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把磁带放进了一台录音机,摁了几秒快进键,然后回头朝毕文谦一笑:“仔细听听。”
首先入耳的,是简单的吉他和弦声,紧接着,便出现了一个破嗓子般的男声。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
彭黎华悄悄观察着毕文谦的表情,却见他连第一句都没有听完,便露出了震惊的神态,旋即,便看向了自己。
――这,这到底是什么节奏啊!她到底是什么人?
毕文谦死死盯着彭黎华,脑子里飞速盘桓的,却根本和入耳的歌声没有了关系。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亲爱的孩子,你为何哭泣。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
歌声继续着,那和漂亮绝缘的嗓音不停吐着惊人的词句――在这个年代,在大陆,这绝对是惊人的歌词。
这个彭黎华,究竟是什么人?这样的歌曲,还在从“晚上听小邓”中走过来的86年的大陆,普通人很难有机会听到。她自称这是她喜欢听的歌?这已经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了,如果曲解一下,立场激烈一点儿,大约就可以讨论一下政治是否正确了!
如果说在宿舍里,两人相互的对视是在彼此打量,那么现在,他们的对视,就是彼此观察――都希望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点儿什么来。
便在这观察中,在军鼓的伴奏声中,一首《亚细亚的孤儿》步入了尾声……
没有回头,彭黎华摸索着伸手摁下了录音机的暂停键。
她脉脉地问:“如何?”
“我想……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
没等毕文谦说完,彭黎华又问了一遍:“觉得如何?”
毕文谦抿了抿嘴。
“败犬的哀号。”他盯着彭黎华,轻轻摇头,“彼之哀号,我之成绩。不过,作为一个对面的创作者,能够看清问题,发出疑问,倒也挺是个人物。”
“对面?”彭黎华睁大了眼睛,“你听过这首歌?”
“这并不需要以前听过。”作为原本的毕文谦的记忆,当然不可能听过,但作为另一个研究过中国流行音乐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首歌?“这显然是一个中国人唱的歌。那么,‘红色的污泥’,‘白色的恐惧’,‘平等的游戏’,‘心爱的玩具’,这次词联系在一起,基本就是明显不过的隐喻了。问题是,如果是我们新中国的作者,他既不可能使用红色的污泥这种字眼儿,也不可能在建国30多年之后,还以平等的游戏作为疑问――这也太天真了。”毕文谦自然而然地站起来,朝彭黎华慢慢靠近,“我们的国家,是以红色为象征,是在一个世纪的不平等的战场中建立的,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歌。那么,能够写那么多隐喻的歌词的,也只有对面的人了。”
坐着的彭黎华,仰头望着毕文谦,黑黑的眉毛波动了几下,忽然笑出了声。
“败犬的哀号啊……你这么一说,倒也挺贴切的。‘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我很喜欢这一句。”
噗……倒像是一个愤青。
忽然间,毕文谦觉得彭黎华长得漂亮。
“好吧,我觉得你的欣赏水平不错。那么,我想试试你的教学水平。”
这话,让彭黎华眉开眼笑。
“怎么,怀疑我在学校里的成绩?”
“是骡子是马,溜溜不就知道了?”毕文谦不怀好意地笑,“先提醒你一句,我过去半年里,学过的可不只是高一的课本,我不觉得高中水平的知识需要你来手把手教。”
“呵!口气不小。”彭黎华拍拍手,转身又翻起了自己那个小学生书包,“我本来只是预备,是你自己要撞枪口的。”
很快,她摸出一叠试卷,递到毕文谦面前。
“今天我们也不干别的了,你做做试试。你要是做得好,我就不只当你音乐上的学生了,我当你徒弟。”
接过来一看,毕文谦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82年的高考试卷!
是可忍,孰不可忍?怎么说也不能丢10年代的教育水平的脸啊!
“这可是你说的。我听说以前的徒弟,可是要视师如父的。”
“哪儿听来的封建糟粕?”彭黎华笑骂一句,“快点儿做出来见分晓。口是你自己夸的,你要真做得好,我大不了以后对你言听计从;你要是做出来惨不忍睹,那……你可得视师如母哟!”
“哈,咱们拉钩!”
“呵,孩子气。”
两个人挂着捉摸微妙的笑容,将小拇指钩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