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颦卿意长客思深,十首高洁表予心。
露重风响宦门微,可怜泪垂冬复春。
话说宝玉正在惋惜香菱,忽见丫头小鹊进来传信说老爷找他。宝玉听罢对他道:“好了,你回去罢,我已经知道了。”小鹊走了。宝玉知道父亲找他又系进家塾之事,虽有一万个不情愿,但已在前头说过大话,说从此肯安心读书,怎能推三阻四,只得慢慢踱到贾政书房听候指示。果然王夫人正和贾政在谈及此事,见宝玉进来便叫他坐下慢慢听着。贾政道:“叫了你半日,这会才垂头丧气蹭来,还不肃神静心坐好了。成日家书也不念,经也不学,只和丫头们厮闹。不肖的孽障,实不指望你功名双收光耀门楣,叫你靠八股文章混口饭吃都难,到时毁掉一生前程你才不笑了。\"宝玉只低头望着足跟。王夫人道:“明儿还到学堂里上学去。你那林妹妹也糊涂的很,只陪着你顽,略有老嬷嬷劝你一句,他就一边打岔说别理那老货,那里象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千金小姐。我会找他说的,眼下仍须上学要紧。” 贾政道:“甭提上学了,想起往年的事就拶心,什么茗烟助着主子闹学堂,薛家孩子争风吃醋,乌七八糟的,成什么体统!如今还在怡红院待着好好读书,到学堂再遇见那些不长进的孩子还不是被教坏?每日派两个丫头过去陪侍监督,比在学堂装样子混日子强!”宝玉只低首唯唯诺诺应着。贾政道:“回去念书罢,我和你母亲还要商议些事,再敢乱跑乱逛,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宝玉应了一声慌忙的出去了,只听贾政后面嚷:“跑什么,敢是早想溜了,刚才的话都没听进去?” 王夫人忙阻道:“罢了,先不说这了,还是说说宝玉的婚事要紧。如今这孩子也大了,又不安心读书,也得有个管的住他的才好。宝玉答应要静心读书,丫鬟也都已放出,宝玉虽听黛玉这孩子的,只是黛玉这孩子又不引他入正道,还得劝着点。既是家里上上下下都认定他俩是一对儿,老太太又疼他两个,不如过了这个月就把喜事办了罢。”贾政道:“别急,我可不这么看。黛玉模样虽好,可性格却不招人喜欢,小性多疑,又是个病秧子,我早看中了一个人,比黛玉强过几倍。”王夫人便问是谁。贾政道:“妙玉模样儿人品不比黛玉强?想当年祖上带兵建功立业,他祖父同咱们是生死相随的同僚,老太太同他祖母亦是知交。那一年老太太做个怪梦,梦见蜻蜓满宅飞动,醒来大病一场,请来个六安道士占梦,那道士也只胡言乱语一番。幸好他祖母来了,讲明这个梦所主何事,才让老太太心里塌实了。谁知他祖父母、父母俱亡故了,两家也多年未有往来,既然他住在咱这里,又和咱是世交,又是官宦人家的孩子,只怕咱宝玉还配不上人家呢。” 王夫人道:“我也觉的那孩子不错,可是又怕人家挑拣不同意。罢了,日后再说罢。”贾政点点头:“也好,如今宝玉念书是头件大事,亲事日后再提罢。”王夫人因要去看黛玉,起身离了书房往潇湘馆来。
贾政有些乏了,歪着闭目养神。因想起妙玉终日在栊翠庵闭门不出,当初与他祖上有些瓜葛,他父亲在宫中做官多年,已告老还乡病故数载,论门第确也登对,且他家尚有些家业,虽说一时带发修行,也不过是养性修身罢了,终朝还是要出阁的。自己虽有心联姻,只是不好亲去与他提亲。正在犹疑,忽然想起当初他是林之孝家的领到家里的,不如叫他去跟妙玉一说,便命李贵把林之孝家的叫来。李贵应了一声儿去了。不大工夫,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请他的示下,贾政便要他去妙玉处看看,同他聊些家常。