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这时,忽然有辆洁白色的小轿车嘎地一声,几乎擦身精确地停在了林雪身边。
林雪一惊。但见车门一推,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林雪,今天很晚了,要下雪的,我送你们回涧西吧!”
林雪细看,居然是丛嫣然!一头干练的短发,依旧是职业套装,握着方向盘的手上,还戴着长长的白丝手套,就像婚礼上新娘戴的那种。
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惊讶中,林雪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杨翠烟见状,就转头冷冷地问林雪:“这位是谁呀?”
林雪赶紧答:“一个朋友,也住在涧西!”
杨翠烟转过身说:“你想坐车你就先回吧,我等公交车!”
林雪不知道从何说起,就笑着跟丛嫣然说:“谢谢,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你!我们还是坐公交吧!你先走吧!”
此时,101路电车已经鸣着喇叭进站了,站台上和路上,等车的人们已经像李雪健演的电影《焦裕禄》中兰考车站的难民一样,争先恐后地涌向车门,让世界一下子陷入了混乱,也让城市的档次一下子降了几个百分点。
丛嫣然笑笑说:“在九龙鼎那儿,我就看见你们了!你赶快去吧!”说着,她拉上车门,轻鸣一声笛,往前走了。
林雪追到杨翠烟身边,勉力和她勉强挤上公交车后,车厢里已是水泄不通。此刻,大人喊、老人叫、小孩哭,任凭令人烦躁的“前面的乘客,请向后门移动”的录音提示再三强调,大家也是无动于衷、无可奈何乃至麻木不仁。
据说,拥挤的场合可以显著增进恋人间的感情。所以,虽然和杨翠烟几乎是身贴身地被热原子一样的人们挤压在了驾驶员附近,但林雪依旧心情相当不错。
他忽然觉得生活原本就是这样,或者说大多数中国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琐碎、拥挤和压抑。能把弯路走直是聪明的,因为找到了捷径。而把直路走弯,却是豁达的,因为可以多看几道风景。
套到公交车内,也可以说,能抢到座位是幸运的,因为可以舒适一点;而抢不到座位,或者说不屑于争抢,却是淡定的,因为站着,你会比别人高大很多……
“你想什么呢?刚才那女孩很漂亮嘛!”杨翠烟忽然头也不回地问,大概她从司机的后视镜或者玻璃窗影上看到了林雪的表情。
“我在想,我在想,和你一起是件很美好的事情!”林雪回答。
“是吗?我怎么没这种感觉?”杨翠烟问。
“刚才那女孩,是我在泰勒芬公司上班时的同事,我们并没有什么!”公交车艰难前行后,林雪笑着,开始向杨翠烟解释。
“你都不用解释。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谁,这跟我无关!”颠三倒四的车厢内,杨翠烟这样说,心情好像很坏,也很复杂。
“就是李胖子的车,今天我也不会坐的。我觉得跟你挤公交车很好的!”林雪说。此刻,杨翠烟几乎就在他的怀抱里,他能够清楚感受到杨翠烟的体温以及她头发的芬芳。
杨翠烟觉得林雪有拥抱她的冲动,本能地离开了林雪一点。看着车窗外的纷纷飞雪以及行色匆匆的人们,杨翠烟忽然笑着说:“美女香车多好,有的男的巴不得呢!你是装着不喜欢人家吧!”
林雪蓦地生气了,说:“今天你怎么回事你?!说话让我感到不像以前!”
杨翠烟便转身质问:“我怎么不像以前了?我就是这样说话的!听不惯?听不惯你可以下车呀!”
“你不要冷嘲热讽好不好?我们是恋人,不是敌人!为什么我们不是理解而是曲解,不是体谅,而是互相伤害?!”林雪激动了,声音很大。他这一席话也引来了很多人的侧目。
边上一个没人给让座的老太太听了,就跟她站立不稳的老伴嘀咕说:“你看人家孩子,说得多美!咱可都是中国人,又不是跟日本人一起挤车,怎么就不能互相让个座!”
老太太的话很幽默,但无人响应。此时,杨翠烟已经只顾着看车窗外的雪景,不理会林雪了。
公交车不时骤停和骤行,让满满一车的人跟着前俯后仰。虽然有上有下的,但空间依旧拥挤不堪。一个年轻妈妈抱着小孩从林雪身边艰难挤过,最后蹲在了车厢中间靠门的地方。那小孩看上去患病了,也没人理睬。她边上,总算抢到了座位的那两个大妈正乐呵呵地、旁若无人地炫耀和讨论着她们刚才冒雪跳广场舞的事……
“你穿这么脏,就不该坐公交!”林雪正觉得极度不满和压抑间,就听到后面有个女人在呵斥什么人。回头看时,只见一个穿着灰色皮草,脖子上宛如搭了一条狐狸尾巴的卷头发女郎正对身旁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三四十岁的男子在指手画脚。
那农民工模样的男子也不含糊,用方言说:“你有个球权利要我不坐公交车!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才影响市容哩!”
