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宋川正在梦里醉生梦死,冷不防被人从床上揪起,无情摇醒。
“我——”宋川张口就要骂,然而看见贺从泽那张冷脸后,他便将未出口的“操”给咽了下去。
贺从泽平日里不怒笑三分,怒也留一分,让人捉摸不透。宋川认识他这么多年,还真鲜少见他冷眼凝眉。
于是这次宋川知道,贺从泽这厮是来正形了。
“不是吧你。”宋川愣住,揉揉眼还以为是车祸后遗症,“这是收到消息立刻就来了?”
贺从泽懒得跟他扯皮,问:“什么情况?”
“车祸啊老哥,没看见我脑袋上的纱布?”宋川翻了个白眼,指指自己的脑袋:“高速公路货车翻了,大型追尾,情况贼惨烈,a院都快忙成兔子窝了。”
贺从泽毫不意外,“江凛几天没休息?”
“重点不在这。”宋川摆手,“重点是江凛被举报了,情况有点复杂。a院院方好像还没确定她的去留,不过因为车祸就耽搁下来了。”
“她死板得跟石头似的,能干什么违规的事?”
宋川不暇思索,正色回答他:“抑郁症。”
三个字落下,贺从泽微怔。
“听她同事说,好像还是重度。”这种事没什么隐瞒的必要,宋川索性告诉他:“其实我觉得你早就猜到了,总之……喂你干嘛去?”
就在宋川说话期间,贺从泽已经不发一语地直起身,走向病房门口。他步子跨的很大,没几秒人都要走出去了。
闻声,贺从泽头也不回地回道:“找人。”
“这种时候你出面?”宋川瞠目结舌,忙不迭要拦住他,“那江凛和你的关系得被他们说成什么样?”
“就是因为我不出面,才给了他们闹腾的资本。”贺从泽冷声,逐字逐句:“管它得不得体,护短再说。”
这已经是车祸后的第四天清晨。
伤者们的情况基本已经控制住,后续手术也陆陆续续的完成,a院的工作终于逐渐轻松下来,越来越多的医生得以休息。
这几天急诊和外科中,人员奔走从未停息,全体自觉加班加点,连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都是偷来的。
此时这场生死战即将大胜,众人在办公区便纷纷瘫坐下来喘息,举目皆是狼狈不堪,不知道的兴许还会以为a院闹了员工起义。
“咱们也真是不容易,终于熬过来了。”
“是啊,我工作这么多年,还没遇见过像这次这么严重的车祸!”
“哎呦累死我了,这次医院必须给我们加薪啊,天天加班做手术简直折寿……”
a院员工们感慨的感慨,休息的休息,还有的人许久没能吃上饭,忙端着方便面去茶水间冲泡。
江凛刚做完最后一场手术,因此姗姗来迟。
她心里记着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出a院,所以也没进去,只是坐在门口处的椅子上,算是稍作休憩。
江凛的身体和精神都紧绷太久,此时突然舒缓未能瞬时适应,她靠着墙,缓缓合上眼,心里打算着回家后一定要睡上个一天一夜。
耳边是嘈杂混乱的人声,他们好像总能把任何事拿来闲聊,江凛能感知到聒噪的人群,也能感知到彼此之前无法逾越的距离。
前方一片热闹,角落一处安静。
江凛的视线不知为何有些模糊,她有些胸闷,颔首喘了口气,只觉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
心跳沉重无比,额头也渐渐浸出冷汗,她抬手抹去,却发现自己体温冰凉,指尖还带着轻微的颤抖。
种种症状,江凛瞬间便反应过来。
——情况不妙,她必须要休息了。
...江凛实在不想以“猝死”这么不体面的死法离开人世,她用力眨眨眼,唤回些许神识。
她正了正身子,打算赶紧起来吃点东西回家休息。
就在此时,秦书雅的声音自前方不远处响起:“啊对了,江医生,这两天也是辛苦你了。”
江凛的反应慢了几秒,她缓缓抬眼,大抵是由于状态不佳,她的听力好像都不那么灵敏了。
秦书雅见她的脸色不太好看,抿唇轻笑:“不过,毕竟院方还在考虑你的事……所以你还是先回家,好好休息吧。”
这件事本来已经快被大伙给忙忘了,此时此刻经秦书雅提起,众人这才想到,江凛被举报的事情。
在场人员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江凛身上,或同情或冷漠,却都是事不关己的。
“我去,差点忘了她的事……”
“重度抑郁啊,心理有问题挺危险的吧?”
“对,待会我们再去查查房,万一她主刀的手术有差错呢?”
人们低声议论着,针对性的言语毫不遮掩地说出口,扎在江凛耳边,吵得烦人。
秦书雅满意的看向她,显然十分享受于踩在她脑袋上的感觉,虽然寻不见半分沮丧悲哀的神情,但也足够畅快。
事实总是如此,只要让人们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便能轻松成为言论的操控者。
江凛没说话,见此直接起身准备走人。
然而随即她脑袋“轰”的一声响,剧痛穿透太阳穴,直击她神经最深处,她瞬时失去所有力气,竟就这么倒了下去。
就在江凛乱七八糟的想着自己该如何撑地爬起来时,歪斜的身子便在半空被人稳稳捞住。
下一秒,她已经撞进来人怀中。
对方的动作好似带着脾气,力道分毫不收敛,谈不上百分百的怜香惜玉。
江凛却怔住。
他的手臂横揽着她肩膀,支撑着她虚软无力的身子,稳重可靠,如同避风港般。
这怀抱温暖而可靠,熟悉的气息迅速包围了她。
江凛一颗乱如麻的心脏,开始趋于平静,头部针扎般的痛楚也渐渐缓和,她有些难以置信,竟没任何反应。
而方才还人声嘈杂的办公区,此时却鸦雀无声。
“你怎么回事?”贺从泽径直无视众人,俯首对怀中人蹙眉道:“折腾自己还上瘾了?”
