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刘总算闭嘴后,史师傅也从办公室外面进来了,忽然对林雪说:“小林,我有点事,想单独跟你说说。”
林雪不知是什么事,就跟着她来到了散发着一股子下水道味道的办公楼走廊里。
这座据说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乌克兰人帮着修建的老办公楼,最大的问题就是下水管道设计太小气了。别说不像伦敦还是柏林的下水管道一样,一百年后都能找到阀门和螺栓之类的备件,就是过只老鼠可能都是一关。
虽然那些黑色的铸铁管道看上去结实得炮弹都炸不坏,但年久失修后,一来密封失效,污水滴滴答答,二来不时就发生堵塞,散发出异味来,几天不散。公司办也叫人看了几次,想改造,但几个管道公司都说无法跟现在流行的PVC管道对接,觉得无从下手。
为了领导的嗅觉,陈主任不得不在前几天专门给农副总等过去和卫生间离得近的领导调了办公室。女同志好说话,现在除了公司办主任办公室和团委办,距离卫生间近的就算是公司计生委了。
这也让林雪有幸天天能够见到管公司计划生育工作的黄小丽专员——那个公司文艺晚会上王菲级别的明星人物。不过因为现在办公室调到了卫生间斜对门,林雪见黄计生员总是戴着口罩上班。
史师傅见四下无人,就笑着说:“小林,还记得康主任吧?就是辞职的王主任那次请大家喝咖啡送的那位!”
林雪说:“记得,记得,那次他没去,听刘师傅说是他嫌我们是庆祝他下野。怎么了?”
史师傅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大姐想问你,你最近谈朋友的事怎样了?”
林雪不好意思地说:“还可以吧。”
史师傅说:“啥叫还可以吧?你也不小的人了,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不成,应该能感觉到对方对你究竟怎么!”
林雪想了想杨翠烟,回答说:“可能有点悬。她对我似乎没感觉,一脸的虚假繁荣,不远不近、不冷不热、不即不离。”
史师傅说:“这样吧,康主任说他有个外甥女想见见你,行不行再说,就算给老姐个面子!”
林雪听到史师傅又要给他介绍对象,就说:“史大姐,我正跟人家谈着,再去见别人,不大合适吧?”
史师傅笑着说:“你倒能替别人着想啊。要说都应该一心一意,专情一点,但生活很现实的,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很多人都奉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哲学,我觉得相亲这样的事情不能太认真,你说呢?”
林雪说:“大姐你吃的盐比我吃的饭多。可我总觉得脚踩两只船,很对不住别人。”
史师傅哈哈大笑,说:“你这孩子就是死心眼,你这要算脚踩两只船,那很多人做的事早就属于违法乱纪了。我看你说话勉强的样子就知道,你和那姑娘八字差一大撇呢。你们那又不是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再去见个人怎么就脚踩两只船了?我跟你说吧,说不定和你谈的那姑娘也在左挑右选、边走边看呢,爱情毕竟不是曹操,不是说到就到的,你别傻了!”
林雪又想了想,说:“那行吧,我听大姐安排!”
两人话罢,回到办公室不久,陈主任兴高采烈地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个西装革履像归国华侨模样的人。一进门,陈主任就隆重推出明星一样说:“大家看,谁来了,老领导来看大家了!”
史师傅眼尖,站起来就说:“王主任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说曹操曹操到啊,刚才我还跟小林提到你组织大家喝咖啡的事哩!”
戴着金丝眼镜的王主任连连摆手,说:“惭愧惭愧,我现在是无官一身轻,一介打工仔。今天过来办个手续,快过元旦了,顺便看看大家!”
说着,王主任先给最近忙着办协议养老手续的老王师傅打了个招呼,然后来到大老刘桌子前,老朋友一样拍着大老刘的肩膀说:“一年多不见了,孩子学习还可以吧?”
说着,他又转头问史师傅:“小雷呢?又出去了?”见了林雪,王主任则笑着说:“还是你们年轻人看着喜欢人!嗯,小林看着比去年壮实多了!”
这阵子,陈主任已经忙着开始介绍公司办增加的新人。一时,场面很是热烈。
就听大老刘在一旁说:“还是你王主任屌啊,愣是敢炒了公司的鱿鱼,辞了公司办主任的职,你要不辞职,哪里有他陈主任的机会!”
王主任呵呵笑着说:“人各有志。不过说实话,我现在是有点后悔了。还是咱企业的人实在,有人情味,蚊子都喜欢叮咬。哪像社会上那些人,除了监守自盗、行贿受贿,再就是谎话、鬼话、昏话连篇。都是一面沉溺于自己的谎言,一面又彼此佩戴奖章,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所有人都这么干。因为业务的关系,我还认识个领导,你们都想不到,人家除了10几亿的存款和10多处房产,明里暗里的老婆都有八九个,亲属全部移民法国!这两年我在外面闯荡,很不容易呀!”
