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道是临安城遇着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雪，大雪纷纷扬扬的下了好些天，地上的雪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p>
姬指月宿在了放置着石棺的院子里，任谁来劝怎么劝都是不愿意回自己的院子去，每日每日与尔容形影不离。</p>
大夫们每日都是隐晦的暗示，道是尔容也许再也撑不过今日，他却是一日又一日出人意料的撑了下来。</p>
姬指月急剧的开始消瘦，不过几日的功夫竟然变的形容枯瘦，原本柔美温和的一双美目大的惊人，眼角微微向上斜着，若是斜着眼睛看人时，便像是有浓烈的哀思与不甘的恨意流溢着。</p>
然而，她眼中却有狂热的火焰燃烧，一日灼热过一日，这样的火焰众人并不陌生，因为尔容眼中的神色也是如此。</p>
他们两个人似乎都只是凭借着一股什么信念彼此支撑着，众人无法理解他们的狂热源自何处，只得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尽量帮着他们。</p>
她原本早已是停了服药，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让大夫来把过脉，但是从初一下雪的那天开始，又重新唤了一位大夫来专门替她料理身体。</p>
姬宜然曾好奇的去问那位大夫她是不是不舒服，那大夫却只是摇着头叹息，道是她吩咐过，不论谁来打听消息都不许他泄露，到时候众人便知道了。</p>
姬宜然气闷，却也无奈，只得等着所谓的那时候的到来。</p>
等了一日又一日，大雪停了，太阳出来了，雪化了，又下了场小雪，那一日却还是没有到来。</p>
转眼又是过了一个月，这一日午后，那位大夫照例来替她诊脉。</p>
姬指月将花厅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半晌后再出来的时候脸上竟有淡淡的笑意，这不是在尔容面前故意做出来的笑容，却是久违了的真正的笑。</p>
庭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株海棠花孤零零的伏在道旁，枝上长着几个小小的花骨朵，不知不觉中，春天竟是近了。</p>
她在那株海棠花前出了片刻神，提起裙椐转身朝着游廊上走去。</p>
推开房间门进去，她几步走到棺前跪坐下来，趴在壁上低头轻声笑道：“阿容，方才大夫说我已是有身孕了。”</p>
尔容依旧是躺在一滩血水之中，脸色如同一块半透明的青玉一般，隐隐的乌青色在他的肌肤下氤氲着。</p>
他再也不是以往那个如黄昏落日一般美的少年，墨兰香味中腐烂的气息越来越浓郁，鲜红的血水已是盖不住他的森然白骨，这小小的院落几乎真的成了地狱一般的存在。</p>
若不是不得以，没有人愿意跨进这个房间，若是不得以跨进这个房间，也没有人会忍心朝棺材里多看上他一眼。</p>
巨大的反差足以让人心生痛意。</p>
只有姬指月，依旧是日日陪着他说话陪着他昏睡，仿佛他还是初见时那夕阳下的少年一般。</p>
尔容在棺底沉沉的闭着眼睛，听到她的说话声才有些疲倦的睁开眼睛，眼底有十足的欣喜之色流溢，更多的，却是提不起精神来的倦怠。</p>
“如此甚好。”他淡淡笑着轻声道。</p>
“阿容，你不高兴吗？”姬指月见他的神色有些不对，轻声问道。</p>
他笑了笑，道：“自然是高兴，只是我看不到他长大，觉得有些可惜罢了。”</p>
姬指月沉默了片刻，道：“我会带着他去看你的，你会见到他慢慢长大。”</p>
尔容微微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养了会神，又睁眼道：“眼下你已是有了身子，便不要再这样跪在棺前，回去好好歇歇罢，这样对腹中的孩子可不好。”</p>
“我在棺前放了垫子，地上一点也不冷，我只是想多陪陪你罢了。”姬指月却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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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p>
尔容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他轻声道：“陪一刻少一刻了，也许就是在今日了罢。”</p>
姬指月愣了愣，心上有些冷意涌上来，她低头有些不解的道：“什么也许便是在今日了？”</p>
“我的死期。”他淡淡道。</p>
姬指月眼中的欣喜之色淡去，她摇头笑道：“那些大夫们每天都是这样说的。”</p>
尔容却看着他淡淡笑道：“这回不是他们说的，是我自己的感觉。”</p>
“阿容！”姬指月颤抖的声音划过冰冷的空气，有些尖锐的响起来。</p>
“是真的，初颜。”尔容自血水中伸出依旧完好的右手，握住她放在棺壁上的手，道：“你比谁都清楚我这些天是如何过来的，若不是因为你，也许我早已是撑不下去了，眼下也算是有桩事圆满了，我即便是死也能安心一些。”</p>
他的手在血水中浸泡的十分温暖，一伸出棺底便有股浓烈的血腥味飘上来，洁白如玉的手上沾染了鲜血，不祥的气息充斥着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p>
姬指月咬着唇，双手握住他的手，低头轻声道：“你难道不想看着孩子出世不成？”</p>
“自然是想。”他笑，却是疲倦的摇着头，“但是这太为难我了，看到孩子出世之后，你会说让我看着孩子过完满月，之后是周岁，是学步，再慢慢长大成人，直到他成家立业。初颜，舍不得的借口是随处可寻的，但是我真的撑不了那么久了。”</p>
“阿容。”</p>
姬指月低低的唤了一声，眼底的哀思流溢，她握紧了他的双手沉默着，眼泪一滴滴的落下，在血水里激起一圈一圈小小的涟漪。</p>
“初颜，哭是没有用的。”尔容叹息，勉强扬起唇角淡淡的笑：“你知道身体腐烂的滋味，若是我真的死去，于我来说也算是解脱，对你又何尝不是。”</p>
姬指月抿了嘴无声的哭泣，半晌才点点头，道：“我知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