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了丈夫,大兰子心里稍稍有了点安心。她怎么也搞不明白,一向老实巴交的女儿,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离家出走了呢?冥冥之中她预感到女儿遇到了比刘玉军被抓还要大的事情。她在椅子里定神之后,才记起了二玲昨天夜里有些反常的举动。
二玲虽跟她住在一个村子里,前后不过隔着数百步的距离,自从二玲嫁出去就没在娘家住过夜。她是个心细的姑娘,一来她男人常年在外做木匠活,家里里里外外的活多;二来婆婆和自己的娘向来不和睦,走动得勤了又恐婆婆生有疑心,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殃及到母亲,所以她一向很少来娘家走动。
偶尔来上一次,也是逢年过节,那也是待不了几分钟就急匆匆的回去了。为这大兰子老埋怨女儿窝囊,说她嫁了男人连自己的人身自由也没了,可是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不得不叫她替女儿担忧起来,于是她把一只手捂在心口上向着东屋吼喊:“大玲,过西屋里来,我有话问你。”
“又做啥呢?叠被子呢。”大玲有些厌烦也有些怨气。
“二王八蛋,夜里跟你说啥来?”大玲没过西屋来,她又心慌得厉害,所以只能隔着堂屋吼着说话了。
“啥话也没说。”崔大玲在东屋里高喊。大兰子坐在椅子里一时间没了话语。她知道,大玲向来没有知冷知热的和她说过心里话,即使她心里有个什么话头话尾,也总是藏着掖着,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吐露半个字。大兰子的脖子一软,头像有十多斤重的耷拉了下去,目光低垂到地上。
崔占海总是默言默语的做着妻子安排的事情,在这个家里他像是妻子唤来呼去的佣人。家庭这副担子他挑不起来,就没有在妻子面前直言直语的勇气,妻子又没有和他心平静气商谈事情的惯例,故而这个家被拖进了苦难的深巷,儿女们跟着遭了不少罪。
多年前他愿意信奉妻子,现如今他相信了命运。在这个家里,他尝不到一丝温暖,在这个心灵归宿以及人类生生不息根的世界里,他看不到一丝能激起心中涟漪的光以及能暖心窝的热,他愿意虔诚地遵循顺其自然的规律,生死存亡泯灭了他多年沧桑的心灵。
一整天的奔波,饥肠辘辘的崔占海给妻子带回一张茫然若失的脸,大兰子磨磨唧唧的骂不绝口,仿佛天底下的伤心事儿她都赶上了,苦丧着一副叫天天不灵哭地地不应的白脸孔。
崔占海圪蹴在门框下接受着大兰子的冷言冷语的辱骂,连半点儿怨言都不发,看样子他的心要比脸上的皱纹扭曲得厉害。崔大玲一个劲儿的挤眼泪,双唇间断性的蠕动。唯有棉棉在院子里的耍玩儿声仿佛成了人间天籁之音。
同样的早晨,太阳光悄悄铺亮整间小土屋的时候,黄明玉正同爹娘围坐在一张炕桌前吃早饭,黄万海夫妻俩的半边脸上都被太阳光染上了橘黄色的油彩,很浓,泛亮。黄万海喝了几盅烧酒,眼圈儿周围就泛起了红晕,张金娥端着一碗饭细嚼慢咽,黄明玉倒吃的狼吞虎咽,似乎多年的打工生涯叫他在一日三餐上吃尽了苦头。
在农村,家里行大孩子活苦重。村里人有句口头禅说得好,“老大老大,苦命疙瘩”。黄明玉小的时候家里就很穷,他跟爹娘啃过玉米面窝窝,泡过炒面糊糊,逢年过节有点儿好荤腥油水他还得尽着让着妹妹。
黄万海腿疼最厉害的那年几乎连路都走不了,黄明玉只能中途辍学回了家。他是老大,是家里的顶梁柱,爹熬垮了身体,但这个家不能垮,妹妹还小,她不能做文盲。
如今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已经是村里大龄的未婚青年了,回忆起来当时的困苦来,他只能紧锁双眉,临风长叹,似乎有举世间千愁万恨积压在心头。
少年的时候他崇拜电视、电影里的港台明星,打工的时候他渴望过城市人的生活,然而城市的喧嚣,霓虹灯的闪烁,行色匆忙的人群,到底还是将他挡在了城市的外面,他想要改变人生,但他还是相信了命运,在他心里城市人就是城市人,农村人就是农村人,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概念。
他常想,命运改变一个人容易,而一个人去改变自身的命运谈何容易,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自哀自怜的性格了。恕不之天下有多少人,靠着执着的信念,坚强的信心,在改变着自己。如今国家的一项惠农政策,再一次打开了他尘封已久心灵。
早饭桌上谁也没有言语,黄万海这些天总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除了每天喝了酒干脸上才稍有点血色,脖子上爆出一两条青筋外,其余时间他都一声不肯。天气好了出门悠悠走走晒晒太阳,天气冷了躺在炕上昏昏沉沉的睡觉,仿佛家里的千般事万般难都与他无了瓜葛。
张金娥总是一副细嚼慢咽的常态,似乎她的饭碗里不仅能品味五谷的芳香,而且也能把生活的辛酸砸摸出甜来,在舌尖儿上细细的回味。
哐啷!堂屋的木头门响了一声。黄万海瞪了下眼睛,不胜酒力的皮肤越发的红润,张金娥咀嚼着嘴里的饭食,筷子在她手里有节奏的搅动。黄明玉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推,一声没吭从炕上跳到地下。
张金娥扭转脸,目光顺着儿子的身形移动。黄万海有点儿慌了神,一只手快速的捏起酒杯顺到嘴边儿,脖子一仰,喉结跟着动了动,把大半杯酒猛地灌进了肚子里,浓浓的酒辣在他的鼻腔和喉咙里回味,酒力在他舌尖儿上喧泄。堂屋的双扇木头门被推了一条窄缝,一张黑黝黝的圆脸出现在门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