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程度上讲，所谓信息时代，就是一部分人或一个利益集团利用自己掌握的信息硬件或软件先富起来。
而在对信息的开发和利用上，他们通常的做法几乎都是把公用的变成私有的，把别人的变为自己的，把过期的包装成流行的，甚至，把假的做成真的，把非信息、伪信息和疑似信息硬生生当作高、大、上真信息。然后利用自己掌握的渠道和网络强力推销出去，让所有的老百姓都说，那就是高、大、上的信息。
当然，这是网络信息在中国内地尚不发达的1998年前后的情形。
不过，因为无奈、无助，甚至无望，很多老百姓对此第一是默认，第二就是感到很正常，第三则是觉得很享受。
泰勒芬公司也是如此。时不时，就会在《河洛晨报》刊出大的吓人、冲击力惊人的广告，上面密密麻麻列出诸如“年薪25万诚聘业务经理，有意拨打电话12345”、“白领精英，有房有车找老婆，有意请拨打67890”之类遮遮掩掩、说1/3，留2/3的广告，让人们拨打收费电话。
除此之外，最多的就是“新婚之夜”“让你的爱爽歪歪”之类的所谓信息。
你要是真查个天气、查个车次、查个酒店之类，电话里面总会在响至少30秒音乐或者其他浪费你时间和电话费的声音后，才转弯抹角告诉你一个可能还不十分准确的信息。
隔行如隔山。在泰勒芬公司办公室熟悉业务最初的10天里，林雪就切实感受到这个世界真的很神奇，而在这个世界上，各个行业的潜规则和像暗流一样的运行模式，真的是丰富多彩的。
即使一部小小的电话，里面隐藏和牵扯的玄机和利益纠葛都深不可测。但实实在在，它又分明供养着那么多其实并不干什么实事，也干不了什么实事，只不过整天守着一堆硬件和政策资源不放的一个利益群体，维持和维护着这个社会一部分的正常运转。
因为时常搜集、整理、制作一些成人信息，林雪感到，在对情爱、对性的认识和坦率程度上，泰勒芬公司的年轻人几乎都比其他地方的年轻人要高出许多个台阶。或者说，简直就是教授和本科生之间的差距。
而在手机和互联网在中国内地尚不高度发达的上个世纪末，社会上那些有钱、有闲，且有些无聊的人，用电话和女孩子们聊天，不但是一种生活方式，更应该是当下在线聊之类的雏形和鼻祖了。
在到泰勒芬公司上班的第15天，丛嫣然开始安排林雪每天去机房打印一份前24小时的全市民用固话信息流量明细表，上报乔总。以便让已经正式获得任命的乔芬随时掌握公众信息需求情况。同时，作为泰勒芬公司对人工接听台的女孩子们以及信息采编和拓展业务的人员进行业绩考核的重要依据之一。
那天，好像是日本的桥本龙太郎辞去了首相职务。丛嫣然坐在办公桌后面很郑重地对林雪吩咐说：“流量明细报表要尽可能精确，要一条条删除掉通讯系统内部人员产生的流量，因为那都是免费的。”
林雪欣赏着陈嫣然，说：“放心吧，计算机最精确，不可能出错。”
丛嫣然听后笑着说：“计算机也是人制造和控制的，你要下大功夫才行。”
果然，要达到精确统计，真不是件简单、容易的事。面对忽闪忽闪的屏幕上数以万计的通讯记录，林雪直干到彗月同天、银河变形，才勉强统计出了个不怎么精确的信息报告。
从机房出来的时候，林雪满眼飘动的除了数字还是数字，甚至连对面走来的公司那些漂亮女孩都忽闪忽闪地变成了阿拉伯数字堆积起来的移动怪物。也算是对这个世界的数字化浪潮第一次有了直观的感受。
乔芬接过林雪双手递上的报告单时，她的办公室内还坐着一位看上去比柯楚瑞还要高大、帅气，但更加老练、稳重的男子。
乔总扫了两眼报告，忽然像记起什么似地对那帅哥说：“小姬呀，你刚到，对我这里情况可能还不熟。这是两周前刚聘用的小林，和小车、小刘一样，都是科班出身。”
姬帅哥听了，坐在那里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林雪，说：“那是自然，你乔姐一向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嘛。”
乔总又给林雪介绍说：“这是姬副总，总公司近期派到我们基层来锻炼的。这样吧，今天下午，你们几个男孩帮着把小丛的办公室腾出来，先给姬副总。”
