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东西太多,光是我屈家几代人编纂的《三界符咒阵》,便摆满两个毡房,今晚怎么收拾得出来。”
“顾不上许多了,取人界符书、咒册、阵囊装在箱里,再带些常用衣物,亥时必须启程。”
“孩儿不明白,为何单凭四象乾坤盘一纸告诫,我们竟要胆战心惊到这步田地。您久经战阵,更凭《三界符咒阵》中的秘法,与二叔、三叔联手阻止太傅朱焕旻篡位。当年为免太傅余党抢夺《三界符咒阵》全书,归隐在这卑喃羌,孩儿已是不解。如今改朝换代都已几十载,纵是太傅残党来犯,谅他也破不了我屈家的阵法。”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为父时时告诫你们兄弟,莫不要自恃学了些天地人三界的秘术,便以为世上再无敌手。我屈家蒙皇恩浩荡,命掌管亘古以来诸多秘法,编纂成《三界符咒阵》全书,所获战功全凭阵法,即便你们兄弟自幼习武,也不过是些三脚猫的功夫。当年二弟、三弟战死京城,我悲痛难忍,难道今日还要眼睁睁看着你们几个小辈死在我面前么?”
“您老何苦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壮汉被老人说了几句,心中忿忿不平,不禁提高嗓门,言语中带了些火气。
房内收拾行囊的妇人被争辩声惊到,抬头望向壮汉。老妇人偷偷摆手,生怕这爷俩吵起来。毡房内一片狼藉,食用器皿横七竖八散落在地上,门口摆了几个箱子,装得满满当当。
毡房一角,十多岁的小孩走到壮汉身旁,搂住他大腿说道,“爹,为人当知孝悌,不能这么说话,惹爷爷生气。”
壮汉被小孩说得窘红了脸,低头不语,反倒是对面老人扯过孩子,抚摸他额头说道,“还是瑾儿懂事,爷爷不气,只是在跟你爹说些事情。”
“怀瑾,去一边玩,爹跟你爷爷还有话说。”
“哦。”小怀瑾知道今晚家逢变故,不去打扰长辈,转身回角落,收拾自己的东西。
“爹,孩儿适才失了礼数。”壮汉躬身施礼,起身又道:“留下的天界、地界全书,藏在哪里合适呢?”
“都烧了吧。我知你诸多不解,可屈家既然早已领了皇命,便不能罔顾圣恩。这其中的隐情,容为父日后再说与你听。”
壮汉明白父亲心中圣上,只有前朝太祖朱炳一人,既是太祖所命,自己也唯有听命。太祖驾鹤西去已过百年,前朝灭亡也快四十年了,父亲尚且如此尽忠,断不能因为自己辜负了他的一片丹心。
“知道了,孩儿这就去办。”壮汉心知老父亲也是百般无奈才出此下策,可屈家几代人的心血竟要付之一炬,面上难免露出几分不舍。
“阿大,莫要妇人之仁,贻害万年。”
壮汉被老人一语点中心中所想,忙应了声“是”,不再胡思,快步走出毡房。
老人悬着颗心,在毡房里踱着方步,正巧走到怀瑾近前,问道:“瑾儿,收拾好了没?”
没等屈怀瑾答话,放在屋内的四象乾坤盘泛起白光,老人撇下怀瑾,转身走了过去,小孩默不作声,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老人拎起陶壶,将牛奶倒入乾坤盘,双手捧盘,口中轻诵咒语,盘中牛奶自行流动起来,渐渐现出文字,“魑魅鬼牙,欲灭屈氏,倏忽便至,即刻速离”。
老人手一抖,四象乾坤盘掉在地上,摔成几瓣,口中低声嘀咕,“老夫的命还你便是,奈何竟要灭我满门?”
