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幽深, 薄薄的门扉之外传来军车轰鸣的声音,白清嘉从窗口向外看,只见到那个男人上了车, 与军警们一同消失在了租界的街头。
她有些恍惚,整个人几乎脱力, 神思朦胧间又听到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回头看向屋内, 是二哥从楼上下来了, 身后还跟着许多位革命党, 个个神情警惕地在窗口警戒,似在提防狡猾的军警们去而复返。
汤姆森先生也从里屋出来了, 他同样受了惊, 正后怕地跟罗伯特先生叽里呱啦地用洋文交谈着,后者皱着眉听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又转而看向薛静慈,转用汉语说:“薛小姐,你们的安排需要尽快,不能一直停留在租界,我们能够提供的庇护有限。”
薛静慈点点头, 似乎想要答话,然而一夜紧张的奔波已经让她病弱的身体不堪重负, 她沉沉地咳嗽起来, 脸微微涨红,细看身子也有些打晃, 幸亏白清远眼明手快地上前扶住了她, 她侧过脸对他感激地一笑, 随即又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搀扶她的手。
“当然,请您放心,”她用微微沙哑的声音回答英领事,“远渡的船就在三天后开,我都已打点好了。”
罗伯特点了点头,眉头却依然紧皱着不松,看了看窗外又说:“这里已经不适宜继续停留,几位先生要尽快离开。”
汤姆森一听立刻跟着点头,说:“是的,不安全,要离开。”
一副急于把他们推走的样子。
薛静慈也不意外,仍对两个洋人报以客气的微笑,说:“好的,我们马上就走。”
薛小姐是有远见的,今日傍晚就听闻徐振将军拿了进租界的特批,她知道要坏事,于是立刻去找了罗伯特领事和她一同来为革命党们解围,与此同时也早料到这些利益为先的洋人不会轻易施恩于人,故又联系了一位与商会交好的英商、借用了他在沪上的私宅,预备把人转移过去,连车都提前备好了。
如今趁着黑夜,革命党们已经极快地收拾了东西准备上车离开,白清嘉只感到脑子里一片混沌,怎么也想不通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他人之事的静慈怎么会也会搅进这桩事里,她想问她,对方却还在和两个洋人交涉、暂腾不出工夫同她说话,好在她二哥来了,把她拉到走廊的角落很匆忙地说:“回家去吧,现在就回去。”
她醒过神来,拼命摇头,又看着她二哥问:“你呢?静慈说的船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里?”
她二哥挑眉笑了笑,有点清苦的味道,但乍一看仍显得散漫,答:“去日本。”
“孙先生要在东京组建中华革命党,”他淡淡地说,“二哥去凑个热闹。”
其实是流亡……到海外去,做个无根的人,做更危险的事。
“去日本?你,你……”白清嘉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那你还回来么?什么时候回来?这么大的事总要跟父亲商量的吧,你不跟我回家?”
白清远看着妹妹叹气,像对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耐心,笑了笑说:“如今我只能躲在租界,三日之后就要出洋……还是不回去见父亲了,见了也是给你们添麻烦,何况还要多受一顿好骂好打。”
最后这半句调侃的本意原在于缓和悲伤的气氛,结果作用却是适得其反,白清嘉心中更酸涩了,忽而越发感到哥哥离他们这个家越来越远,甚至……他可能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日子。
白清远也看出了妹妹的伤情,心中亦是五味杂陈难解难分,可他一个做兄长的,总不兴在这种时候惹人哭,于是又笑了,一双狐狸眼中全是风流,看着妹妹调笑:“我听说了,你同徐隽旋退了婚,这事办得好,哥哥要恭喜你。”
顿一顿,似又想起了什么,补充:“方才来的是徐三吧?那人倒不错,只是不知道往后际遇如何,你要是真喜欢就早些去同父亲说,别再被他许给别人了。”
这好像真是诀别的话,仿佛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风流惯了的多情贵公子最懂得同人道别,绝无什么古语常言的别语愁难听的意味,照旧像一场春雨,飘飘洒洒,润物无声。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母亲,往后都别惦记我,”他很轻松地笑着对她说,“便当我在外面过得很好……也或者,干脆当我死了。”
坐上汽车远去的时候白二少爷透过车窗回头看了一眼,见他那倔脾气的妹妹仍还站在街角张望,也许在哭,也许没在哭,他已经看不清了。
往后他还会再见到她么?