林雪一听是要丛嫣然让办公室给眼前这个看上去冷漠兮兮、牛逼烘烘的帅哥，内心有些不情愿地问乔芬：“那，丛主任去哪里？”
乔芬说：“暂时到你们办公室吧。你们先挤挤。挤挤热闹。”
姬副总听了，也不推辞，笑着说：“多谢乔姐关照。”
乔芬再不说什么，开始拿着一支精巧的原子笔认真观看和批阅林雪搞出的那个统计报告，看到最后，乔芬眉头开始微微皱起，说：“还是有点粗，但第一次统计，这样子也不错了。记住，回去把我打勾的这几条删除了，那是我几个老战友产生的，就不要算了……”
林雪说：“是。”进而马上又说：“想不到乔总你也当过兵。”
乔芬大略不想在岗位上和下属聊工作之外的话题——这和林雪过去的上司陈主任大大的不同。便敷衍说：“是的，在东海舰队。”
林雪不知轻重，又以恭维兼艳羡的口吻说：“呀，是海军呀，海军女兵，真了不起！”
乔芬面无表情，说：“你先出去吧，我还有别的事需要跟姬副总谈。”
可能是后来乔芬对丛嫣然说了什么。中午前，丛嫣然单独把林雪叫到了乔芬办公室隔壁，女卫生间对面的那个被女孩子们私下叫“卧室”的小会议室。
丛嫣然很正规地让林雪坐她对面，甜甜地笑着说：“你呀，就是太活泼了，话太多了。乔老师让你以后不要再提什么当兵的事情了。”
林雪有些难为情地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那么多，可能是在原来的单位习惯了吧！”
丛嫣然接着说：“以后要注意，和领导保持距离，不仅是身体等物理上的距离，更应该是语言和思想上的距离。当然，心灵上要和领导契合，要拥护领导么！”
虽然丛嫣然和林雪是同龄人，但每一句话似乎都是打好了草稿并修改了很多遍之后才说出来的。而她说话的神态、口吻甚至高跟鞋摆出的角度等等，都透着与青春年华不符的老成和持重。
“不好意思，我没想那么多。我原来单位的陈主任就特别爱让我们提他当兵打越南人的事，甚至一天不重复，他就会觉得失落和肚子饿！”林雪笑着说。
林雪似乎没意识到这是领导跟他谈话。在他眼里，丛嫣然似乎永远是个漂亮女孩而跟领导挂不上钩。
“人和人不一样，男女更不一样，三十多岁的男人和四五十岁的男人都会不一样，何况是三十多岁的女人和四五十岁的男人。”丛嫣然继续讲着。
林雪点头，继续听着她说，看着她笑，感到简直就是一种美的享受。
见林雪只顾看自己，丛嫣然有些不自在了，开始问林雪：“快工作半个月了，感觉怎么样？”
林雪感到丛嫣然依旧笑得很动人，一如她的名字。恐怕即使是骂人，她也永远是笑盈盈的。就高兴地回答说：“很不错，很轻松、很温馨！”
“还很幸福，是不是？！”丛嫣然继续笑着说，“办公室几个女孩对你评价很高的，你都快成为大众明星了！”
“那都是闹着玩的。”林雪有些不自在，更不敢再看丛嫣然那双似乎能够看透对方心思的眼睛。
“在女孩堆里可不能闹着玩！你惹了人家，总会付出代价的……”
自从认识以来，从不谈论情爱话题的丛嫣然最后这句话，让林雪很诧异，也很不解，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对了，乔总说下午让你搬到我们办公室。”林雪忽然想起来了这事，对丛嫣然说。
“到哪里，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其实，跟你们在一起还开心些，一个人呆在办公室像坐牢似的……”丛嫣然依旧笑着说。
“那，那我代表柳丝丝她们热烈欢迎你？！”林雪高兴地说。
丛嫣然笑而不答。
“那个姬副总是个什么来头，怎么一来就占你的办公室？”林雪又问。
“他是公司董事长家的，叫姬阳，人还是不错的……”丛嫣然说。
“不知怎么回事，我好像一直对这些官二代有看法，更存在相当的戒心！”林雪坦率地对丛嫣然说。
丛嫣然顿了顿，说：“我不知道你相信不相信因果报应。我觉得能做官都是有大福报的人，福没损完是不会翻船的。所以我们不能仇富仇贵，人家是积了大福报来的。我由于工作关系，接触过一些当官的，总体而言，他们多半大度、理性、仁慈和和气，也比较好说话，反倒是那些一直穷愁潦倒的人，内心有更多的偏激与阴暗。”
