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有点迷惑,“怎么了?”
不怎么的,她只是觉得,派她这么一个不擅长用语言“谈一谈”,而擅长物理方式“谈一谈”的属下去寻笮融,这对徐州的财政状况可能不是什么坏事。
……但对笮融本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她是个十分坦率的人,现在又喝了点酒,对着一个有点喝高的主公就更坦率了。
“那行,”她说,“我收拾收拾就启程,不过,主公,你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刘备正低头喝酒,听了这话没忍住,酒液就从鼻子里喷出来了。
……场面有点尴尬。
“这是什么话,”他以袖掩鼻,闷声闷气地说道,“难道我还不了解你吗?但凡能带活的回来,你肯定带活的回来啊。”
“那行,”她欣喜地点点头,“那我尽量。”
军营搬到小沛之后,她还不能立刻出发。
这两日琐事真的不少,对她来说,首先是那些流民要安置在小沛附近,当然反正这里之前也被曹兵犁过地,现在荒凉得很,正好可以给流民当重新安家之所,姐姐妹妹们也要留在这里,在城中寻个居处,现在她有钱了,小沛人也少,房子随便买了!
其次是少数留在平原和博泉的士兵家眷,也要趁着这时候青州和徐州关系尚可,赶紧搬过来。
最后则是博泉的房子要处理……这两件事她一并派李二去办了,许诺他事成之后再给他发个金饼。
李二这一次倒是很开心,理由挺简单:他不用自己赶路,跟着子龙将军离开就行。
前两日那个信使前来送信,便说到赵云兄长病重,要他回去一趟的。
到底真病重还是公孙瓒觉得他需要“病重”一下,这个谁也不知道……毕竟赵云是借调过来的,早晚还是得还回去。
因此在主公和大家的依依不舍之下,子龙将军还是含泪准备踏上归程。
……早晚应该还是会回来,她想,毕竟再文盲的人也知道赵云最后还是跟了刘备的。
这些琐事并未影响到她,她依旧是按部就班地安排百姓住所,分配粮食,招募流民入伍,留一批老兵在营中,顺带拜托二爷帮忙照看一下新兵,自己则带上二百兵士准备出发。
自小沛至广陵这一路大概要四五百里,赶路也要十天左右才到,因此出门时她也得带上辎重和骡马。灯下案牍劳形,一卷竹简接一卷竹简地在那里清点出发携带物资时,田豫忽然登门了。
“啊,国让,”她很欣喜地招招手,“你替我看一看好不好?”
田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点了点头。
“你独自领兵出门,是该小心些。”
这人虽然刮她钱时很可恶,但是替她干活时就显得很可爱了。
灯火扫在睫毛上,落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将最近加班过度留下的黑眼圈盖住,于是那幅专注地查看账册的模样就显得格外年轻又端正。
她端了茶水过来,倒了一杯给他,他也没理,全神贯注地替她将物资清点明白,又添上几样赶路时很可能需要的杂物,要她去仓库里领。
“南下时暑气更甚,”他说,“须得令医士多备些草药,防治时疫,一旦不慎,你又只带了一二百人,须臾便不成军了。”
“没问题,都听你的,”她立刻记下来,随口夸了一句,“国让果然很可靠。”
田豫没吭声。
她抬起头,发现他在定定地盯着她。
“……怎么了?”她小心地问道,“又要钱?”
“这次不要钱,”田豫说,“要酒。”
田豫是来辞行的。
他已经同刘备说清楚自己要走,并且郑重地道了别。
主公很伤感,分别时还握着他的手,“恨不与君共成大事也。”
田豫也很伤感,因此坚决拒绝了给他再来一场送行宴,表示自己要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但是孤零零地走又很不开心,刘备麾下那几人待他敬重是有的,亲密却差了些,因此就跑来寻她喝酒了。
“但你为啥要走啊?”她大吃一惊,百思不得其解,“想加薪吗?想加薪的话主公肯定会同意!”
