撑的那把伞柄上一抓。

雪青一震,下一刻,伞被褚怿拿走。

风卷花叶,晨光炎炎,高高大大的男人一手负在腰后,一手倾斜伞面,替身边小美人遮着艳阳。

雪青、荼白怔忪在后,一时竟懵了。

彼时,福宁殿内。

吕皇后仍旧如平日峨眉淡扫,端端静静地坐在罗汉床上,剥着刚从陕西临潼进贡上来的天红蛋石榴。

官家还在崇政殿里上朝,估摸至少得半时辰方散,这石榴是他最爱吃的水果,也是吃起来最麻烦的。

记得头回给他剥时,还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春过夏至,殿外日头晃眼,他从齐皇后那儿负气而来,忍气吞声的模样,像极一个被母亲训斥后的孩子。

“你竟也会剥这个?”

入殿后,他指着她手边刚剥了几颗的一碗红石榴,眼底冒光。

“石榴罢了,妾既爱吃,又怎么不会剥呢?”

他哼哼,抓起那一把塞进嘴里,往边上一坐,孩子气一贯到底:“朕就不会。”

她忍不住笑,笑完又忙噤声。

他却已瞥见了,很是得意地扬眉:“笑?

日后,这活计就交给你了。”

话虽如此,却到底只给他剥了那一回。

齐皇后气消,愿意亲手给他剥石榴了,他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又哪里还记得,偏远的长秋殿里,烂掉了多少碗红灿灿的石榴肉呢?

……

渺远思绪被一股恶心截断,吕皇后干呕起来,伺候边上的剪彤忙上前抚她后背,蹙眉劝道:“娘娘怀这一胎不易,眼下正是该仔细将养的时候,这些琐事交给奴婢就好,又何必亲力亲为?”

吕皇后捂着胸平复下来,微笑着推开剪彤:“如果事事都可替代,世间又还有什么情意可言?”

剪彤欲言又止,吕皇后笑,看那一碗石榴粒也差不多了,揩了手,道:“罢,一会儿嘉仪和驸马就该到了,去把我备着的礼取来吧。”

剪彤眉心更一蹙,犹豫道:“娘娘,您当真要把那物件送给嘉仪殿下?

那可是夫人留给您唯一的念想了。”

吕皇后初入宫时,父亲吕政和不过是八品太常博士,母亲崔氏更是寻常商贾之女,和所谓权贵半点沾不上边。

剪彤口中的“物件”,乃是入宫前夜崔氏给吕皇后戴上的一个翡翠玉镯,乃崔氏祖传之物,虽不比宫中玉器价值连城,却是母亲对女儿一片最诚挚的不舍和祝愿。

如今六帝姬也大婚在即,这样意义非常的东西,不留给亲生血脉,却送给一个十多年来连正眼也极少给自己一次的帝姬,实在让人心中难平。

吕皇后神态蔼然:“我家境平平,入宫这些年来,虽颇有些体面的赏赐,但跟官家捧在手心的嘉仪比起来,岂不是小巫见大巫?

况她自小锦衣玉食,珠环翠绕,又哪里是个缺奇珍异宝的?

也只有那东西有点分量,能聊表心意了。”

剪彤担忧:“可如果给六姐知道,只怕是会彻底寒了心啊……”

因为和亲大闹,六帝姬贤懿已经被官家罚了禁足,如果再得知母亲竟连祖传的信物都不愿留给自己,岂不要万念俱灰去?

吕皇后眼睫微垂,眉间也有郁色,语气却不容置喙:“‘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

’她本不是安富尊荣的命,即注定受苦受难,那就一受到底吧。”

今日朝堂上政事颇多,官家从紫宸殿下朝时,嘉仪帝姬和驸马都尉已在福宁殿里恭候多时。

想着嘉仪跟吕皇后素来不亲近——尽管多年来吕皇后一直在努力亲近她,官家步伐不由放快,大步流星赶至福宁殿时,额头都渗了一层薄薄细汗。

挥手示意众人平身,官家大步至吕皇后身边坐下,本来是要习惯性地握住她一只手,袖袍一动时又忍住,只把人深看一眼,便扭头朝座下的容央道:“进来时都不曾听见你们说话,怎么,成婚几日,性子都变文静了?”

