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的祸根, 说起来还是埋在白家人身上。
当初白二少爷被卷进了革命党的纷争、险些就要被当局抓去枪毙,薛静慈便因此来回奔走,后来还为请英领事罗伯特先生出面代为转圜而出让了自己名下的一座小矿山, 那是她父亲给她的嫁妆, 也是她从这个家能分到的所有财产。
薛家人丁兴旺, 她父亲有七个儿子, 女儿却只有她一个,论理本该多得些宠爱, 却因自幼多病而备受冷遇;她父亲也不是傻的,怎么会平白将一座值钱的矿山随随便便归到她名下?还不是看准了女儿作为一个交换货品的价值,可以用她去跟人联姻呢。
没人会爱一个病秧子?没关系,她有嫁妆啊,一座金灿灿的矿山!只要娶了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政界、军界,只要是权势大到能保护这个满人家族的都可以,就算生出的儿子是个百无一用的软脚虾也无妨,政治联姻各取所需, 谁会管当事的小儿女愿不愿意?再说男方肯定会愿意的, 反正这娶来的妻子也活不久, 升官发财死老婆正是人生三大快事;女方的意愿就更不必考虑, 毕竟她都不剩多少日子了。
如今便是联姻最好的时候:袁氏已死, 旧政府崩溃, 这泱泱中华又迎来了新的主人, 权力更替带来新的洗牌, 不趁此时傍上新贵岂不要遭天打雷劈?她父亲已经挑好了, 国会里的高议员就很好, 跟财政部的关系也十分密切, 足可以保他家生意十几年太平。
联姻, 结婚,就趁现在把两家牢牢绑在一起,时代的风浪太过惊人、任谁都是孤掌难鸣,不如趁早和舟共济,说不准还能得到更长久的富贵。
可……
……他女儿的嫁妆呢?
那么大的一座矿山,怎么就变成英国人的了?
她父亲火冒三丈地派人去查,几经周折才知道是自己那个病秧子女儿做的好事,竟硬生生把价值近百万的矿山拱手送给了英国人!
“孽障!畜生!不知廉耻的废物!”
她父亲是气极了,一边狠狠地骂一边气急败坏地抽出了自己的马鞭,卯足了力气一下一下地抽在薛静慈身上,好像全然忘了她有很重的病,又好像根本不在乎她就这样死了。
“你为了谁?为了谁?白家那个浪荡子?他就是头被砍下来挂在城墙上又跟你有什么相干!为了一个男人挥霍你老子的钱!那是一座矿山!一座矿山!”
他打得越来越狠了。
薛静慈呢?一个那么柔弱的女人,有时病起来甚至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可在那样极端的暴力之下却竟能一声不吭——她没有反抗也没有求饶,甚至不肯对她父亲说一声“我错了”,只一身伤痕地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并在满屋子其他人的尖叫和哭声中静静地看着她父亲。
“那不是父亲给我的嫁妆么?……原本、原本就要给我想嫁的人,”她是一朵在暴雨中枯萎的丁香,细长的丹凤眼已然在剧烈的疼痛中失焦,连眼神都完全涣散了,“我想嫁给他……所以就都给他了……”
说完她便昏死了过去,整个后背都血淋淋的,一旁的人都不敢想象那会有多痛,可她脸上的神情却好像很痛快,仿佛终于做了一件顺自己心意的事,已然心满意足了无牵挂了。
这……兴许就是她这一生唯一一次能堂堂正正说出自己想嫁给那个人的机会了。
而眼下听闻这一切的白清嘉却已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她根本不知道矿山的事、更完全没想到静慈可以为了救她二哥做到如此地步——那是一整座矿山啊,近百万的价值,甚至很多骨肉至亲都难以做出这样的选择,静慈却为她二哥做到了。
这恩情……
白清嘉整个人都打起了抖,看着昏迷在病床上的静慈流下了眼泪,感激、惭愧、抱歉、动容、恐惧……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心绪复杂得难以拆解。
“那……那现在怎么办?”她又扭头看向彩娟,“她的身体怎么样了?这伤……”
……会让她丧命吗?
“夫人已经请洋人来看过了,也给伤口上了药,”彩娟依然抹着眼泪,眼睛都要哭肿了,“只是小姐总是时梦时醒……一直在睡……”
啊。
……白清嘉已无话可说了。
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一直受到家人的宠爱,尽管父亲为人严厉时常教训她、甚至还曾在她不服管教时动过要打她的念头,可其实他一次都没真的动过手。因此她实在难以理解静慈的父亲为何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这样的毒手……一座矿山的确价值惊人,可难道还能比亲生骨肉的命更金贵么?