大老刘今天不知又怎么了,继续给陈主任“点眼药”,说:“是啊,是啊,都邪不容易。古话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不尚贤,使民不争。自从你老王搞了禅让后呀,我们可是咖啡味都没闻过了,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我看未必!去年长江不就发大水淹死了不少人嘛!还是你老王有魄力有魅力,亲民、爱民、为民呀!”
前王主任怕大老刘这席恭维自己的话让陈主任尴尬,就笑着说:“老刘你这就不懂了,现在什么人请人喝咖啡啊?那是纪委的人!现在被请喝咖啡,那不是思想就是作风有问题了。”
不想,陈主任并不在意大老刘的不满与发泄,继续接过话茬说:“现在公司办活动少,主要是你刘师傅跟女同志们活动多,没时间么!你要想喝咖啡,今晚咱俩都可以去那啥地方!”
虽然史师傅插嘴说,你们两个大老爷们去喝咖啡,也不怕人笑话;虽然大家都开怀大笑,但毕竟大老刘是个比较MG且自尊心超强的人。按照雷秘书总结,他那是别人拔根头发,他都可以当哨子吹的,非常适合去像莫言那样写魔幻现实主义题材。
所以,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大老刘,瞬间忽然就像主流传媒面对烟台大舜号滚装船遇难一样沉默了。而大概因为觉得陈主任说他“跟女同志活动多”充满了调侃和嘲讽,大老刘的脸一红,进而一白,就生气了,说:“如今都提倡讲学习、讲政治、讲正气,你们当领导的,说话可不能不负责任呀!兔子它孙子才跟女同志活动多呢!”
史师傅心直口快,赶紧就为陈主任解围说:“刘师傅你还没忘三讲呢!谁都不傻,大家都心里门儿清,三讲其实是你不讲我,我不讲你;你敢讲我,我就讲你;我让你讲,你就得讲!”
于是大家再次开怀大笑。
王主任知道大老刘是不受别人玩笑的人,怕继续这样随意喷下去出现难堪的可能性很大,就转身开始和几个新到公司办的大学生搭上了话。
林雪听到王主任先是文绉绉地和几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谈理想,并谈到了李白和竹林七贤。说,大家一定知道李白的《玉阶怨》、嵇康临刑前弹奏的《广陵散》以及阮籍的《酒狂》吧?中国传统文人其实是有很多面的,所谓理想主义应该是人精神层面的较高追求。如果我们把搞文字工作仅仅当成一种生存和吃饭的需要,那么人与动物便没有差别了。
随后,王主任又引用台湾著名学者南怀瑾的话说,人生有三个错误是不可以犯的。一是德薄而位尊,二是力小而任重,三是智小而谋大。很多人,包括历史上一些一闪而过的所谓风云人物,都是犯了这三个错误中的一到两个。所以呀,你们年轻人一定要修德,从小事做起,通过持续学习、终身学习来涵养自己的大智慧……
王主任还说起了他在北京建筑工地当项目现场负责人时,跟工程设计师和几个山东来的青年农民工聊天的一些事。听起来他对现行高考制度也颇有微词。
王主任说,和我在工地上聊天的设计师和几个青年农民工都是1992年参加的高考。不同的是,那年山东农民工考了515分,落榜;北京设计师考了497分就上了建筑工程大学……
王主任正感叹“短短五六年,同龄人的命运竟让人如此唏嘘”之际,雷秘书回来了。于是,一群老熟人在一起更热闹了。
就听王主任继续说,建筑行业看着蛮光鲜,但其实黑得很。打个比方说,大雷音寺的门坏了,准备招标重修。印度人虔诚地说,只要3千块就行,理由是材料费1千、人工费用1千、自己赚1千。让中国人跑去竞标,就需要9千块。理由是3千给如来、3千自己拿、剩下3千给那印度人,让他去干!最后,中国人中标!
王主任讲的这个段子不但言简意赅、数据翔实,还充满了悬念和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轻喜剧效果,一下子就把包括大老刘在内的人都逗乐了。
林雪觉得跟老同志们也没有更多的说头,就假装接小灵通来电,独自下到了办公楼后面的草坪上。
他下楼的时候,还听到王主任在身后像中国队回到主场一样,高谈阔论,说,喝酒出友人、跳舞出Q人、赌博出仇人、炒股出疯人、溜须出红人、读书出傻人、势利出贵人、勤劳出穷人……
林雪想给杨翠烟打个电话,但拨了几次,她单位那个熟悉的电话就是没人接。
“等谁呐,大雪?大冬天的还在草坪上踩蚂蚁,你可真有雅兴呀!”