大殿内,一对璧人成双并肩,容央闻言眉微动,自知官家话后何意,无外乎是委婉指摘她不卖吕皇后面子,因是意料之中,遂也不恼,顺着道:“那可不,再如以往那般聒噪,只怕是要被人嫌弃了。”

褚怿端坐在旁,无辜中枪,唇扯开后,只能顺势挑起个笑来,歪头贴近她:“岂敢,殿下不嫌臣粗鄙,便是我臣三生之幸了。”

这一挑唇,一歪头,亲昵之态溢于言表,官家看在眼里,那点怕她婚姻不睦的忧虑彻底消散,朗声一笑:“回门头一天就这样坑自个夫婿,照朕看,还是褚卿的话可信,你这魔王不欺负他,便是万事大吉了!”

座上吕皇后跟着笑,伺候周遭的内侍宫女偷偷笑,容央脸颊泛红,一则因被官家当众戏谑成“魔王”,二则因某人那再次爆发的、炉火纯青的演技。

那日当着老太君的面,他就这样虚伪做作过一回,原本只当是他在府中贯来如此,没想到在天子眼皮底下,亦能这样镇定自若。

于是,容央也开始对枕边人产生五体投地之情,在大庭广众之下回视过去,故意一嗔,现学现卖。

帝后把一对新人的细微互动尽收眼底,吕皇后笑意持平,官家则愈感欣慰,扬声道:“要打情骂俏回家去,赶紧来给朕敬茶!”

容央垂眉颔首,小手从褚怿袖口撤开,少顷,内侍捧着描金漆盘把刚刚沏好的茶呈上来,两人双双接过,先后叩谢帝后。

官家喜笑颜开,大手一挥,赏赐如云,什么金雕采罗,什么珊瑚珍珠,果如先前吕皇后所言,任何皇亲贵胄与之相媲,都是小巫见大巫。

待新人回座后,吕皇后微笑道:“官家富有天下,论起赏赐,实在令我相形见绌。

古人说‘戴金保富贵,戴玉保平安。

’眼下金器既有官家送过,我便捡个便宜,送殿下一枚玉镯,祝二位平安顺遂,花好月圆吧。”

边上剪彤捧着匣装的玉镯上前,檀木的小匣子外镶嵌玉石螺钿,内垫一方红绸,上躺着一枚鲜翠欲滴的翡翠玉镯。

容央是看遍珍宝之人,一眼就瞧出这东西不像宫中之物,因着困惑,不由微蹙眉心。

官家却误会、或是生怕她心里嫌弃,忙解释道:“你可别瞧这玉镯品质区区,这可是你嬢嬢入宫前,她母亲亲自给她戴上的传家之宝,至今已陪伴她十八年之久,究其心意,可比朕赐的那一堆金银珠宝都要贵重哪!”

容央闻言,简直匪夷所思,完全不明白吕皇后为何要送自己这样意义非凡的礼物。

回宫谢恩是形式,帝后赏赐也不过还是形式,她随便挑些珍宝相送便是,何必这样掏心掏肺?

再者,她吕家的传家之物,就是要送,不也该是送给和亲在即的贤懿吗?

容央莫名其妙,回味着那所谓的“心意”二字,越品越惶恐别扭,当下起身回绝:“既是皇后传家之宝,嘉仪怎敢横刀夺爱,还请娘娘收回。”

被这样当众拒绝,饶是吕皇后素有修养,也不由面露尴尬,便欲开口,官家蓦然道:“你叫皇后什么?”