此时，从外面的楼道里忽然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声音。
丛嫣然和林雪从小会议室出来后，就见一对约莫六十多岁的老夫妻正在和鲁露和王樱子几个理论着。
老先生像放风筝一样，手上拖着一张至少有2米长的话费清单，情绪十分激动：“你们这都什么玩意儿？我什么时候打你们那乱七八糟的电话了，你们给我扣了恁多费用？！”
鲁露解释说：“这些都是计算机统计的，绝对差不了。你不打，你儿子不一定不打，儿子不打还有儿媳妇和孙子……”
老先生一旁的老太太一听，就急忙解释说：“可，可我们，除了养着只小花猫，没和儿孙在一起住哇。”
鲁露说：“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是你打的！”
鲁露不容置喙的断定，听得老太太有些发懵，并结结巴巴，半天不知道怎么反驳鲁露好。
老先生见状，马上开始数落老伴了，说：“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你说，都快入土的人了，还听年轻人的那些东西干啥？！”
老太太也急了，骂老先生说：“你这老不死的，我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怎么会打那些不要脸的电话？”
继而，老太太转身对鲁露说：“闺女，你可不敢冤枉好人哪！”
“奶奶，这打电话可跟文化程度没有关系，恰恰是文化程度越高，越喜欢打我们的电话！”
关键时刻还得领导上。丛嫣然甜甜笑着，到了两位老人面前，恭恭敬敬地说。
那老先生大概也被丛嫣然的气质折服了，连连夸奖说：“还是这闺女说话中听，人长的也不赖，哪像你们两个，说的都是个屁！”
此时，回过神来的老太太又试探着问丛嫣然：“闺女，你说邪门不，我和我老头子真的没打呀，可咋就产生了这么多话费呢？”
丛嫣然笑着说：“奶奶，您再想想，家里最近来什么人没有？要是没有，今天我做主，给你们全额退了多出来的费用。”
老太太正痛苦地回忆的当儿，老先生发话了，对老太太说：“上周你远房大侄子带着他那个孬蛋儿子不来看你了么？这个不成器的东西，都结了婚的人了，还打什么交友电话！”
老先生说着，似乎是感到家中三代忠良，第四代却出了个秦桧或汪精卫一样，不好意思地拉着老太太，头也不回地赶紧下楼去了。
“给你们说过多少遍了，矛盾都是语气和态度激化的。记住，对查话费和投诉的，一定要以柔克刚，一定要和颜悦色，一定要拖和绕，但绝对不能退话费，真要退，就说算到下个月的预存！”
丛嫣然几乎就是在训鲁露和王樱子了，当然，依旧是笑盈盈的，确实和颜悦色得很。
对丛嫣然的上述工作方式、方法总结，林雪也是很认同的。
就在前一天，在骑车出去联系业务的路上，他和“牛魔王”就亲眼看到两个小青年，因为自行车相撞，互不相让，且谁都觉得自己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进而由口角变为对打，最终头破血流，引来了110和120那些似乎总是慢半拍才能到的警察和医生。
不过那些伸长脖子围观的人们对此似乎意犹未尽。警车和救护车响着喇叭要走了，他们还堵在路上久久不愿离去，跟那谁写的十里长街送周总理差不多。
对此，车勋的高论是：责怪人人都会，却无法改变现状。肚量多大，事业就有多大；要空出所有，才能建设一切。从管理上来说，我们的心能包容多大，就可以领导多少人。你容得下一村人，就可以做村长；容得下一国人，就可以做国君。
车勋还说，因为长期以来小农经济和小市民文化培育出的自私、狭隘、无义性格，导致许多中国人总爱死要面子活受罪，总是小题大做、总是因小失大，这是很可怜、很可气也很可笑的。