林之孝家的道:“老爷有所不知,妙玉为人古里古怪,性情孤僻,我若是去了,只怕是话不投机,他倒恼了撵起人来,岂不尴尬?我曾见过四小姐到他那里去过,一块儿谈禅下棋,何不叫四小姐过去同他聊聊?”贾政道:“这样也好,你去把四丫头叫来。”林之孝家的便出去了。略等了一会子,惜春便一言不发过来了。贾政便叫他把妙玉请到蓼风轩下棋,惜春不解,又不敢不从,只得遵命去了。贾政打了会子盹,便起身往蓼风轩来。刚至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只听屋里微微一响,啪的一声,一个人道:“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又听见惜春道:“且别说满话,试试看。”贾政轻轻的掀帘进去,撵须笑着进来,把妙玉倒唬了一跳,忙站了起来。贾政点手道:”你们下,别管我,我是闷了闲着出来走走的。”妙玉脸上泛红,笑道:“世伯临此,贫尼见礼了。”贾政笑道:“不必拘礼,我也看看你们下棋解闷。”因低头望着棋坪半日道:“你这里把边子一接,搭转一吃,把他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倒是妙招。”说着便在惜春旁边坐下了。贾政同妙玉叙谈起往年两家的交情,妙玉不好推身就走,也笑着同他聊了一会子才站起来道:“贫尼来得久了,得回庵里去了,还请世伯见谅。”贾政也不便多言,命惜春送他回去。妙玉笑着推辞,惜春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妙玉满腹疑猜,不知其然,纳闷着回庵里去了。贾政、惜春也各自散了。
且说宝玉离了书房往怡红院来,一时走到沁芳亭,只见石隙清流,花树依然,桥上白石栏杆寂寞无人,少了娇慵小鬟,不见了往日热闹气象,迎春、司棋等人亦不知身处何境,心里顿觉萧疏,连叹了几声,落下清泪。忽见翠缕和两个小丫头抱着包袱,后面跟着两个老嬷嬷,簇拥着湘云走来,心中大为不解。湘云远远的向他打招呼道:“二哥哥从那里来,敢情是要送我回去不成?”宝玉笑道:“没了宝姐姐陪你,才住了几日就烦了,闹着要回去了。”湘云道:“才不是呢。”欲再说时,却不觉红了脸低头不语。翠缕笑道:“宝二爷还不知道么,姑娘这番回去怕是许久不能来了。卫家已准备妥了,就等姑娘回去拜堂了。”宝玉猛然想起湘云已说给卫太尉的儿子了,此次回去就是准备过门了。因又想,不知卫家怎样,若又象孙绍祖那样欺男霸女,湘云岂不又是一个迎春?想到从此又少了一个女孩,不免生出感伤,差点掉下泪来。更兼湘云不比别个,是与黛钗一样的第一等亲伴,越发难受起来,竟发起怔来。湘云见状会意,笑了笑道:“二哥哥回去罢,闲了再去我那里作客。”宝玉愣着答应了。湘云又道:“既然今儿走了,也奉劝你一句,再不可流荡贪顽了,还是求取功名要紧,来日同宝姐姐成了婚,再不好好读书,可没有好果子吃了。”宝玉沉下脸来道:“胡说什么,什么宝姐姐,贝姐姐,我不认识。”原来湘云只是戏说逗他,见他尴尬,反而笑了起来。又说了一会子疏密的话就同宝玉告辞。宝玉目送他们走远了才又往前走来,心里却似蓬草乱转。回到怡红院,只见麝月坐着做针线,也不脱靴,只往床上一倒,眼泪早滑了下来,打湿枕畔。麝月起身道:“才刚薛大爷来过,要你去宁府里习练弓箭。”宝玉道:“叫他找兰哥去罢,巴巴的只管乱射,终究是借口,不过哄着轮流作饭局,卖弄谁家的厨役好罢了,晚间再抹抹骨牌,赌个酒东,一时半会也回不来,老爷知道了不骂死才怪呢。那薛大爷天天被媳妇挟制着,可怜香菱竟被他夫妇俩揉捏死了。从此他再来找我,一概说我不在。