那皮草女郎便撒泼一样大喊:“非礼啦!耍LIUMANG啦!”并假假装装开始拨打手机,不知道是让老公过来摆平,还是要报警。
与林雪近在咫尺的公交车司机看不惯了,故意踩了刹车,让那女的摇摇晃晃,没法再打手机。同时嘴里喃喃着,说:“还说人家耍LIUMANG,是盼着人家耍LIUMANG还差不多!”
车过王城公园,车厢内总算稍微松动了一些。林雪就见刚才上来的一个单肩挎着小皮包的小伙子,主动跟旁边一个看上去腼腼腆腆女孩热心搭讪道:“你好,你是工学院的吗?我好像有点眼熟啊!”
腼腆女孩一怔,随后说:“哦,你好,我是医专的。”
那小伙子一副神舟飞天成功的表情道:“哇,原来你是白衣天使啊,那我以后看病住院,就去找你喽!”
就听那腼腆美女说:“哥,你搞错了,我学的专业不是护理,我学得是法医……”
到七里河后,又上来两个穿97式军装的年轻军人。肩章简单点的那个大概无聊,坐了一站路后就说:“班长!俺就没整明白,那些唱歌的,枪都没MO过,咋就都成了少将咧?”
肩章复杂点的班长听了,就说:“你一个新兵蛋子懂个球啊!她们MO过的那些枪,说出来能够吓死你!”
车到上海市场步行街后,林雪主动打破了与杨翠烟尴尬的沉默。再次提出一起吃饭时,杨翠烟说:“今天我真有事,不去了吧!”
林雪问有啥事。杨翠烟说:“女孩子的事,你最好少问!”
杨翠烟到站下车后,林雪也咯吱咯吱踩着雪,沿着林荫道跟着继续送杨翠烟。大概快到家门口了,杨翠烟忽然很善解人意地说:“把花给我吧,别浪费了,拿了一路,你也怪辛苦的!”
林雪如释重负,将那已经掉了几个花瓣的玫瑰小心递给了杨翠烟。杨翠烟接住后,嗅嗅花香,忽然说:“忘跟你说了,我姥姥她终于决定搬家了。”
林雪说:“怎么这么快她老人家就改变主意了?”
杨翠烟顽皮地摇头晃脑说:“我们老杨家还是有高人的。我二姨前天从上海回来了,过去几分钟就说服了我姥姥!”
林雪说:“这么厉害呀!你二姨她是咋说的?”
杨翠烟说:“你不知道,我姥姥是个老党员,组织纪律性非常强,现在每月还交着党费呢。我二姨见她后,就一脸严肃地说:‘妈,这拆迁,可是组织上的决定。从中央到地方领导都非常关心。组织上叫你搬,你却赖着不搬,你还是老党员哩!算了,以后你也别交什么党费了,留着买青菜吧,咱丢不起那人!’姥姥虽然还是满脸不高兴,但嘴里却说:‘组织上叫搬,那我就搬吧……’”
林雪笑着问:“那,那我和李胖子啥时候再开车过去?”
杨翠烟说:“不用了,姥姥那宝贝房子恐怕已经变成废墟了。拆迁办的人怕她睡一觉起来又要反悔,连夜就开来了推土机和铲车。因为是晚上突击拆迁,还不小心轧死了邻居家的一只猫和一只小狗,正打赔偿官司呢!”
林雪觉得好在没轧死人,更没发生因为拆迁而自焚的恶性案件,便又问杨翠烟:“那天的蛇,究竟是咋回事?”
杨翠烟说:“听我二姨讲,公安和消防最终定论是,那是附近租房子的南方装修工从王城公园里偷出来的,准备卖给广东菜馆的,但没藏好,让蛇逃了出来!”
杨翠烟的话让林雪联想到了几个农民工翻墙到农科院偷吃科研葡萄,造成国家重大损失的事。觉得非常有必要提醒动物园看好狮子、老虎、大象、河马以及长颈鹿。因为公益广告上说,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换句话就是说,因为有买卖,你们就继续杀戮吧!