声音不重,也并不轻。

像调侃,也像质疑。

容央深吸一气。

按大鄞礼法,吕氏为后,则内廷所有皇子帝姬无论嫡庶,皆该称之“嬢嬢”。

容央心知肚明,然这一声,在这一刻,却如悬在喉咙里的一块巨石,无论如何也唤不出口。

于是纤睫一垂,倔强道:“皇后娘娘。”

大殿内气氛顿变。

候立四周的内侍宫女不约而同垂低脑袋。

官家双眉深拧,一错不错地盯着底下颔首施礼的嘉仪。

吕皇后自知不妙,及时解围道:“只一称呼罢了,自然是哪个顺口便叫哪个,无妨的。”

官家脸色越发低沉,撇开眼,沉声道:“把玉镯接下。”

嘉仪和吕氏有隙,不愿改口,虽然确乎有悖礼法,但也多少是在他意料之内,想着到底也是自己违背对先皇后的承诺在先,官家隐忍着岔开话题,准备日后再劝。

熟料话声甫毕,底下少女回的竟是:“我不接。”

斩钉截铁。

殿中众人霎时又倒抽口气,吕皇后脸色发白,官家一双凤眸怒视过去。

“你……”

发作刹那,一人自座上起立,把剪彤捧在手里的镶玉匣子一拿,朝吕皇后微微笑道:“谢娘娘美意。”

不消说,此人正是沉默多时的驸马都尉——褚怿。

官家一句怒叱卡在喉中,褚怿谢完吕皇后,又朝他颔首致意,继而不动声色把容央揽回座上。

直至此刻,大殿内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方有所缓和,吕皇后忙道:“想着有官家重赏,我便只为嘉仪备了这份薄礼,还望驸马莫要见怪才是。”

又看一眼身边天颜,斟酌道:“时候不早,那便传膳吧?”

官家唇线紧抿,视线落在仍旧霜眉冷目的嘉仪身上,忍耐道:“传吧。”

这大概是嘉仪帝姬有生以来,和官家用过的最沉重的一次午膳。

未时二刻,膳毕,官家道:“皇后回宫歇着吧。

嘉仪、褚怿,陪朕去御花园走走。”

日影荧荧,金波滺湙的小湖边垂柳拖丝,铺青叠翠,倏而一片微风吹来,掠动岸边绿叶窸窣。

容央跟在那抹褚红背影后,默默走了一段,低声对身边人道:“你在这儿等我吧。”

褚怿脚步微停,低头看她眉间神色不似寻常,想了想,点头。

伺候的内侍宫女都在十丈开外,官家身周也并无旁人,容央跟上去,父女二人相继在一棵浓郁苍翠的绿松前停下。

官家道:“你把他支开做什么?”

绿松如伞,浓荫匝地,容央垂眉立在树下,坦然道:“女儿不想当着新婚夫婿的面被父亲责骂。”

官家似笑非笑:“朕若要责骂你,早该责骂了,何必等到这时?”

容央欲言又止,自知先前在福宁殿内确乎是自己任性放肆,不觉放低声儿道:“那……爹爹叫我来干什么?”

官家眉目微凝,望着涟漪荡漾的湖面,深吸一气道:“有些事,朕不想瞒你,因为也知道终究瞒不住你。

你不喜欢皇后,不愿认她这位皇后,所以既不开口叫‘嬢嬢’,也不肯接受她送的礼。

这些,朕都理解。

“可是,自和亲一事以来,你可曾理解过朕?

或者说,理解过那位为保全你,而牺牲了自己女儿的母亲?”

容央一震。

官家言辞逐渐严厉:“自你嬢嬢去后,她便开始视你如己出,只要是你所钟爱的,无论人事,无论大小,她都记得比宫中任何一个人清楚。

哪怕明知做这些会伤贤懿的心,她也从来没有怠慢过对你的关心疼爱。

你扪心自问,凡是你和贤懿同在的场合,她哪一次不是以你为先?

每回你生病,哪一次的药不是她亲自所熬,乃至亲手所喂?

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何况你们之间还并无血缘?

这些情分,这些恩义,你便是不感动,不记念,又怎能这样冷若冰霜,以怨报德呢?

!”

