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
我低头看着人偶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庞, 轻轻叹了口气,俯身将他扶了起来:“说什么请罪不请罪的,快起来。”
缘一看着我扶住他的手, 似乎微微愣了一下, 然后才温驯的顺着我的力道站了起来。
我自然没有错过他那一瞬间的愣神,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了什么,不由得惊愕道:“等一下,你刚才说四百七十八年……这么精确的数字,你难道一直都清醒着吗?”
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清醒着?一直在等我?
包括最近一段时间?包括昨晚和今晚??
缘一显然并不知道我为什么惊愕,他抬头略显迷茫的看着我, 本能的先回答了我的问题:
“是……自肉体死去, 意识于人偶中苏醒以来,小铁及其祖先家中的煅刀炉共计熄灭四百二十次, 以庆祝新年……在成为人偶之前, 又有五十八年未曾与您相见, 应该……是四百七十八年没错……”
我闻言忍不住哑然。
“瑛二……大人?”缘一见状似乎有些不安,主动抬手想要触碰我,但又像顾忌着什么一样局促而缓慢的收了回去,神色黯然的低头。
“十分抱歉……我自作主张……给您添了麻烦……”
“不, 你没有给我添麻烦, 我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的停了下来,表情有些古怪的叹气,率先朝大门走去,“算了, 我们出去说。”
大半夜对着一个人偶说话, 万一被实弥或者妹妹们看到, 我说不定会被当成神经病。
身后的缘一毫无动静,我奇怪的转身看了一眼,发现他正扭头望着实弥的房间,又慢慢转头看向我,看起来似乎有些无措。
“怎么了?”我不解的问了一句,走过去看了看他的腿,“你是不是不能走路?”
缘一迟疑了一下,默默的点了点头,然后就那样一言不发的看着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啊……这孩子还真是一点没变啊,总是像株植物一样安安静静的,不说话的话就显得有点呆。
我忍不住无奈的叹气,走过去一把将他横抱起来,低声道:“抓稳了。”
缘一愣住了,他下意识抓住了我的衣襟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下一秒我就从原地一跃而起,踩着屋顶和路边大树的枝桠,向远处的紫藤花林跃去。
夜风呼啸着吹过耳边。
缘一的发丝和我的衣角在半空中飘起,浸染上了风中的紫藤花香。
月光像霜华一样洒落下来,我仰头看了眼那轮圆月,又低头看向怀里的缘一,发现他正一瞬不瞬的注视着我之后下意识向他露出了一抹微笑。
缘一看着我睁大了眼睛,他的眼睫颤了颤,在某一瞬间忽然露出了想要流泪一般悲伤却温柔的神情,缓缓地抬起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面颊。
我一愣,跃下枝桠落在了一颗紫藤花树下,朝着反方向偏了偏头:“……缘一?”
缘一像是被我的这声呼唤惊醒了一样回过神来,他窘迫又难为情的收回手,撇开视线主动从我身上下来,却因为人偶的身体太过机械而差点摔倒。
我下意识扶了他一把,随后看着他慌忙后退一步的样子有些好笑的说:“不用这么拘谨,我已经不是大名了,硬要说的话,你这位呼吸法的创始者还是我的大前辈呢。”
“……瑛二大人就是瑛二大人。”缘一低低的说着,用这种方式软软的表达着自己的不赞同。
这种地方倒是还和从前一样可爱。
我忍俊不禁的笑了笑,主动开口问道:“你是怎么到我家来的?”
“小铁认为,您可以修好我……便托付隐的诸位将我送来,并且修书一封,想着您修理时应该能发现……”缘一这样回答着,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
我把信接过来,但没有立刻就看的意思,而是注视着他始终低垂的眼眸,轻声开口道:“为什么要把灵魂附在人偶身上?”
缘一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像是早就知道我会这样问一样,顺从的向我汇报道:
“我在与无惨的那一战中,结识了一位名为珠世的女子……她被无惨欺骗,堕落为鬼,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与孩子,因此憎恨着无惨,打探了他许多秘密……”
我顿了顿,一下子就猜出了后续:“她从无惨那里知道了我,又因为你重创了无惨,所以将我的事情作为报答告诉了你?”
缘一安静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我轻声叹了口气,“这件事我倒确实不知道……但是缘一,我想听到的回答并不是这个。”
缘一闻言终于抬起了头,面露迷茫的看向我:“您……不是想问我为何会知道您可以转生?”
“这个确实也是想知道的啦,可是说到底,你还是没有告诉我自己为什么要把灵魂附到人偶上啊。”
我颇为无奈的笑了起来,抬手揉了揉缘一的头,在他微怔的注视下放轻了声音,“为什么,缘一?你就没想过会永远都见不到我吗?”
继国缘一沉默了。
会永远都见不到瑛二这种可能,他自然是想过的……不,准确的说,他其实从没想过自己真的能再次见到瑛二。
毕竟小铁的先祖当年以他为原型制作人偶时曾说过,养魂木的传言归根结底只是传言,世人连灵魂这种东西是否存在都不知道,又怎么能断言灵魂一定能附在人偶上呢。
……只是就算如此,他也还是想试一试。
万一珠世夫人所言不假,万一养魂木的传说是真的,万一……万一他真的能再见到瑛二大人呢?
……瑛二大人。
接近五百年的岁月中,继国缘一就是靠着在心中默念瑛二的名字,才挺过了无比漫长的等待时光。
除了偶尔可以遵循着缘一零式的动作模式、和鬼杀队的剑士们对打之外,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消遣,连动都不能动,只能像一具真正的人偶那样悄无声息的待在角落里。
而在他的人偶身体逐渐生锈腐朽之后,他更是连挥刀都做不到了,只能一年又一年的忍受着风吹雨打,还有漫长到仿佛能将人逼疯的寂静与孤独。
但是那都无所谓。
因为这所有的一切,肯定都是上天为了【那一日】而对他施加的惩罚。
所以,等待和煎熬都是他应得的,就算直到人偶彻底腐朽都没能见到瑛二大人,也肯定只是因为上天不愿意原谅他吧。
总而言之,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继国缘一都毫无怨言。
——这便是拖着残破的身体被传入小铁手中时,继国缘一内心深处的想法。
但是好在,上天似乎还是愿意给他一次机会。
在树林中重新见到蓝发青年,被他的指尖小心的触碰、听到他那样轻柔的唤自己“缘一”时,继国缘一几乎要当场泪如雨下。
虽然人偶没有眼泪,也不可能发出哭声。
自那天开始,仿佛漆黑的天幕重新射入了阳光,他心中如天神一般无所不能的瑛二大人帮他修复了面部,修复了体内的日轮刀,还赐予了他宝贵的生命力,让他可以重新与瑛二大人交谈,甚至可以被他抱在怀中,抬手轻触他神圣的面庞。
对继国缘一来说,这已经是他在过去的五百年中连想都不敢想的幸福了。
作为一抹只能凭借人偶之身暂活于世的幽魂,他当然不会再去奢求什么,更不可能对现在的瑛二大人心存妄想,去破坏身为人类的瑛二大人的生活……
此时此刻,他想做的唯有最后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