从此要远离这样的人才好,不过是些虚情假意的朋友。” 麝月听他一篇话,似与以往大有不同,也觉诧异,笑道:“二爷几时学的这么好,倒也纳罕,老爷知道了定是高兴的不得了。”宝玉道:“又有你说嘴的了。”麝月笑着到套间去了。宝玉犹在发愣,忽见小鹊、小吉祥进来,唬了一跳,忙拿出桌上一本书就念念有词。麝月出来和小鹊、小吉祥笑着致意,道:”宝二爷早读了好一会子了,比以往用功多了。”小鹊、小吉祥笑道:“宝二爷忙罢,我们回去给老爷讲讲。”麝月自送他二人出门。宝玉见二人去远了,仍将书往桌上一掷,往床上躺着去了。麝月进来,宝玉道:“若他们再来,你提前递个暗号,桌上时时放着本书备用。”麝月笑道:“二爷这番做样子从此可累的慌了,我们做下人的也陪着担惊受怕。”宝玉道:“叫你来教我。”麝月笑着回里间做针线。
且说贾政同贾赦谈及家事,贾政道:“宝玉近来越发比头几年散荡了,不肯念书。如今可更好了,天天在园子里同姊妹们顽顽笑笑,同那些丫头们混闹,把自己的正经事总丢在脑后,就是做得几句诗词,也不见得如何。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他在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本领。我嘱咐他自今日起,再不许吟诗做对的了,单习学八股文章。限他一年,若再毫无长进,他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他这样的儿子了。”贾赦笑道:“我看宝玉相貌还好,做诗也颇有灵性,只是一个人在家里念书,怎么静的下来?还是到学堂里读书,有众人陪着,也不浮躁。“贾政道:“学堂里有几个孩子邪魔歪道的,我才不让他去。”贾赦道:“把那几个坏孩子撵出去,还让宝玉进学堂读书罢。蓉儿、蔷儿、环儿都在里头学着呢。”贾政便吩咐李贵说了,不许金荣等人进学堂,李贵答应着去办了。从此宝玉又被父亲叫到学堂读书,虽有一万个不情愿,也不敢不依。贾家学堂离此一里之遥,这学中都是本族人丁和些亲戚的子弟,有官爵的或贫穷无依的俱入此中肄业。那回所表的龙蛇混杂之下流同窗,如香怜、玉爱、金荣之流皆被逐出学堂,不许进来了。金荣虽气不忿,然亦无可如何了,只得离了这里到别处习学去了。薛蟠本不大来学中应卯,如今又走了几个多情俊俏的小学生,因此也来得少了,不过闲了赶来寻几个故交调笑厮混一番,每日家仍被金桂、宝蟾拘束着。贾蓉虽有妻室,贾蔷年纪尚轻,然尚未取得功名,因同贾环、贾兰、贾菌依旧在学中上学。话说这日代儒拿着书本进来,看见宝玉在西南角靠窗户坐着,两套旧书摆在花梨小桌上,纸墨笔砚都搁在抽屉里藏着。代儒便讲起经书来。贾蓉、贾蔷、贾环作样子捧书看着,才一会子就不耐烦了,又和几个猾贼小声叙谈起来。原来郊外村子有个老儒生考功名一辈子了,仍未死心。贾珍便督促贾蓉、贾蔷效仿那老儒生再来读书。宝玉也心不在焉的东张西望。代儒讲累了,出去一会子。忽听窗外有人伸头笑着唤环三爷,贾环忙从窗子里接过点心。宝玉抬头一看,原来是贾环的小厮钱槐,来讨好主子送吃的,贾环又洋洋得意望着各位。蓉蔷不以为然,唤外头的自己的小厮道:“回去把好茶给我端了来。”只听有人应了一声去办。一时众子弟走到院子里讨得片刻闲暇,或说或笑,或聚做一团,或独个歪在阑干上小憩。这时钱槐往走廊上来,看见本族中有个贫寒亲友家的子弟名唤贾蓁的在墙边站着撕桂花瓣,笑着招手道:“你倒自个儿寻个清静了,这几日总躲着环三爷作甚,不就借几串子小钱打酒喝,把你唬的各屋子里躲。”贾蓁知他又来勒索,畏缩墙角怯生生道:“钱兄此话过矣,想近年世道艰难,生意不好做,做父母的连小儿的绵衣都未曾添置,那还有闲钱揣着买果子吃。