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觉得那男子托大,又看了对方一眼,不再说话了。
终于熬到了郑州。因为停车时间比较长,赵春正准备下到站台上透透气的时候,站台上哗啦啦忽然来了一队武警。人们还没搞明白咋回事的时候,有两个武警战士已经到了赵春所在的车厢里。他们盯着乘客,在跟手上拿的照片对了对后,迅速上前扭住了刚才跟赵春搭过话的那个络腮胡男子,并将他押解下了车。
看样子,昨天晚上是团伙作案,因为来的那队武警战士也从别的车厢揪出了好几个人。见此情景,先前坐在络腮胡子身边的那个长胡子老头就说:“其实我早就看出,被抓走的那人他不是好人。要不是他们帮衬着,昨天晚上那几个拿刀的,怎么会胆子恁大!”
从郑州到石家庄这一段,因为车厢里相对宽松了些,又加足了水,赵春也专门将自己洗漱了一番。他觉得从此自己就要以新的精神面貌在北京、在伟大首都、在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在皇城根下开始漂了、混了、奋斗了,禁不住也有点兴奋。
吃喝完了林雪等人给他在学校就装包里的火腿肠、橘子、苹果,还有一大桶可乐后,列车也终于开到了阴雨绵绵的北京站。
出站后,赵春一边避雨,一边先在火车站附近的那些小职介所里转悠。那些职介所的门口,或摆着密密麻麻写满了招聘信息的小黑板,或打着招工的招牌。里里外外,人头攒动,赵春见很多打工者下了火车,拎着编织袋一出车站,就直奔这里。
大概一看就知道赵春是外地来的,在那家挂着“创造明天”招牌的职业介绍所,一个胖嘟嘟的大姐主动跟赵春打招呼,说:“小伙子,找工作吗?我这里一个星期就可以包你就业!”
赵春觉得对方很热情,不大像坏人,就点头说:“是啊。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
那胖大姐继续用衡水话说:“四零五零人员不大好办。但像你这样的小伙子,机会多了去了。这样吧,你先让交100块钱押金,先填个劳务派遣联系卡。我这里有物流公司、保安公司,现在就可以供你选择!”
赵春一听收押金,怕上当受骗,就支吾说:“我先看看再说吧。”
这阵子,隔壁另外一家职业介绍所里忽然传来了争吵声,可能是发生了什么纠纷,就听一个塘沽口音的男子说:“你爱干不干,不干辣(拉)倒,关我毛事!”
赵春正犹豫着,就听那胖大姐说:”对了,小伙子,我这里有份“m call”(酒店预约叫早服务),你做不做?这个急需要人的。”
赵春没听懂“m call”是什么,就说:“扛东西的活,我干不了!你有要搞营销的活,或者有能够让我学点东西的职位,我就交押金!”
胖大姐知道眼前这个小伙子心气儿高,就不再吭声了。
漫无目的地在火车站附近转悠了大半天,询问了好多职业介绍所和招工单位无果后,赵春觉得很气馁。下午5点左右,雨下大了,赵春在一家兰州拉面馆吃了碗热饭后,开始在附近的居民小区找小旅店,他想找个最便宜的店先住下来,明天再继续找工作。
转来转去,赵春终于找到了一家打着“众通旅馆”灯箱的小店,进去一问,那小店一晚20元。赵春觉得很实惠,就是住个十几天也不成问题,就跟着老板娘上楼了。
老板娘给赵春安排的是个四人间,之前,里面已住了三个人。赵春背着包进去的时候,那三个人正光着脚丫子和一个女的在打牌。可能都是一伙的,隔壁的房门也开着,赵春见里面还有一个女的正在看电视,里面播的好像是《戏说乾隆》。
整整乘了两天车,赵春也顾不了许多,扔下包,在房间那个简易的卫生间里冲了个凉水澡后,早早就睡下了。那三男一N似乎正打五十K打得上瘾,也不管赵春的存在。赵春在半睡半醒中,听到那三个男的一个被称作老焦,一个被唤作小黑,还有一个大概是那个叫“杏”的女的的丈夫,被老焦叫做“孬”。
睡到晚上7点多的时候,赵春实在饿的受不了,就穿衣服出门,想去找个地方吃饭。刚出小旅社门,就发现门口多了三个老太太,赵春刚想问她们哪边有吃饭的地方。三个老太太已经一起围了过来,开始盘问赵春是从哪里来的,去干啥。赵春这才发现,三个老太太的胳膊上都戴着首都义务巡逻员的红袖标。
赵春觉得三个老太太这么晚了也不容易,就随口说,他是专门来给中央反映农村三农最新情况的。并说,你们都不知道,现在农村有多乱,村干部有多坏,简直跟黄世仁差不多……
吃完饭回来后,同住一屋的那几个人也已经吃上了泡面,屋子里一股子老坛酸菜的味道。那几个男女也不跟赵春打招呼。就听那个老焦说,现在已经没道理可讲了!南充有个女教师参加公务员考试,总成绩第一入围体检后,却被医院查出有梅毒,后来她找了三家医院复查都没问题,你说坑人不……
那个叫“孬”的男的就说,这有啥,听说卢氏县委书记的继父去世,县里干部都去奔丧。表现最抢眼的三个乡的党委书记,都自备了孝衣、孝帽,进灵堂后就放声大哭,一口一个“爹”,事后这三人都升官了!