但今天丛嫣然的这种顾大局、识大体，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能耐，又算什么呢？林雪虽然认同，但又回答不了自己。也许，只有再请教“牛魔王”这个准硕士了。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林雪觉得环境塑造人、也改变人。就他自己而言，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已经和身边那些男孩女孩一样，逐渐对情爱乃至性的话题，不那么脸红、不那么忌讳了。
甚至，在司空见惯、熟视无睹后，当别人议论的时候自己也会痒痒的不忘掺和一下，似乎不如此，就显示不出自身的存在一样。
这天中午的时候，乔芬带着丛嫣然和刘凡要出去，说为姬阳在附近的“真不同”酒店接风。而按照乔芬要求，车勋留下来负责去公司对面的大千公司，给姬阳订购新办公桌和高背椅。
“牛魔王”大概觉得乔芬也应该带自己去而乔芬居然没有这么做，在大喇喇地跳坐在林雪的办公桌上给大千公司打了一通订货电话后，忽然说：“中国式饭局的特色就是吹捧和忽悠齐飞，段子与交易一色，真的让人很腻歪。”
见林雪和柳丝丝等人加班加点，正忙着把丛嫣然的办公桌和高背椅给弄到这边大办公室内最显眼的位置，“牛魔王”又百无聊赖地逗柳丝丝说：“丝丝，楼下那家快餐店的醋溜土豆丝我都吃烦了，中午我请你吃信阳炖锅，怎么样？”
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的柳丝丝见“牛魔王”不过来帮她忙，而显得消闲和超然物外，张口就骂道：“车勋你就继续无聊吧，没见我们正忙着？站着说话腰不疼！我才不跟你去呢！”
“牛魔王”碰个钉子，也不生气，跳下桌子继续贫嘴说：“唉，好人难做呀。我曾相信美国人民生活在苦难之中，后来发现中国有钱的，有权的都移民过去了；我曾相信万恶的资本主义人情淡薄，金钱至上，后来发现比尔·盖茨和巴菲特把财产全捐给了公益事业；我曾相信美国打伊拉克是为了石油，后来发现伊拉克最大的油田合同被我们的中石化拿去了……”
“烦死了，车勋，车大哥，要想不通，你就赶紧到台阶上跳下去死吧！”正在埋头拖地的王樱子忽然夸张地大喊了一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牛魔王”在打了个机灵后转头对王樱子说：“樱子，你又犯啥神经了？居然让我去死！”
王樱子上前把湿漉漉的拖把故意压在车勋崭新的尖头皮鞋上说：“你才犯神经，不就是没叫你去吃桌么，牢骚满腹，看你那点出息！”
车勋被沉默寡言的王樱子猜中了心结，就笑着腾出脚来，随即接过王樱子手上的拖把，一边帮着拖地，一边说：“樱子，你又以你之心猜度我了。现在谁他妈还稀罕吃桌？天天吃桌会得脂肪肝耶！刚才，我就是忽然想起长江发大水的事情来，你说咋就有那么多豆腐渣工程，我们中国人的命咋就那么贱呢！”
王樱子格格格格笑着说：“这还差不多，我还以为你是个不识眼色的榆木疙瘩。算了，看在你今天主动表现的份上，中午我请你吃炖锅吧！”
柳丝丝觉得王樱子这是将“牛魔王”从她身边抢了过去，开始不忿了，忽然对半蹲在地上忙着瞄角度摆桌子的林雪横加指责说：“小林，你死心眼呀，摆个破桌子咋跟打枪一样？真是小题大做，闲了也不爬到秤盘上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
林雪听出柳丝丝这是指桑骂槐，就赶紧起身说：“我们大家都不要争了好吧？唉，咱都是领导不亲、同事不爱的苦命人呀，却整天互相过不去，真是没意思！”
此时，王樱子早已躺在了柳丝丝摆好的丛嫣然那把高背椅子上，开始眯眼享受，估计是特意摆造型在气柳丝丝。柳丝丝也没办法，瞪了王樱子一眼，兀自出门，大概是去了卫生间。反正随后不久，就传来了有人猛扯马桶绳子产生的哗啦一大声水响。
为丛嫣然搬办公桌的时候，林雪才发现玻璃下有一张放得很大的丛嫣然的艺术照。那上面的丛嫣然一袭白裙，黑发飘逸，漂亮得让人想马上吻一下。
摆好丛嫣然的办公桌后，林雪又说要给丛嫣然擦桌子，开始边干活边细细欣赏丛嫣然那照片，足足有五分钟。
多亏身边其他人已经心不在焉，要准备下楼去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