怀瑾看在眼里,爷爷再也不是平日里那么笑容可掬、神态自若,此刻老人扭曲的面孔,深深刻在怀瑾心上,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戚,是忧愁,还是绝望。小怀瑾不知道如何是好,悄悄拉住老人,爷爷掌心暖暖的,却止不住地颤抖。
“传令下去,启程。”
老人话声刚落,旁边年长的妇人道,“过冬的衣服还没装箱。”
“过冬?先过了今晚再说吧。”
妇人闻言愣在原地,她随夫君不是一日两日,虽然知道今晚情势危及,断没想到竟是生死一线间。
“谅歹人也未必为难我们妇道人家,不如老爷带瑾儿他们赶快走吧。”
“放着全家亲眷不顾,独自逃命,我屈以祯即便未死,今后如何面对屈家的列祖列宗。”
两人正在争论中,毡房的门帘被掀开,闪身走进数人,为首的是位老者,头戴毡帽,帽子上插着两根雀翎,正是羌卑族分支卑喃羌首领的装扮。
屈以祯见到来者,右臂弯至胸前,躬身道:“阿巴许,金福。”
毡房内一众老少也随着施礼,口道金福。小怀瑾跃到老者面前,搂着他的腰,笑嘻嘻道:“阿巴许爷爷,金福。”
“小怀瑾,金福。”阿巴许顺势搂抱起怀瑾,捧着孩子对屈以祯道,“我的兄弟,难道不跟老哥哥我道别么?”
“事出有因,阿巴许莫怪。”
“贤弟,自从你屈氏一族来到我们卑喃羌,几十年来,早已不分汉羌,情同兄弟。当年我可以不问来由让你避世隐居在部落里,但今天我却不能不问原因,放任你离开。”
“阿巴许,正是我们早已将卑喃羌视作故土,今日才想着不辞而别,免得给羌族兄弟徒惹事端。”
“糊涂话!卑喃羌虽不足千人,但个个铮铮铁骨,贤弟所言,竟把我们看成贪生怕死、薄情寡义的一群小人么?若果真如此,你我割袍断义,我绝不再拦你。”
屈以祯心知阿巴许及卑喃羌一族性情耿直、为人仗义,这才打算趁夜色不告而别,眼下见阿巴许动了肝火,忙开口道:“我叫您声老哥。既然被你发觉,我知道羌族兄弟绝不会冷眼旁观,只是此事全因屈家而起,我不想你们无辜丢了性命,更不想因此断了卑喃羌的血脉。”
“即便我举全族之力,也保不了你周全?”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纵是千军万马来援,也难保不被鬼牙各个击破。”
阿巴许眼中顿时没了光亮,低声重复着鬼牙名号,一遍、两遍、三遍、四遍……,最后他颤着声道,“是贤弟前些日说给我听的那位魔王?”
“正是。”
“既如此,为何不早作打算?”
毡房外猛的一声惊雷,瓢泼大雨顷刻便至,雨点打在白色圆顶上,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天意如此,莫非天要亡我屈家?”屈以祯仰天长叹,顿了顿,又说道:“那日只因有高人提及此人,偶尔与阿巴许说了些他的秘闻,未曾料到会有今日。屈某年轻时为人尽忠惹了些祸事,本以为早已物是人非,没成想却连累了你们卑喃羌。”
“你看看自己这身装束,瞧瞧所住的毡房,嗅嗅草原泥土的芬芳,还说自己不是卑喃羌的族人?还去区分些我们、你们?”阿巴许左手抬起,示意随从掀开门帘,右臂挽起屈以祯,向着门外高声喊道:“胆敢犯我同袍者,该如何?”
“杀!”
“胆敢闯我卑喃者,该如何?”
“杀!”
“敌众我寡、敌强我弱,该如何?”
“杀!”
屈以祯透过掀起的门帘向外望去,夜正浓,雨正酣,毡房前黑压压一片,清一色的白衣隐没在黑夜中看不清楚,只见到上百双眼睛,白底黑瞳在这大雨之下看向自己。黑色的眸,是在诉说对亲人的关切,墨色的夜,是洗尽铅华守候心中的那一座山。
“卑喃羌·屈氏,可愿与我一同战死?”阿巴许扭头笑望屈以祯,又接道:“四十年,大半生的时间,我还看不透你的为人么?若不是此番命悬一线,你怎会不辞而别,我不惧生死,怕只怕力有不逮,没法救你一家老少的性命。”
“事已至此,老哥哥听我一句劝,安排人将老弱妇孺送走,我不忍卑喃羌因我从此消失,再无传人。”
“贤弟放心,族内女眷已经上路,另外我还备了些人手,送弟妹等眷属一路向北,避开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