这府里也一样的光景,可是大不如以前了,钱兄竟然不知道吗?”钱槐听了,上去就揪住贾蓁的衣襟,道:“你这话忒难听,莫非咱们抢你的钱不成?借几串子钱也是给环三爷买笔墨纸砚,又不是不还你,唬成那样,编派出这么一长串子废话来。”贾蓁道:“钱兄也借了多回,几曾还过?”钱槐一听,不乐了,举拳便要打人。贾蓁唬的慌忙往这边来,两个人推搡着嘴里说个不停。恰见宝玉过来道:“又怎么了,还不快住手。”钱槐笑道:“大家闹着玩呢。”贾蓉、贾蔷及众子弟都拥了过来,唧唧喳喳问有何事故。贾蓁道:“钱兄屡次借钱,从来不还,今日又要讨借,我家又不是开银铺的,那有钱给他。一句话不投机,他就要打人。”贾蔷听了不乐意了,因平日与贾蓁要好,见他被人欺负,便要来帮他一帮,喝骂钱槐道:“你算是那门子的主子,敢和蓁大爷要钱,简直是讨打!”说着抬手就是一巴掌,钱槐不敢还手,捂着脸嘟囔道:“这算什么,诸位装什么君子,这勒索敲诈的事还不是跟各位学的。”贾蓉听了,抬手也扇了他一头皮,道:“叫你胡说。”贾环挤进来嚷道:“是那个欺负俺们钱大哥了,我打不死他。”蓉、蔷冷笑望他道:“怎么,环兄弟想替你兄弟出气吗,是我们打的,怎么样。”贾环一时气急了,嚷道:“我管你们是谁,天王老爷也不怕,谁打的,我就得还过来。”贾蔷板着脸指贾环道:“你不过是姨娘养的,不听话就告诉你父亲教训你一顿,这里那有你说话的份。”说着又扇了钱槐一下子。贾环听他这番言语,似被人捅中了要害,当着众人挽不回面子,索性恼了,一边骂着一边伸手去打贾蓉。一时众人都动起手来,有帮贾环的,有帮蓉蔷的都打做一团。宝玉唬的急忙躲开了。院子里喧嚷一片,刚好代儒进来,喝令众人快快住手,众人才停手回屋子里,个个面上犹有怒色。代儒将众人狠狠训斥一番,暂时宁息了怨气。贾环,贾蓉、贾蔷从此各自拉帮结伙,成日不是欺负弱小,就是勒索子弟,越发厉害了。学堂里那些粗俗之徒都加到两派之中,时时寻衅吵闹,夸耀各人势力。贾蓉因其父同自己妻子可卿有染,早生出怨恨,不肯听从贾珍训教,贾珍也觉十分尴尬,渐渐冷落了他,父子形同陌路。贾环见府中凤姐夫妇位显权重,自己竟有如同无,再兼品行难以服众,连父亲、亲戚皆不看重他,将来这家中还是贾琏夫妇、宝玉拔了头筹,不免心怀愤恨,要拉帮结派,自增势力,故同那些不良子弟结为党派,日子久了,益发学的流里流气,言语不恭不敬,德行恶劣起来,这也非一日酿成。宝玉则远远回避他们,不愿同他们合流。代儒也管个不住,只是叹息。
且说王夫人想到园中众小姐年纪都渐渐大了,有几宗子亲事来日要办,便派小丫头请来凤姐一同商议。凤姐因那回捆绑了两个奴才,邢夫人向他求情放人,当着众人的面给他没脸,早灰心了大半,又绣春囊一事王夫人又疑到他头上,不免有了隐退之意,想返回宁府住着。便找了贾母道:“近来身子有些小恙,想回西府里调养,琏二爷又睹物思人,看着尤二姐的旧物伤心,我同他说了:咱们搬到东府里不过是替太太们分分心,如今家里没甚要事,我想同琏二爷还搬回宁府里去住着。老祖宗意下如何?”贾母知他近来受了不少委屈,皆因邢夫人而起,笑道:“也好,你就搬回去罢,过一阵子再搬回来。”凤姐点头应了一声告退了。今日忽见王夫人为府中众人婚事找他,便赶往荣府里来。凤姐道:“前儿官媒婆拿了几个庚帖来求亲,有几家要与咱家联姻。”王夫人便问是那几家,凤姐道:“有平原侯蒋家的,定城侯谢家的,襄阳侯戚家的,景田侯裘家的,一时也记不完。现今家里除岫烟已说给了薛家的,不必提起,还有李婶的两个女儿还未婚配,探丫头、四小姐也不小了,不如提给官媒婆试试看?” 王夫人道:“我正有这个意思,才刚你姑父说起过。