杨翠烟消失在漫天大雪如蝴蝶般飞舞的夜色里不久,也就是林雪走在隋炀帝在西苑围猎时歇过脚甚至撒过尿,抑或吃过烧烤的、过去是一片庄稼地的五号街坊时,小灵通忽然响了。
林雪见来电号码陌生,怕是丛嫣然打来的,迟疑着不敢接。直到那来电在空响了半天熄灭后,林雪才觉得自己愚蠢透了,居然纠结于一个电话,居然觉得那电话来自丛嫣然,丛嫣然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小灵通号码呢!
正想着可能就这样过去了,但那来电又执着地开始响了。
接通后,对方劈头盖脸对林雪就是一顿臭骂:“我说002,你可真是重色轻友啊!我两次在上海市场见到你们,你都假装看不见我!更不给我介绍介绍你那杨贵妃般的女朋友!”
林雪听出是中学生吴雨,就生气地说:“你这孩子,真是阴魂不散!我啥时候见到你了!”
吴雨说:“你才阴魂不散呢!你在《河洛晨报》上写的那个《情系九龙鼎》的文章,我看了。你女朋友可真像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看守呀,害得你居然冻感冒了,真差劲!换了我,才不披你衣服让你挨冻和感冒呢!”
林雪听得头都麻了,说:“吴雨,你不好好学习,关心我们成年人的这些事干嘛呀?”
吴雨说:“切,我才不关心呢!可你们成年人干吗?现在所谓主流的那些破报纸,全都在搞摊派。我们一个高三班就有六份报纸,我们不关心都不行!”
林雪说:“报纸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就不能不看呀!”
吴雨说:“你说的是个屁!我们班主任老婆就是社区搞报刊征订工作的。班主任早就说了,谁要不支持党报党刊订阅工作,就把座位给谁调后边去!”
随后,吴雨又像北约的巡航导弹一样,继续猛烈打击林雪,说:“呵呵,我发现你在单位混得可真差啊!我打电话问你们单位的人,你传呼怎么忽然停了,一个老同志跟我说,林雪那小年轻呀,可不咋地,最近整天不好好工作,就知道拿个破小灵通瞎球乱跑和得瑟!嘿,你可真悲剧呀!”
林雪听出,是大老刘把自己的小灵通号泄露给了吴雨,就不耐烦地说:“吴雨,我告诉你,你以后再少给我们单位打电话!”
吴雨嬉笑着说:“002,你真是狗熊的姥姥玩蹦极,笨死都不知道高低!有了你的小灵通号,我还往你们单位打电话,我有病呀我!”
气得林雪啪一声就挂断了小灵通。
但小灵通马上又响起来了。林雪接通后几乎就是在喊:“吴雨,你这孩子,咋回事?你无聊不无聊!”
电话那边却是杨翠烟的声音。杨翠烟问:“你在跟谁吵架?我是翠烟呀,占线那么长时间,害得人家拨了五六次!”
林雪赶紧调整了一下情绪,说:“没事,一个普通朋友!”
杨翠烟笑着说:“你的普通朋友也多了点吧!不会是那个开车的美女吧?还一个普通朋友!就是你的初恋,我也无所谓!我打电话只想跟你说,我到家了,谢谢你的玫瑰花!”
杨翠烟挂了电话后,林雪忽然想起明天单位还有中层干部大会,就想到就近的眼镜店重新配副好点的眼镜。扔给两个中学生的那副眼镜因为树脂材料是盗版的,林雪其实早就想扔掉了。
量了视力后,那个挂着“光明眼镜店”牌子的小小眼镜店的小伙子就趴在后面一个嗤嗤拉拉响的小机器上开始修磨镜片,并不时调整镜架,还调调擦擦后,就让林雪试试。但调了好几次,林雪都说戴着眼睛不舒服。
头上忙得冒汗的小伙子觉得很郁闷和很失败,就问:“大哥,你能不能精确一点描述你的要求啊!”
林雪也不耐烦了,没好没气地随口说:“我觉得这眼镜形成曲线的二阶导太大了。”
没想到小伙子听了一脸释然的表情,说:“早说啊!”随后,真的很快就调好了。林雪戴上后,感到很舒服,世界也变得更纯净和清晰了,开始为自己刚才说的气话而好笑,结果心里笑着笑着,就想哭了……
地上已是厚厚的一层雪。林雪继续步行,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就见一骑着摩托车的秃瓢头青年闯了红灯,正在接受交警的严肃警告和处罚。那青年很不情愿地拿了罚单后,嘴里却颇为不服气地嘟哝着说:“神气什么呀,早晚你得落到我手里!”
那交警很操气,质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哪个单位的?”就听那青年回答说:“我是民政局火葬场点大炉的,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