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了?”
她仰头看着他, 漂亮的眼睛映着路灯的光亮,看上去万分惊喜、又隐约有点小小的抱怨。
“什么时候到的?……怎么都不告诉我?”
他早料到她会这么问,甚至这两天在火车上都提前预想到了她询问他时的神情, 就和现在一样美丽, 一样令人满心温柔。
“今晚到的,”他诚实地回答她,语气也有些抱歉, “调令来得突然, 没来得及写信告诉你。”
他是四天前收到的命令,前天上的火车,如果真要写信给她、恐怕等他到了上海那信件还在路上,太慢了。
她“哦”了一声点点头,没再追着这件事问, 只是还在上下打量他,似乎在确认他是不是受过伤;看了一阵后还不能确信, 于是直接问他了:“你还好么?有受伤么?”
“没有, ”他感觉到了她的担忧,语气因此而变得更加温柔, 凝视她的眼神也格外专注,“我一切都好。”
她难以判断这话的真假——虽然这男人品行十分端正、一般不会说谎的, 可她又总觉得他会隐匿自己的艰辛和伤口,终归不太让人放心。
然而真相如何她眼下很难探得明,只知道打眼一瞧没什么大碍,又总觉得他瘦了一些、神情亦有些难掩的疲倦,看起来风尘仆仆。
——他是刚到上海么?一回来就来找她了?
她偷偷琢磨着, 心里是二分游移八分笃定, 越琢磨越是悸动欢喜, 过一会儿两手又悄悄背到身后去了,上身微微摇晃着,是浑然天成的娇气,磨蹭了一阵又轻轻问他:“那……你是一下火车就来这里了么?”
明知故问。
他也知道她的小心思,眼神已有些狼狈,半晌之后还是沉默着不说话,也许是想就这样搪塞过去——她怎么能同意?好不容易拿住男人的短处,她是一定要物尽其用的。
“说啊,”她用最缠绵的方式逼供,“是不是么。”
她该是这世上最会折磨人的猫咪了,让人根本难以招架,男人甚至咳嗽了一声,最后终于坦陈了自己的溃败,声音很低地回答:“……嗯。”
只一个字就取悦了她,惹得人笑起来了,好得意好甜蜜。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她得寸进尺,又想从男人手上拿走更多东西,“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同我说么?”
快说呀。
快说你很想念我。
快说你爱上我了。
快说……你已经很想跟我在一起了。
女人的眼波是那样美丽,只要再多看一眼就会被突破心防,他的心绪更乱,着实耗费了一些功夫才稳住了那些罔顾理性的冲动念头,又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托辞说给她听了。
“是有个东西要转交给你……”
他回避着她的眼神,转而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公函递给她,在女人不解的目光中解释:“这是政府的答谢函,感谢白老先生和上海商会为这次赈济捐出了善款……”
……多么扫兴。
她不满意了,眼波里的妩媚一下子就散去了大半,小脾气上来后又要瞪他,逼得男人又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她还把气撒到了那封无辜的公函上,一把就从他手里抢过来了,看也不看一眼就随手丢进了口袋,还阴阳怪气地回敬他,说:“那真是辛苦了不起的军官先生亲自做邮差,一刻功夫都没耽误就给我送来了,我给你的答谢函又该送到哪里去?军营还是邮局?”
越说越不高兴、越说越丧气,到最后真有些上火了,扭身就想走,让这个固执又不知趣的男人自己留在这儿算了!
“白小姐——”
……可他又在她转过身后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男人的手很凉、不像以往那么温热,也许是因为已经在外面等了她太久;她被冰了一下,随后又觉得被他触摸的皮肤烧了起来,烧得她脸颊也跟着红了、心跳也更急促了。
真是要命。
她很狼狈又很欢喜,一颗心跟着这男人的一举一动起起伏伏——她其实已经被他主动拉她的这个举动给哄好了,可又不甘心就这样饶过他,心里也像个赌棍一样渴望搏一搏,倒要看看她能逼他到哪一步。
所以她不回头,还是背对他,声音也冷冰冰的,装作还在生气,说:“你拉我做什么?放开。”
天晓得,她只是在装厉害,其实很喜欢被他拉着的;可他却以为她是真的生气了,也忽而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冒犯,因此竟真的放开了她。
这下可好,她被杠在中间了,上不去也下不来,一时也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走么,她舍不得;留么,她又丢不起这个人。
好在那刻板的男人总算还晓得用语言挽留她,在松开她的同时低低说了一声“抱歉”,又补充:“等一等好么?……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她抿着嘴偷偷地笑,心中可美了,一边想象着男人此刻不自在的样子一边得意,也不知道有多想回过身去亲眼看一看,最终却还是忍住了,继续装作冷淡地问:“什么话?”