环儿这孩子不成气候,不知要把谁说给他,不如叫官媒婆到那几家问问他们的女孩儿可愿意。”凤姐道:“我看太太也别管环儿了,怕是吃力不讨好。赵姨娘或许心里已有准了,咱别去碰这栗炭,得罪了人不说,怕是又闹个天翻地覆,又该讲我们不说好的,只将人家不要的说给环儿。如此来,我们只落得吃力不讨好。” 王夫人道:“也是,赵婆娘没事还要寻事呢,也不必管他了。这婆娘一心想当家称王,软硬不吃,我也懒的理他。”凤姐道:”太太说的正是。”因又提起贾府宗族里众子弟有年龄大些的,都到了娶亲的年龄,便叫凤姐给官媒婆提提,又说了些家务事就散了。凤姐因贾琏到平安州应差未归,晚间叫了平儿来睡,先是商议些家事。平儿道:“那日彩霞被来旺的小子八抬大轿娶回家,成日闷闷不乐的,新郎官又是个戆汉酒鼈,不懂体贴柔顺的,赌博输了一吃酒不是打就是骂,把彩霞委屈的成日偷偷啼哭。昨儿听兴儿说,他们家走失了人口,竟是彩霞同他妹子小霞趁着夜里人都睡下了,偷偷携了包裹逃走了。真是一场冤孽。”凤姐叹道:“从今我也少帮人说媒允亲了,当初还是来旺媳妇央我成就大媒的,眼看着往后公子小姐们的亲事都渐渐的来了,我这个出头鸟还得伸头去张罗这些,得罪人想是难免了。我这身子近来倦的很,何时能少操这些废心,安安生生的百事不问呢。”又要平儿去把彩明叫来,平儿不解,凤姐笑道:“咱们的人都是大字不识几个,不像那屋里的林姑娘、宝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俱都是读过书的,我也找本书叫彩明教我认认字。”平儿笑道:“奶奶要读书求取功名了,倒也稀奇。”凤姐道:“放你娘的屁,让你去叫人,就这么多嘴多舌的,再不我亲自去叫了他来如何?”平儿忙笑道:“我这就把他叫来。”因起身去了。凤姐拥被等了片刻,只见彩明进来低首候示。平儿笑道:“刚刚往那边去,几个婆子看见我慌忙往花园里藏,有两个还怀揣着物件,被我叫住了,原是守夜的,要聚赌吃酒。我想着不过是些小事情,就放他们走了。自那日抄检过后,园子里也管的严了,才过了几个月,又思量着吃酒聚赌了。”凤姐道:“什么大不了的,不提也罢。彩明,你过来帮我看看这书里都写些什么,念给我听。”说着从抽屉里抽出一本书来,递与彩明。彩明捧书翻了翻,原是一本医药书,书名《千翼方》,不知从那里念起,便问凤姐。凤姐道:“你找找妇科血症读来看看。”平儿暗想:奶奶定是血山崩积症发作,羞于求医问药,怕被人耻笑,故自己寻方子,忙把彩明叫了出来,到耳房小声告诉他奶奶所得何疾,要他看看书里有没有可用的方剂。彩明乍听凤姐的病症,唬了一跳,把书细细翻看一遍,也是看的不大明白,不敢妄自抄录方子给凤姐。平儿无奈,仍带彩明进来,对凤姐摆摆手。凤姐要他拣几样止血药写了去药房叫贾菖、贾菱抓药,彩明只得依令行事,捧了书出去了。凤姐忽觉一阵头晕目眩,下身热痛,忙要平儿倒杯茶来,平儿劝道:“这也不是常法,还是找太医看看罢。”凤姐瞪了他一眼道:“我那来的病,少胡沁。”平儿没法,只得停口。
话说王夫人因想着黛玉总不肯劝宝玉学好,要劝劝他,因带了小丫头往潇湘馆来。黛玉刚睡了中觉,正歪在炕上发闷。忽见王夫人来了,慌忙翻身下炕,亲自去迎,因命紫鹃去倒上好的茶来。王夫人道:“我不渴,不用劳烦了。紫鹃雪雁上去园子里逛逛去罢,我有话同你们姑娘说。”紫鹃、雪雁知机走开了。黛玉毕恭毕敬坐着听王夫人训示。王夫人道:“我记得以前李嬷嬷劝宝玉别吃冷酒,都是你劝的不要理那老货。也从未见过你劝宝玉读书,只是陪他一起顽笑。李嬷嬷也是好意,你不该助着宝玉乱来。还是宝姑娘懂事,可我思量多时,宝姑娘虽好,可他家里有个哥哥不成器,宝玉常和这样人待久了,不坏也学坏了,还是躲着好。