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双目圆瞪,忽然转向太子,神情中是难以掩饰的恶毒:“你用你的儿女向朕发誓,说你会为二郎保留一丝血脉,可是你毁誓了!”
皇帝神情微变,皇太子也是如此,章太后想起被杀的儿孙们,触及情肠,潸然泪下。
“朕没有毁约,”皇帝说及此处,微微笑了一下,方才继续道:“朕是杀了荒王,但是,朕也为他保留了一丝血脉。”
太上皇闻言色变,章太后眼底更是骤然光亮起来,扑到近前去,迫切道:“他在哪儿?那孩子在哪儿?!是个儿子,是不是?!”
皇帝面上笑意愈深,到了此刻,他不必再掩饰自己的得意。
“太上皇,你的诸多儿女中,你最为宠爱荒王,一来他是嫡出,二来,便是这儿子最为孝顺,合你心意。”
皇帝没有看章太后,更没有理会她的意思,而是向太上皇道:“可你有没有觉得奇怪?陈昭仪和张婕妤屡次与朕为难,宫变当日,朕便将其处死,为何独独留下了唐贵太妃?”
太上皇忽然间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额头青筋绷起,目光近乎癫狂,转向一侧冷汗涔涔的唐贵太妃。
章太后心头巨震,怔在当场,神情中尽是难以置信。
“去抱抱韩王吧,”皇帝语调轻缓,向他们微笑道:“你们的好孙儿。”
悉心栽培了几年的苦果,终于能喂到太上皇嘴里去,他心里生出几分难言的快意,扬声大笑,转身离去。
太上皇眼眶充血,状若恶鬼,扑上前去,掐住了唐贵太妃的脖颈,暴怒道:“贱妇,贱妇!你竟敢如此……”
唐贵太妃面色惨白,想要分辨,奈何脖颈被他掐住,半个字也吐不出。
韩王蜷缩在母亲怀里,心惊胆战的看着这一幕,哭叫道:“父皇,父皇,你不要打母妃!”
他不说话还好,骤然开口,却叫太上皇心中怒焰更盛。
他抬手一挥,将唐贵太妃甩开,提着韩王的衣襟,仔细打量他面孔,从眼睛眉毛,到鼻子嘴巴,越看越觉得像次子,心中的绝望愤懑也就越深。
除去三年前过世的次子之外,韩王是太上皇最喜欢的儿子,因为韩王聪明,且同自己生的相似,隐约间带着几分次子的影子,总叫他觉得,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没有离去,而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在自己身边。
哪知道,哪知道……
太上皇恨得心头滴血!
皇帝登基,将他从皇位上掀下去,太上皇恨极了,但对皇帝的恨,远没有对次子与唐贵太妃母子的多。
被一个不亲近的人背叛,跟被自己爱若珍宝的人背叛,无疑是后者更为可恨,也更加不可原谅!
长子不孝不悌,杀弟囚君;最疼爱的儿子其实早就背叛了他,还跟他的宫嫔珠胎暗结,生下孽子;最宠爱的幼子其实是孙儿,并非自己骨血……
而当年与他兄弟相称的那些人,有的死了,有的与他相隔陌路,还有的视他如仇寇。
太上皇忽然大笑起来,笑自己蠢,也笑自己这一世,笑到最后,忽然流下了眼泪。
人到了这地步,活着也是煎熬了。
这个儿子可真是狠毒,虽然不杀我,却叫我众叛亲离,备尝苦楚。
太上皇苦笑出声。
早先被他踢开的那柄剑便落在不远处,他敛起笑意,目露狞然,近前去将其捡起,拔剑出鞘之后,缓步到了唐贵太妃母子面前。
……
“圣上,”皇帝与皇太子还未回到显德殿,便有内侍前来回话:“太上皇将唐贵太妃与韩王……杀了。”
皇帝淡淡颔首,又道:“他人呢?”