她还很迷茫、不知道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毕竟如今她已身无分文,别说偿还一座矿山,就是代人家找一位有本事的医生都做不到,只能在病床旁无力地发呆,脑子已经是一片空白了。
而这时彩娟又说:“如今我家小姐病重,恐怕难以同白小姐叙话了,倘若您有事要同我家小姐讲,不如就把话留给我,待之后小姐醒了我一定转达。”
这可真是折煞人的话。
静慈为了她二哥付出了如此之多,简直是连命都搭上了半条,她要报答还来不及、又怎能厚着脸皮继续说要借钱的事?
“没有……我没有什么事要跟她说,”白清嘉回避了彩娟探询的目光,终于也吞吞吐吐了起来,“只是顺路来看看她……你也不必跟她说我来过。”
她沉默下去了,伸手轻轻地替薛静慈掩了掩被子,继而声音低低地说:“只是如果她醒了……请你一定要托人告诉我。”
此后白清嘉又在薛静慈身边陪了一个下午,从薛家出来已是傍晚。
入冬之后白日渐短,天黑得越来越早,不到六点便是夜晚的光景;可璀璨的夜上海从来都不怕黑的,街上漂亮的霓虹灯一个接一个亮了起来,将这凄寒的冬夜点缀得十足曼妙。
她一个人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目之所及一片繁华,耳中听到的尽是欢乐幸福的笑声,来来往往的人似乎每个都有归宿,至少知道自己明天要去哪里、做什么;只有她不知道,心里空落落的一片茫然,有那么几个时刻她甚至不想回家,因为知道等她回到那个不体面的弄堂以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一盆盆泼得到处都是的有臭气的脏水,大哥和嫂子喋喋不休的争吵,父亲沉闷得令人心疼的咳嗽。
现在她身上又多了一笔债:一座矿山,以及静慈背后那一道道血淋淋的伤痕。
所以现在她该怎么办?到底从哪里才能挣到一笔钱?过去她衣服上的一粒扣子都价值不菲,如今她只求一个月赚到二百大洋都成了痴心妄想,世事的起伏实在太过剧烈,她已经有些回不过神了。
恍惚之间她的手腕却忽而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是个年纪不轻的女人,脸上搽着厚厚的、劣质的粉,衣服亦是大红大绿的,刻意的招摇。
“小姐,吃饭了么?”对方笑盈盈地问她,看着她的眼神同时显露着惊艳和同情,还有一种隐隐的兴奋,“到我们这里吃顿饭,跟我聊一聊呀。”
说着她便指向了路边的一个门头,白清嘉下意识抬头一看,却见那店的门口站着许多同样花枝招展的女人,还有酒气上头脚下摇摆的男人在和女人接吻,暧昧又俗艳的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还有男人在急赤白咧地朝她这里张望,丑陋的脸涨得通红,毫不掩饰自己贪婪的色丨欲。
她胃里一阵翻腾,被这荒谬的误解恶心得浑身发麻,可却不知为何完全不想发脾气,只由衷感到一阵悲凉,与此同时还有一道低低的声音在她心底发出嘲笑——
你看,你也不是找不到工作的,只要把自己作践得足够烂,总能赚到钱的。
这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都很分明,她甚至可以跟它对话,因此在它说完之后便淡淡笑了一下;那个来邀请她的女人还以为她愿意跟她走,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大,可惜她还是让她失望了,已经走得越来越远。
那女人见此很着急,追了几步想留人却都失败了,无计可施之下干脆叉着腰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叫起来。
“小姐,别犟了呀!”对方似乎痛心且遗憾,就像面对一个不开化的学生一样心急,迫不及待要让她看清这个世道的真相,“你是不是缺钱?来这里能赚很多!你会赚得比所有人都多!没有比这来钱更快的了,我见得多了能不晓得么?”
那女人的声音可真大,引得几乎整条街的人都看了过来,这下大家都知道她是个落魄的穷鬼了,甚至可怜到要被人拉去卖丨身呢。
她于是不得不跑起来了,平生第一次她白清嘉要这样狼狈地逃亡,冬日冰冷的夜风刮在她的脸上,就像刀割一样令人痛苦,可就算这样她也逃不开那女人的声音,它像狡猾的蛇一样直直往她耳朵里钻,执拗得让人绝望——
“等你想通了记得回来找我啊,可别去了别家——”
“你一定会回来的——”女人接吻,暧昧又俗艳的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还有男人在急赤白咧地朝她这里张望,丑陋的脸涨得通红,毫不掩饰自己贪婪的色丨欲。
她胃里一阵翻腾,被这荒谬的误解恶心得浑身发麻,可却不知为何完全不想发脾气,只由衷感到一阵悲凉,与此同时还有一道低低的声音在她心底发出嘲笑——
你看,你也不是找不到工作的,只要把自己作践得足够烂,总能赚到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