田豫看起来很不想回答,但还是瞥了她一眼,“我在悬鱼心中就是那般贪财小人吗?”
“那倒也不是,”她立刻否认,“你看你一年到头就穿不上一件新衣服,一看就太过俭省了,我这是为你着想。”
“我家在幽州,家中尚有老母,不愿离得太远。”他喝了一盏酒,幽幽地这么说道。
“那可以把老母接过来呀,”她立刻说道,“我这两日正忙着派人回平原去接些人回来。”
田豫沉默了一会儿,“这几百里路程,岂是容易处之。”
“要是接你家人的话,主公一定会多派些兵士的。”她说,“你放心好了,我帮你去——”
“……主公不听我的谏言,”田豫最后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我留在这里也是无用之人,何不早归?”
她不吭声了,上下左右不停地打量着田豫,这位年轻的文士说完之后,沉默地继续喝酒,那个模样看起来可怜极了。
……虽然看起来可怜,但也不能掩盖他内心的傲娇。
主公不听他劝,所以他就要跑路——其实就这么点事而已。
当然,抛开这些软萌的表象看本质,田豫要离开刘备,归根结底是因为他觉得刘备守不住徐州,一旦战事再起,少不得要玉石俱焚。
她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
田豫没有察觉到她的打量,还在继续喝酒。
也许是因为已经交接完毕,明晨就要启程,所以可以说说心里话了,他甚至喝着喝着还一脸悲伤地抓住了她的手。
“与主公相处三载有余,我实在是不忍离去的。”他说,“主公也好,几位将军也罢,皆是世间少有的正人君子,虽势弱孤穷,却待人以仁,我少时誓要择一明主,而今明主就在眼前,却不能有始有终,何其可笑啊!”
“那你就留下啊……”她小心地将手从他手掌下抽出来,不自在地搓了搓,“笑有啥用啊?”
“我亦希望如此!”明显有几分醉态的田豫满眼悲伤地望着她,“与悬鱼相处这些时日,我的确是不舍离去的!郎君品行高洁,任凭我如何欺你……都不曾与我动怒!若是我这脚不听我的使唤,将我留下来,岂不省却我这许多痛苦!”
她听着听着,就不搓手了。
哦,原来这哥们自己也知道刮她那许多钱是在欺负她。
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还没来得及喷他两句,就听到了田豫最后几个字。
陆悬鱼有了主意。
田豫又喝了一盏酒,感觉自己的酒量快要到了,再喝下去便要误了明日的行程,这万万不可。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想要同自己这位内心认定的好友郑重地道个别……或许留他同榻而眠也行,总之他……
他脑子里这些纷乱而混沌的想法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不知什么时候,陆悬鱼消失了。
半室灯火,半室月光,独留他孑然一人,站在这间陋室之中。
田豫抬起眼帘,想要透过窗子,看一看他的好友是不是去了室外时,脑后忽然传来了一阵风声。
他虽习君子六艺,却鲜少亲历战场,因此听到风声时已经躲不开了。
“我还真是很少听到这中请求,”她手疾眼快地抓住了田豫的衣领,没让他软塌塌地倒下去,另一只手将并未出鞘的黑刃暂放在一边,“但既然我们是好朋友!你说你想不听使唤地留下来,那我当然要帮你一把啦!”
她摸了摸青年的后脑勺,那里似乎慢慢鼓起来一个肿包,但她一点也不心疼,反而感觉快乐极了。
“来人啊!”她嚷了一句,一个小兵立刻就跑了过来。
“将军?”
“给我准备个麻袋!”她开心地扛起了失去意识的田豫,顺便还轻抚一下狗头,为自己靠闷棍截获一只主簿而感到得意洋洋,“明天我要扛着上路!”
小兵的目光疯狂在昏迷的文士身上和自家将军身上扫来扫去,但他最后还是努力将目光收回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