也许不会吧——倘若他真的流亡去了日本,那便要一生远离故土,而倘若三天之内他被当局逮捕,那就干脆是要死了,更见不着人。
其实也没什么,毕竟这样的光景在他当初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预见到了,人这一生总不会事事圆满,他已然享了二十多年的清福、早已活得够本,唯一的遗憾大概也就是不能和父亲母亲再见一面,他毕竟给家里惹出了很大的麻烦,还欠二老一声抱歉。
他沉默着看向车窗外,浮华声色已从他身上褪去,夜里昏暗的光线使他看上去有些颓唐,那或许是一个更真实的他——没那么风流,没那么浪荡,只有末日般孤注一掷的壮烈和华美。
竟是种另类的张扬。
薛静慈静静地注视着他,与他并肩坐在轿车的后座,相互之间或许只有不足一臂的距离,可她仍然感到离他很远。
而且……会越来越远。
她垂下眉眼,胸口又传来一阵不适感,又痛又痒的感觉从肺爬上喉咙,她又开始抑制不住地咳嗽了,聒噪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的安宁,也打搅了身边人的沉思。
白清远回过了神,侧首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她瘦得令人心惊,甚至让人担心那一阵猛烈的咳嗽会杀死她,他不由得伸手替她轻轻拍着后背顺气,过了好一阵她才平复下来,脸色已经苍白得骇人。
“你是不是病得更严重了?”他皱着眉问,“看过医生了么?医生怎么说?”
她的气息还不稳,甚至都没力气再说话,可是他凝视她的那个样子看起来很揪心,她知道他最近的烦扰已经够多,实在不想让他再分神来记挂她这些无趣的老毛病,于是强撑着露了一个笑,答:“一直在看的,说没什么事,只是容易咳嗽。”
其实不是的。
她这是肺痨,要死人的病,西洋的医生那么高明却也没有法子,每次她背着父亲偷偷去看,人家也只无奈地看着她摇头,说让她好好休息、多些走动,都是些对付的话,摆明是治不了的。
她也想休息,可自打他出了事她便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终日为了救他的命而四处奔走,病得更重也是理所当然——就譬如今天吧,她已经在咳血,此时此刻还在发烧。
他并未发现她身体异常的热度,听她这么说了还以为真的没什么大事,手仍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应了一声“那就好”。
这话他说得认真,像是当真在为她的“健康”庆幸,她很满足,甚至偷偷窃喜,表面上虽然装作并不在意,其实却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在感受他放在她后背上的那只手,是怎样轻柔地在拍着,好像很珍惜她又很爱她,正如那些年迈的老夫老妻,大概都是这样为生病的对方拍背的吧。
她像这样悄悄地想,又在心里暗暗地笑,暗嘲自己真是厚颜,人家只是出于人道替你拍一拍背,你便偷偷在心里跟他过一生了。
思绪半飘着,耳边又传来他的声音,问:“你家里同英国人的关系很好么?”
罗伯特是英国领事,租界里可再找不出比他地位更高的洋人了,今日如果不是他亲自来,军方的人恐怕也没那么容易离开。她听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收回了目光,低头的样子越发像一朵雨后的丁香,答:“嗯,罗伯特先生同我父亲是老交情,这次幸亏有他。”
这又是一个谎言。
她父亲是满人,平生最恨洋鬼子,怎么会同一个英国人有交集?是她自己,出卖了父亲给她做嫁妆的一座矿山,将它无丝毫保留地赠给了英领馆,罗伯特才终于松口答应从当局手中保下他和他的朋友们。如今她的父亲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做了如此荒唐败家的事,倘若知道了,想必会恨不得亲手把她掐死吧。
可她要那座矿山有什么用呢?都是多余的富贵,她没有那么多福气可以消受,不如拿它换他的命——他与她不同,他还可以健康地活很久,还可以在这个世上做许多有意义的事情。
白清远又怎么会知道实情呢?他从来没有关心过她,自然也不晓得薛家的底细,还当真以为她父亲同英国人有交情,听言只是感激,说:“那真是万幸……这次多亏了你。”
可不是?这次要不是有薛小姐伸出援手、给予庇护,他和那群革命党早就要落进当局手里,恐怕不等白家人从北京折返上海,他们的人头就要被排成一排挂在高墙之上了。
她对他笑了笑,摇了摇头,本心里并不想领功,可是她喉间有血,实在说不了话了,于是沉默了下去,让人误以为她是默认了这番功夫、承接了他的感激。
车厢里于是再次恢复了安静,窗外的夜色亦越发浓郁,他们被载着向黑暗的前方奔去,无从知晓自己的命运,也没有人在此刻试图探寻——
那些飘来荡去。
那些扑朔迷离。她听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收回了目光,低头的样子越发像一朵雨后的丁香,答:“嗯,罗伯特先生同我父亲是老交情,这次幸亏有他。”
这又是一个谎言。
她父亲是满人,平生最恨洋鬼子,怎么会同一个英国人有交集?是她自己,出卖了父亲给她做嫁妆的一座矿山,将它无丝毫保留地赠给了英领馆,罗伯特才终于松口答应从当局手中保下他和他的朋友们。如今她的父亲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做了如此荒唐败家的事,倘若知道了,想必会恨不得亲手把她掐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