“杏”听了说,谁让人家手握实权呢。咱国家历来不都讲这个?就拿死来说,有身份的人那叫谢世、辞世、长逝,咱平头老百姓就是死亡、亡故、毙命、嗝屁着凉…… 日他娘,活着低人一头,死也低人一等!
“杏”的旁边,那个下午一直在看电视的女的就说,别说死了,就是老婆也是三六九等。我看电视剧上,皇帝称老婆叫心疼(梓童),宰相叫夫人,文人称拙棘(荆),雅士叫扫帚(执帚),商人称贱内,士人叫妻子,酸秀才叫娘子,庄稼汉称婆姨,有修养的叫太太,没文化才称老婆。
赵春听着,觉得这几个男女很有意思,也不便问人家是干什么的,想着大概也跟自己一样是来打工的吧。重新躺下后,听到那几个人在吃完继续打牌,一直打到晚上10点才消停。
后来赵春又隐隐约约听到,那三个男的和两个女的在调笑。再后来,估计有个男的跟那两个女的在隔壁睡了,和赵春一个房间的就剩下了两个男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赵春在迷迷瞪瞪中上完厕所后,见同屋的老焦和小黑光着膀子呼哧呼哧睡的正香。他刚想关灯,忽然房间的门被“砰砰砰”敲响了。赵春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五六个人已经闯了进来,有3个穿迷彩服的,还有两个穿着便装,他们手上拿着长长的手电,照得赵春还有惊醒的老焦和小黑睁不开眼。
“把身份证拿出来,穿衣服,跟我们出去!”领头的一个穿迷彩服的,开始对赵春等三人下命令。此刻,赵春听到隔壁住的那一男两女也被另外两个人叫了起来。
赵春以为是抢劫的,就壮着胆子问:“你们干什么呀?这里可是首都北京!”一个穿迷彩服就过来,厉声对赵春说:“不准讲话。”
就这样,在蒙蒙细雨里,赵春他们四男两女,共六人被带到了小旅馆外面的一辆大面包车上。
赵春是最后一个上车的,因为他在拿了包后试图跑,但最终被两个人架着胳膊硬塞了上来。
赵春上车后,坐在面包车第一排的一个年轻男子就让几个穿迷彩服的把赵春等人的钱包等物品给搜了出来。此时,赵春啥也不顾了,大声呼喊:“你们干什么?你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做?这里是首都啊!”
听到赵春大声喊叫,一个穿迷彩服的胖子就嘴里骂着,猛地用肘击打了赵春头部二三下。直打的赵春眼冒金花、鼻子流血、身体摇晃、几乎昏厥。“杏”也跟着犟了几句嘴,但随后也被两个男人一拥而上,硬生生按倒在了面包车座位上,并用一块大概是擦车的抹布塞住了嘴。
此时,和赵春住一房间的老焦就问:“你们准备把我们往哪里拉?”在小旅店里下命令的那个穿迷彩服的就说:“去办事处,到那里,你们就知道了。”
但那面包车开了很久也并没开到什么“办事处”,而是在夜色中渐渐离开了灯火辉煌的北京城。
在车上连续颠簸了几个小时,因为被禁止讲话,一路上老焦和小黑干脆打给了呼噜,不知是真睡了,还是装的。赵春则呆呆地看着车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头一低一低的。他不明白自己为何遭遇了这一切,更不知道黎明前自己将身在何方。
早晨8点多钟,赵春终于看清楚了高速路上的牌子,他发现这辆面包车已到河南境内。此刻,就听先前指挥几个穿迷彩服的搜身的那男的,拿个大哥大说:“你们的人来北京了,我找人把他们送回来了,大概中午就到。”
拿个大哥大的那人大概也熬不住了,打完电话叫面包车下高速公路。随后,押解赵春等人的那几个迷彩服就开始吆喝着叫他们到路边去上厕所。
一车人陆续下来后,赵春就见车上那两个女的也不得不到路边不远处的草丛里开始“方便”。
和赵春住一屋的那个被唤作小黑的,大概想在“方便”后逃跑,再次上车前就被两个穿迷彩服的看押人员按着,在车后的侧大梁上猛撞了十几下屁股,随后被抬上了车。
那两个迷彩服下手狠毒,赵春在车里听到面包车都被小黑撞得咚咚响。车开动后,赵春注意到,刚才在车下被猛撞屁股的小黑已经晕了过去,在飞驰的车上坐都坐不直。
中午时分,那辆面包车将赵春和老焦他们拉到了一座城市郊区的一片开阔地上。车门打开后,赵春还没迷过来,几个迷彩服就把他们六个人全部拖拽下了车,几乎是扔在了地上。
那车在扔出了他们的包裹行李之类后扬长而去之际,赵春偷偷记下那辆京牌面包车的车牌号。
此刻,“杏”和另外那个女的已经抱头开始痛哭,除了小黑浑身湿透,躺在地上不能动。老焦和“孬”陆续爬起来,并过来照看小黑。赵春看看周围,见远远的有麦田和垃圾填埋场,又看看身边几个男女,就问:“你们是什么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注意到赵春的鼻腔处有血,老焦就说:“我们还奇怪呢,我们几个去上F的,他们怎么硬生生把你也拉扯了进来!”