在官家心里,吕氏就像一棵默默无闻的草,扎在这花团锦簇的深宫里,平心而论,毫不起眼。

如果不是这些年来她对嘉仪始终如一的悉心照顾,他或许根本不会留意到似锦繁花里的这根温柔小草。

因为深感亏欠,他一直希望能有个人真心实意地去爱嘉仪,去弥补他这块心头肉被上天剥夺的母爱,去尽可能地替代那位故去的人陪伴她、呵护她成长。

所以,哪怕明知嘉仪并不十分乐意,他也还是给吕氏机会接近嘉仪,关爱嘉仪。

后宫有人嘲讽她不自量力,他就提她位份;朝中有声音非议她出身低微,他就予她尊荣。

他无法把失去的人还给嘉仪,就只能还一个相似的身份,相似的感情。

只是,这个相似的身份、相似的感情在嘉仪那里,又究竟是什么呢?

容央被他那一吼吼得发懵,硬是半晌才回过神来:“冷若冰霜,以怨报德……”

身上骤然感觉有点冷,容央尽量克制着情绪,轻笑道:“那在爹爹看来,我该如何对她呢?”

点点金辉漾在湖中,令人恍神,以至于官家竟没能听出容央笑里的讥讽。

他想起吕氏来,想起她平日里淡淡的笑,想起她今日黯然的眼,想起她……

心里一疼,官家恳切道:“纵然不能推心置腹,该有的礼数、敬重,都是缺一不可!如今朕既已封她为后,她便不止你是名分上的母亲,还是朕的妻子,大鄞的国母,更何况……”

说及此处,戛然而止,眉间尽是复杂之色。

容央不由抬头:“更何况什么?”

官家看她一眼,终究又扭开头去,低声道:“更何况,她还怀了龙嗣。”

容央双眸赫睁,耳边如有古钟震响,头皮发麻:“爹爹说什么?

!”

官家定定看着水中浮萍:“朕说,她已怀有身孕,这种时候,你更不该冒犯她!”

容央惊骇交集,唇张开,喉咙却如被掐住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

刹那之间,一幕幕情景自眼前掠过——

内廷中,她一日比一日素净的妆容;

和亲一事传开后,不足一日,就闹得沸反盈天的三道圣旨;

乃至于清明那日的宝津楼内,她前脚赏赐完自己芙蓉糕,后脚对那敬酒的诰命夫人的以茶代酒……

容央震惊茫然,扯唇一笑,像冷笑,像自嘲之笑。

“那……那真是要恭喜爹爹了。”

官家皱眉:“你并不诚心,这……”

“所以那三道圣旨,到底是为我,还是为她呢?”

容央冷然截断,树荫里,泛红的双眼里泪如霜覆。

官家震了震,怫然变色:“你这话何意?”

容央字字颤抖:“我问,您究竟是为救我而无奈封她做皇后,还是为封她做皇后,而……而顺便、救了我呢?”

官家既惊且怒,只觉不可理喻:“你、你怎会有如此想法?

!”

容央含恨不语,官家越想越怒不可遏:“朕为你,不惜辜负对你母亲的承诺;她为你,不惜抛舍自己的亲生女儿;贤懿为你,吞声忍泪,痛不欲生!人人为你掏心掏肺,你不知满足,还反过来东怨西怒,百般责难!你、你简直……”

容央瞪大通红的眼。

“不、识、好、歹——”

四周风声凝滞,天子掷地有声的四个字响亮如一记掌掴,容央目眦尽裂,嘴唇战栗,一张小脸惨白如浆。

官家怒容不减,伸手指在她眉间:“朕,怎会把你娇惯到如此是非不明、自私自利的地步!”

心脏遽然一窒,如被无数无形大手捏压,容央瞪着面前横眉怒目的父亲,崩溃吼道:“她对我好,我就必须要接受吗?

!她想弥别人的爱,就真的可以弥补吗?

!对!她作为皇后,作为妻子,或可替代一国之母,替代伉俪之情!但于儿女而言,母亲,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

容央热泪夺眶:“什么视我如己出,什么为我不惜抛舍亲生女儿……依我看,我也好,贤懿也罢,都不过是她攀登凤位的垫脚石罢……”

“啪——”

面颊一辣,容央头偏开,溅落的泪蒙住视野,朦胧中,烈阳如刃,直直刺入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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