他就站在她身后、离她很近,两人虽然隔着几步远,可各自的影子却被路灯拖着牵在了一起,乍一看好像正紧紧拥抱着,极致的缠绵与亲密。
“你最近有时间么?”他的声音也在迷惑她的心神,低沉又温情,掺杂着令她愉悦的小小局促,“如果方便……我想请你吃饭。”
啊。
这话……
……是在主动约她么?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即便是冰冷的冬夜也无法消磨她的亢奋,她再也绷不住、终于又回过身看向他,一双眼睛变得更亮,任谁看都知道她是被哄得高兴了。
“请我吃饭?真的么?”猫咪的尾巴高高翘着,努力维持着矜持的快乐,“该不是诓我的。”
“真的,”他为她的愉悦而愉悦,同时为她没有继续冷脸而松了一口气,“地方你定。”
男人的语气那样礼貌且温柔,真是丝丝扣扣都让人熨帖舒心,她笑了,想了想又说:“那我要好好想一想、不能便宜了你——今晚是想不好的,要过几天才能告诉你。”
“好,”他也笑了,很模糊又很迷人,“随时恭候。”
她被他微笑的样子撩拨得心如鹿撞,又被那句“随时”背后隐藏的迁就哄得目眩神迷,一时间竟怎么也管不住想要上翘的嘴角,六个月的分别使她对他的想念累积得太多,以至于现在反而难以消受这乍见的欢喜。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想要平复情绪,恰此时又听到马场里传来一阵阵欢呼,兴许是新一轮的赛马跑出了结果,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
而这声音却让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又抬起头来看他,问:“我倒忘了问,你怎么会来跑马场的?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可真是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该怎么说?说他打从接到回沪的调令起就一直想着要来见她?说他一下火车就想让人送信到白公馆?说他听闻她父亲带她去了马场后便立刻匆匆赶来了?
说他心里梦里全是她么?
那未免太过唐突了。
“只是偶然听说你在这里,”他避重就轻地回答着,“……就来了。”
多么拙劣的假话。
她又被逗笑了,一双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下巴已在不经意间抬了起来,那傲慢又可爱的样子仿佛在对他宣告:你输了。
徐冰砚,你输了。
虽然我其实也不算赢……可你还是要承认,是你输了。
她的快乐是那么明目张胆,以至于到了让男人无奈的地步,有一瞬间他看着她的眼神特别深邃,让她甚至误以为他会在那个时刻拥抱她,也或许更大胆……他会亲吻她。
那只是一个虚幻的假想、根本就不曾发生,可是她的心却已经不争气地微微发起了抖,心中又在想象他会给予她怎样的亲吻——会很克制内敛么?还是……既柔情又热烈呢?
他们之间的气氛就因为这样一个对视而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暧昧变得越来越浓烈、就像浓度过高的酒,差一点就要燃烧起来变成难以转圜的激情,可在即将踩线的那个时候他们却受到了打扰——是秀知来了,正小心翼翼地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开口提醒,说夫人还在车上等着,已经派人来催小女儿回去了。
狂想一般的浪漫忽然褪去,一时两人都如梦初醒,心中亦各自涌起了复杂的感觉:既为这场被打断的冲动感到小小的庆幸,同时……又都持续着不甘和遗憾。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眉头已经皱起来了,流连地看了他两眼,终于还是说:“我得先走了……母亲还在等我。”
他知道她的为难,很快点了头,她却又为他干脆的告别而感到不满,撇了撇嘴刚要再说一句酸话,耳中又听到他说:“我送你。”
从此处到母亲那里统共才几步路?不必五分钟就能到的,哪里需要人送?他分明也是舍不得她、不想这么快就跟她分开的。
看清了这一点的她又感到踏实了,想闹的情绪散了个干净、可以体面又优雅地同他分别了。
“不必,有秀知陪着我,”她看起来十分通情达理,还很豁达洒脱呢,“你等我的消息好了,等我想好要吃什么就托人跟你说。”
他应了一声“好”,也没什么分说的余地,话音刚落便见她转身走出了路灯的光晕,背影和冬日的寒夜融为一体,却仍然像盎然的春色一样旖旎生动,比这连月来出现在他梦里的样子更加迷人美丽。
他一直等到彻底看不见她了才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那一刻他亦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徐冰砚……你真的疯了。还是要承认,是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