他语气不善,江凛慢悠悠抬眼,瞧见他黑成碳的脸色,显然是动了怒。
江凛没回应,其实她的意识已经模糊不已,只有潜意识还懵懵地想,贺从泽不是出差去了吗?
贺从泽看着江凛这迷茫混沌的状态,心底疼惜泛滥成灾,又气不过她逞能,着实百感交集,哭笑不得。
在他与她的这场情感战役中,他当真一败涂地,满盘皆输。
哪有什么理由可言,全是自愿罢了。
他指尖搭上她脸颊,本想惩戒性地拧一把,最终还是没能下得去手,无奈转为轻捏,低声冷道:“等会儿再找你算账。”
江凛也不知听没听见,半眯着眼睛,脸色稍显病态。
“小贺总,事出有因,你可不能怪我们这些人。”
人群中有名男医生看不下去这公然护短,站出来严肃道:“江凛隐瞒病情上班在先,而且还是很严重的心理疾病,她这样就是对病人的不负责。如果不是有人举报,迟早哪天会出乱子。”
话音刚落,便有医生开口附和:“是啊,这简直有违医德!”
“小贺总,事实摆在这里,江凛的病例上写得清清楚楚,证据确凿,周主任还找人查证过真实性。”男医生得到了声援,有了些许底气,继而道,“虽然你们二位关系好……但于公于私,希望小贺总这事不要包庇。...”
感情这次是打算彻底将话给挑明讲?
贺从泽饶有兴趣地听着,也不打断,极有耐心的模样。
所以这群人是认定了,她江凛跟他贺从泽关系不浅,只要他今天敢护着江凛,那就是坐实了两个人的事。
——既然如此,那就坐实好了。
他先前顾及江凛与a院同事的关系,在外便有意保持距离,避免给她带来麻烦,但现在看来,完全没这必要。
一个两个的,真以为她江凛受了欺负,就没人给她撑腰?
贺从泽无声失笑,揽着江凛的手紧了紧,他扫视在场诸人,却是淡声说到:“我问你们,贺家光明正大请过来的外科专家,是谁?”
那男医生闻言,嗫嚅着没说出话来,众人也缄默不语。
贺从泽似笑非笑,继续发问:“每天加班加点工作,就算被同事排挤,也半句怨言都没说过的人,是谁?”
现场仍旧寂静一片,却已有人心虚地低下头去。
“叶老先生旧疾复发入院,人人后退,唯一敢站出来负责手术的,是谁?”
不少员工忍不住将视线撇开,有人轻声:“别说了……”
贺从泽恍若未闻,继续道:“尽管这些都作罢,那你们扪心自问,江凛在手术室忙得日夜颠倒的时候,你们真的没去休息过?”
无人开口,只有满目死气沉沉。
“刚才都那么义正辞严,这会儿倒没话说了?”贺从泽看着最初落井下石的男医生,微笑:“我贺从泽只惜才,从不包庇,拎清自己的位置再跟我说话。”
他话音徐徐落下,江凛的手突然动了动,她缓缓抬首,看向贺从泽。
贺从泽却难得没看她,仍面着那羞愧至极的男医生,神情冷冽。
倏地,江凛唇角弯起了极微小的弧度,她眸中破碎寒凉的光悄然消融,柔和倾泻,潋滟辉光。
只为贺从泽的理解,与尊重。
虽然只一瞬间她就颔首,但那笑容还是被贺从泽收入眼底,细致珍藏。
他好似看到了冰雪消融,刹那的华光四溢,美不胜收。
贺从泽无声弯唇,凌然眸光只在看她时浮现温柔,江凛这时已经不太能强撑,她有气无力地拍了拍他,仿佛是在下什么通知。
他无奈叹息,对她轻声安抚:“放心,剩下的交给我。”
江凛这才敢放任自己松懈,头一偏,彻底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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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贺从泽收到宋川的消息时,其实已经入夜。
接连忙了数日,他成天忙于各种会议与饭局,好容易今天能歇息,原本打算睡下,在看到宋川发来的信息后,困意顿消。
他忙不迭披衣起身,给助理打电话订了最早回京的航班,随后他顾不得休息,迅速将后续工作安排妥当,行李箱都没拿便独身去了机场。
天知道他有多心焦,江凛那没轻没重的主儿,他最怕她那犟脾气,哪天把命丢了都不知道。
千里迢迢赶回来,贺从泽心急如焚,直奔a院,然而内部人来人往分外忙乱,他根本找不到她。后来还是先从来往工作人员口中打听到了宋川的病房,他才得以顺利了解事情经过。
贺从泽在理清来龙去脉后,第一反应便是愤怒。
怒她仍旧不肯信任他,怒她过分逞强不够自珍,怒她每次都是闯得遍体鳞伤后,才让他得知她的难处。
而那份愤怒,在江凛虚弱倒下的瞬间,在他心底被扩至最大化。
却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