再者,宝玉喜的是你,那一年为了紫鹃一句顽话他就急的痴呆了,若牵制着宝玉不理你,恐会出事,故来劝劝姑娘日后也劝着宝玉点,别纵着他才好。”黛玉听了,似有一股热流灌入胸腑一般,不觉痴了。王夫人又道:“姑娘也知道宝玉是我的命根子,他若不好了,我也没什么意思了。若宝玉一生事业付之东流,岂不全完了?我把宝玉交给你了,从此你可不能再陪着他顽闹了。”黛玉点头称是,不敢多言。王夫人又问问他的病可好些,要什么药跟他说。黛玉笑说好些了,若需用时必会去讨。王夫人又说了几句话就走了,黛玉送至门外,被王夫人劝说止步,转身回来,坐在炕上只是不语,想起王夫人一篇话,心里倍感暖意,面上也有了笑意,顿觉身子清爽不少,病儿仿佛也轻了许多,因坐不住,索性走至门外看那翠竹芭蕉。但见秋风虽至,修篁仍碧,在风中摇曳摆动。黛玉看了多时,只见紫鹃、雪雁走来,对他笑道:“太太往那边去了,我们也逛了一会没碰见什么人。园里冷清的很,不知太太刚和姑娘说了些什么。”黛玉笑嗔道:“太太要打发你两个回家成亲呢,才被我劝住了。”紫鹃、雪雁道:“姑娘就会拿我们取笑。”乃一同进了院子。黛玉道:“我去宝玉那儿一趟,你们可要看好家了,若有偷懒疏忽,回来少了什么东西只拿你们是问。”紫鹃、雪雁笑着应了。
黛玉便往怡红院来。宝玉正歪床上感叹湘云出阁之事,忽听黛玉笑着敲门问道:“屋里有人吗?”宝玉笑道:“没有人。”黛玉笑道:“原来没有人,只有一个呆雁。”宝玉扑哧笑了,道:“妹妹今儿这么高兴,别是捡了什么宝贝不成?” 黛玉听罢变了脸色,故意绷着脸道:“又胡说了。我只问你,可听我的话不听?”宝玉道:“听,听,不知又是什么话。说说看。”黛玉道:“听话就好,快把书本拿出来!”宝玉笑道:“《西厢记》还是《牡丹亭》?”黛玉道:“是《孟子》、《中庸》、《大学》。”宝玉笑的在床上打滚。黛玉道:“别笑,听话,我告诉你,今儿我也做一回宝姐姐,劝你读读书。”宝玉笑道:“你学罢,我看学的象不象。”黛玉道:“我知道你讨厌八股文章,说是诓功名混饭吃,我也不说功名好还是不好,只说混个饭吃作作样子也是合该的,不然饿死了就连作样子都作不成了。” 宝玉笑道:“我听你的。”心里已明白黛玉定是受父母之托来劝他读书,因不想黛玉为难,姑且先答应着。黛玉以为他听进去了,也不多劝,准备告辞。宝玉要他再坐坐,黛玉笑道:“你就不怕我拿着尺棍打手逼你读书?我可厉害着呢。”宝玉笑着送至院内,回来仍是躺着。黛玉刚出门,就见贾政走来,忙垂手站着。贾政摆手叫他莫嚷,也不和他多言,只进屋看宝玉是否在读书。一进门就听见宝玉在念孟子《万章》篇,再一瞧,只见宝玉捧着书本正摇头晃脑念着,不觉微笑颔首走了出来。黛玉陪他往园里来。宝玉从窗子里见父亲走远了,把书一掷,仍去找闲书解闷。黛玉返至潇湘馆,正见春纤在院里收衣裳,抬头见西天黑云东移,风势也渐渐的大了,似有雨意,便道:“紫鹃雪雁把窗子关好,要下雨了。”紫鹃、雪雁从屋里出来望望天道:“可不是,昨儿热的很,今儿也该有雨了。”忙帮春纤收拾衣裳。黛玉无聊无寄,翻看了几页古诗,看了些离词别句,不觉兴动,叫紫鹃磨墨,摊开宣纸,耳听着窗外雨声风声,在那纸上走笔赋诗十首以谴烦闷,约莫一顿饭工夫才得停笔,又在篇首写上“十独吟”三个字,所写乃是:
“其一 朱淑真
诗魂恨断镜妆残,良人意薄醉谁管。
孤雁声嘹寒侵被,春衫有泪登眉山。
其二 薛涛
寂寞古华世事换,佳人郁怀自绝怜。
懊恨此身非我有,怕临荒台泪难乾。
其三 朝云
朝岁何人缀钗头,孤城残梦汀水流。
零落風烟不相逢,君子无心解闲愁。
其四 冯小青
欲寻前迹空惆怅,绿荫门掩望西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