老焦边上的“孬”就说:“茄子咬不进咬莆子,到了绝处,都没了正常思维。我们当时为啥不说,这小伙子我们不认识?”
老焦说:“我们说,那帮球操的他相信吗?”
此时,赵春也管不了许多,急忙又问:“这是河南对吧?具体在哪里?下一步你们去哪里?”
“孬”回答说:“我们这是在洛阳郊区,我们几个就是附近的人,我们去北京是要反映反映房子拆迁赔偿的事。没想到被这帮畜生给堵截了回来!”
老焦就对林雪说:“你这小伙子也够倒霉的。唉,谁让你跟我们住一个屋。要吸取教训啊,再不要到北京了,你这次被误抓还没咋挨打,要是被那帮畜生打死了,扔在高速路上,可咋办!”
赵春听的心有余悸,想着都怕,又问:“这里真是洛阳吗?你们知道有个127师在哪里?我要去找我父亲的战友!”
“127师?好像安乐窝那边有部队,你去打听打听吧。”老焦说。
到这个节骨眼上,赵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他跟着这几个上F的村民到了附近一个村里的小卖部前之后,赶紧打通了家里的电话。七哄八骗地从母亲那里得到了父亲战友吴参谋的电话后,赵春还一再跟母亲交代说,千万别让父亲知道这个事。
中国所有地方的农村都差不多,也难怪有人总结说,中国城市像欧洲,农村则像非洲了。赵春打电话的时候,忽然看到村里的那棵大皂荚树下,绑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们每人脖子上都挂着一只扑腾扑腾的鸭子,就在那里站着……赵春猜想,大概那两个孩子是在村中偷鸭并被逮了现行,算是示众吧。
这天中午,吴参谋正为老家亲戚家来的那个孩子生气呢。因为通过关系,他最近刚给那孩子在环卫局找了个每月三千多块钱的岗位,还有正规编制。但那信球孩子就是死活不去,说当清洁工很丢人。吴参谋就说:“扫大街怎么啦?扫大街也是公家的人,咱这就是给政府干活,政府不垮,我们不垮!”
但那孩子耍性子,干脆甩门出去了。论辈分,那孩子是吴参谋的舅舅,加之又是老家的母亲推荐的,吴参谋也没办法。
大概10点多的时候,那孩子嫌楼外面像蜘蛛一样悬空着的清洁工跟边上的伙伴吆喝着干工作,吵得自己没法看韩剧,就推开窗户用剪刀剪断一个工人的安全绳,让人家在八楼的空调台上困了四十多分钟。最后,消防大队紧急出动后才将人救下来。
赵春打通电话后,吴参谋正烦心。一听是老战友的儿子,还就在洛阳,便埋怨说:“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啊?搞突然袭击,让我连个思想准备都没有!”
赵春也不敢说自己是从北京过来的,就说:“吴叔叔,我爸说让我来看看你。你放心,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吴参谋知道老赵的脾气,听到大侄子是一副大义凛然的口气,感到自己说话欠妥,就笑着说:“你在哪里?老叔我马上开车来接你!”
赵春看看这村子,又问问那小卖部的人,在电话里说:“这地方叫,好像叫苇席屯。”
吴参谋说:“你们这些孩子尽瞎球跑。你要去龙门玩,那就跑岔了!在那别动,半小时后我开车过来!”
关于在洛阳的情况,那天赵春没再多讲。只是说,吴参谋在知道他这个侄子的遭遇后,说:“最近这几年,我跟警察打交道多了。我日,那帮货没个好东西。刑警队的是案子未破人先醉,防暴队的朋友都在黑社会,巡警队是街头巷尾看阿妹,交警队是躲在树下等机会,扫黄队是赶走嫖客自己睡,治安队是吃喝嫖赌样样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