“唐贵太妃母子死后,太上皇的精气神儿也散了,晕倒在内殿里边儿,太医看过之后,说是怒火攻心,伤了根本,”那内侍低声道:“须得好生静养才是。”
“那便叫太医院好生照看,”皇帝道:“替朕尽一尽孝心。”
“是,”那内侍应了一声,略一踌躇,又道:“还有便是,章太后留在内殿,眼见太上皇将唐贵太妃母子斩杀,似乎受了些惊吓……”
皇帝不甚在意道:“令太医院好生救治罢。”
内侍闻言应声,施礼之后,悄无声息的退走了。
太极宫内走一圈儿,已然过了午时,皇帝看眼天色,道:“太子也回去用膳吧。”
皇太子应了一声,见父亲面色微沉,实在担忧,略顿了顿,方才道:“今日之事,并非母后本意,父皇不要太过苛责她……”
皇帝眉头微微蹙起,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往显德殿去了。
皇太子心头一突,躬身送他离去,原地驻足良久,终于还是长叹一声。
……
惹了事儿的乔大锤被高庸带回显德殿时,不免心虚胆怯,沿路有禁军向她打招呼,都蔫哒哒的,没敢回应。
高庸知道她身份,对于皇帝所说的思过,便有些拿捏不定分寸,骂几句这种事情他是不敢做的,上手打这种更是想都不敢想。
常山王妃为什么一直留在乔家?
不就是因为乔老夫人舍不得管教女儿,剩下的人又没资格管教她吗?
高庸对着乔毓瞅了会儿,心里真是犯难。
乔毓自己倒是很自觉,进殿之后左右看看,选定位置之后,主动站到墙角儿去了。
高庸见状微怔,不知怎么,又涌出几分笑意来,近前去说了声:“委屈秦国夫人了。”
乔毓忙道:“我自作自受,内侍监快别这么说。”
皇帝叫她来这儿思过,显然不是跟人嗑瓜子儿聊天的,二人略微说了这么一句,便沉默下来,对着自窗外投进来的日影出神。
乔毓老老实实的站在墙角,眼见那日影从西斜挪到了正北,又逐渐开始往东边儿斜,却都没等到皇帝回来。
她昨晚喝了一肚子酒,其实没怎么吃东西,早晨略微吃了点儿,又急着进宫,折腾了大半日,早就消化的差不多了,这会儿便觉得有点饿。
只是乔毓也有分寸,皇帝是叫她来思过的,可不是来吃饭睡觉的,她揉了揉肚子,仍旧在原地站的笔直。
乔毓的肚子咕咕叫了第三遍的时候,皇帝方才回来,高庸忙不迭迎出去,想要问句里边儿那位怎么办,却在瞧见他神情时偃旗息鼓了。
已经过了午时,日光略微黯淡了些,树影摇曳,散落些微阴翳。
皇帝大步进了前殿,便往书案前去落座,一眼都没往乔毓那儿瞧,静坐良久,方才道:“摆膳吧。”
高庸应了一声,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一下乔毓的事儿,却见皇帝抬头看他,道:“朕使唤不动你了?”
高庸心下一凛,忙道了声不敢,躬身退了出去。
内侍们很快送了午膳来,四四方方的十六个碟子,打碗盖掀开,膳食的诱人香气瞬间扩散出去。
内侍递了象牙筷子过去,皇帝伸手接了,又为自己斟酒,默不作声的用了午膳。
乔毓站在墙角,饿的前胸贴后背,皇帝用午膳的功夫,她肚子喊了三回,最后叫得嗓子哑了,就没声儿了。
皇帝似乎没看见她,也没听见那动静,权当没这么个人,余光都没往那儿看一眼。
乔毓虽然饿,但是不傻,见皇帝这态度,更没脸主动开口了,跟条风干了的咸鱼似的,在墙角站的端正。
下午的时候,陆陆续续有朝臣求见,却都被皇帝吩咐请了回去,而他自己,则对着满案的奏疏忙碌。
乔毓站了大半日,水米未进,说要死了肯定是夸张,但要说多舒服,那也是不可能的。
日头逐渐西沉,内殿里的光线黯淡下去,宫人们掌了灯,又木偶似的退下,消失在视线中。
传膳的内侍又一次出现,晚膳要开始了。
乔毓在墙角站了大半日,心里有自责忐忑,有饥饿腿酸,还隐约有些不知所措来。
马上就天黑了,她该怎么办?
蝙蝠似的,在墙角趴一晚上?
皇帝大半日没开口了,内侍宫人们更不敢做声,倒是高庸,瞧出几分端倪来。
傍晚时分,蚊虫都出动了,他亲自去关窗,路过那墙角时,悄悄向乔毓使个眼色,示意她过去说话。
乔毓注意到了,却有些拿不定主意,梗着脖子想了半晌,终于还是过去了。
皇帝面前膳食还没动过,正自酌自饮,见她来了,抬眼去看。
“对不起。”乔毓低着头,道:“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