正若有所失地郁闷和徘徊之间,林雪听到身后有人这样酸酸地叫他。回头看时,就见芮秋波歪歪扭扭,像个大手钳一般叉在一辆破自行车上。
今天,他穿着件袖子磨破并出了毛的空军飞行员专用黑皮夹克,胖嘟嘟的,显得很可爱。随着他的声音,在草坪上树底下觅食的三只喜鹊拍拍翅膀,像战斗机一样飞走了。
“吆,怎么是你啊,秋波,下班了?还是开小差了?”林雪笑着走过去问。
“看你说的,俺现在可是改邪归正,老老实实上班挣钱。你可不能再跟飞燕说俺过去在单位上那些糗事了!”芮秋波很认真地说。
“那当然,你都结婚了,我和胖子应该维护你的面子了!”林雪说。
“王会长前两天打电话说,明年准备带我们去看甲B联赛,你要去的话,我就给你报个名!”芮秋波说。
“河南建业都降级了,你们还去捧臭脚,真有病!我不去!”林雪回应。
“王会长那可是全国知名球迷,他还跟徐根宝握过手哩。人家提的口号是:胜也爱你,败也爱你,总之我们爱你。他还说,这才是真球迷,否则就是假球迷、伪球迷、混混球迷、汉奸球迷!”芮秋波说。
林雪想想杨翠烟,笑笑,没再作声……
因为经常看报纸的原因,关于著名的王会长的故事,林雪也知道一些。比较出名的就是11月份的时候,他跟别人赌河南建业的保级战,结果赌输了。因为事前他放出的话是,如果河南队降了级,就吃球鞋。结果这位河南队的铁杆球迷说到做到,真的把一只球鞋用药房里打药的机子搅碎后煮了,并喝了下去……
见林雪不吭声,芮秋波忽然掏出块手帕,擦擦因为寒冷而流出的清鼻涕,进一步说:“大雪,你别瞧不起甲B联赛,有时候比甲A还精彩。前阵子我追随王会长千里迢迢赶赴沈阳为建业队加油呐喊,到球场坐下后,彻底被震撼了,从我所在的位置望去,整个球场主席台,光评论席的包厢就占去大半……”
林雪忽然想起,是林黛玉还是谁说,用手帕的男人,是传统的男人,是细心的男人,更是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便对芮秋波说:“没问题,到时候我跟你去!”
芮秋波听了,像搞推销保险的又拉了个客户一样,高兴地骑上破自行车先走了。
林雪见到康主任的外甥女,是叶利钦突然辞去俄罗斯总统,让提前炮制出了所谓“1999年十大国际新闻”的中国媒体集体丢人并灰头土脸的那个下午。
林雪觉得叶利钦当然不是故意在耍传媒,只能说中国的传媒在国际问题上都太浮浅和太自以为是了。他们总觉得地球真就像国内一样,是个不发达、不开化,养满了猪羊鸡狗的村子。而他们真的是可以凭借无知、无耻和狂妄以及扭曲的新闻价值观乃至世界观,就可以把地球给管起来的……
大概是史师傅想讨个口彩,给林雪他们选的见面地点,是牡丹广场一家门面上夸张地写着斗大的“聚合”二字的饭店门口。喜欢打太极拳的史师傅倒不是个迷信的人,但几次给林雪介绍对象都没成后,这次她心里也没底了。选“聚合”二字,当然包含着一种重视和对林雪他们成功牵手的期待。
林雪赴约前,史师傅在电话里还再三跟他强调说,这年头,老婆饼不含老婆,海底捞不在海底,苹果店没有苹果,回锅肉里都是土豆片。你心眼不能太实,不要觉得饭店门口约会,就一定要进去吃饭。提前跟你说,这“聚合”饭店可是高消费,你要进去的话,一个月工资就又没了!
下午还算暖和,冬日的阳光照在牡丹广场那些高高大大的建筑和树木上,让天空都透着些春的气息。后来林雪还从报纸上知道,也是在这个下午,美国也做出了归还巴拿马运河主权的决定。
林雪第一眼看到那个叫符程程的女孩时,不禁惊呆了。
他觉得不远处枫树遮天蔽日的西苑路,一下子就变成了潇湘工学院那条熟悉的林荫道,而眼前这个符程程,简直就是尚画画!
“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林雪脱口而出,让稍显腼腆和羞怯的符程程一下子没有了拘束和距离。
“是吗?那说明我这个人长得太大众化了!”留着马尾巴发,甚至也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的、瘦瘦的符程程,小心翼翼地说。
“路上有点冷,我们去吃点热东西吧!这么多年了,你还好吗?”
林雪这句话,让符程程听得莫名其妙。她不知道,见到她的一瞬间,林雪整个人已经穿越到了四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