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洗完澡回到家不久,爱人就打来电话说:“晚上下班来接我吧,今天连给孩子们上课带给你洗衣服,实在太累了。”
林雪说:“今天恐怕不行,下午因为洗澡,瞿书记要的会议纪要还没来得及整理呢,晚上恐怕又要去加班了。对了,晚上我就不回来吃饭了,在单位吃工作餐,你和妈不用等我了。”
这是林雪第一次给爱人撒谎。因为是第一次,爱人丝毫没有怀疑林雪晚上加班给瞿书记完成会议纪要的真实与否。
爱人挂了电话后,林雪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爱人,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呆。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开始换衣服。
“今天是怎么了?翻箱倒柜的,平时你不是连领带也不喜欢打吗?”见林雪在镜子前面包装完自己,又一遍遍照镜子,母亲有些不解和不习惯了。
“晚上瞿书记要请北京来的客人,要我去作陪。”
谎言往往需要更大的谎言来支撑。如果说刚才对爱人的谎是50元面额,那么现在对母亲,林雪撒了个100元面额的谎。
就在林雪准备下楼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樊玉玉。
“我,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不要再见面了吧……”樊玉玉在手机那头幽幽地说,“我们在一起,会不会,不合时宜?”
樊玉玉够坦率了,抛出了自己的观点。
“这个,我也没想过,”林雪回答,“也许……算了,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们,不,就别见我了吧……”
在足有一分钟的沉默后,樊玉玉选择了挂机。林雪呆呆地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下楼时顺便把垃圾袋捎上!”见林雪匆匆出门,随后又有点失魂落魄地进来,一直在客厅里看电视剧《长征》的母亲提醒林雪。
“今天来不及了!”林雪敷衍着母亲,开始拆解领带。。
在《长征》十送红军的片尾曲中,林雪径直下楼来,慌乱中差点和蹒跚着上到三楼的那个上海老太太撞个满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要下楼。
手机又响了,还是樊玉玉。
“我觉得,我头脑很乱,要不,我还在老地方等你,咱们聊聊天也好……”樊玉玉声音很轻。
林雪一边加快了复又上楼的脚步,一边自嘲地对着手机里的樊玉玉说:“我已经出发。正准备下楼给你打手机呢,你知道吗,为了见你,我可是精心准备了一下午。”
“至于吗?跟打仗似的!”樊玉玉终于笑出声来。
已经是傍晚下班时候,街头又陷入了嘈杂的时空隧道。特别是在十字路口,互不相让的人龙和车流在较劲,像一团团乱麻一样缠在一起,谁也动不了。汽车喇叭声不断,红绿灯干瞪眼也没办法,执勤的交警则对这一切麻木了,也不想理会,懒洋洋地在岗楼里闭目养着自己本来就不足的精神。
通往南昌路的60路公交车,此时已经像卖糖葫芦的人背的家伙什一样扎满了人。但站台上依旧是等着挤车的人。
林雪从车门只顾往上挤的时候,蓦地感到屁股兜被人掏了一下。回头看的当儿,公交车已经启动。因为没站稳,林雪一个趔趄,扎扎实实扑在了前面一个女孩的背上。那女孩尖叫一声,全车的人都努力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林雪忙说了三个“对不起”,那女孩才罢休。
隔着车里的很多人,透过车窗,林雪这才远远看到刚才掏自己屁股兜的是一个戴眼镜的斯斯文文的小伙子。显然对方将西装革履、打着领带的林雪当成了散漫的有钱人。上车前,林雪还以为挤在自己身后的那两个貌相柔嫩的小伙子是大学生呢。好在林雪屁股兜里除了一团被洗衣机搅得皱皱巴巴的餐巾纸,什么也没装。估计那小偷现在肯定在骂林雪是穷鬼了。
就在此时,公交车一个急转弯,刚才那个尖叫的女孩也站立不稳,一个侧扑重新回到了林雪怀中……
这一回,该轮到女孩向林雪不住地道歉了。
夕阳跌到城市西边那幢修了5年仍旧没有完工的烂尾楼后面的时候,林雪乘坐的60路公交车,总算在挤出了一车臭汗味道之后,行进到了南昌路如同冰盖一样结在一起的茫茫车海中。
除了是繁华之所,像人的食道一样长而弯曲的南昌路也是这座城市的交通瓶颈。尤其是到了中午和傍晚,按照经常开车的李胖子的说法,行进到这条路上的人都有一种想骂人、想打架的的感觉。特别是那些开各种车辆的信球和剩蛋司机,连面部表情都显得非常郁闷,非常烦躁,就差没个管道发泄,好像刚在家中被老婆罚跪了一下午搓板,现在才解放一样。
当然,傍晚时分,华灯初上,南昌路也像一位着淡蓝色古典旗袍的少女一样,是最美丽、最动人的。坐在缓缓挪动的公交车上,满大街的形形色色的霓虹灯总是不住地眨呀、闪呀、扫视呀,在游游离离、若隐若现的惊艳与璀璨中,让人宛若置身于梦幻世界。
特别是USB咖啡屋那道粉红色的“S”形光柱,总是像一个不知含蓄为何物的、扭腰摆臀的、充满桑巴激情的钢管舞女郎,不知疲倦地向人们抛媚眼、送秋波、放电,撩拨得想回家的人,都有些不想回家而准备要在外边过夜了。
“我已到,在2046等你。”林雪下车前,樊玉玉的短信就发过来了。下车后,林雪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已被公交上的人们挤歪了的领带,随后直腰,尽可能潇洒地投向了USB咖啡屋那温柔的怀抱。
在晶莹剔透的水晶灯光下,樊玉玉显得比从前瘦多了。
这一次,樊玉玉的穿着除了庄重,并没有什么闪亮之处,远不如她放在咖啡桌上的她那只米黄色的挎包精致。倒是林雪把自己包装的像从前那样意气风发。
“几年不见,你还是那样清纯……”
面对缓缓起身的樊玉玉,林雪先开口了,不知怎么的,他用了清纯这么一个酸溜溜的词。
“清纯个鬼呀,都老了,人说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豆腐渣,是真的。”樊玉玉依旧淡淡定定的,如同咖啡杯里袅袅而起的、泛着香味的热气。
“鬼”是樊玉玉在表示反对某个观点时候的口头禅,就像她喜欢用“释然”这个词表示心情放松一样。
“工作还不错吧?前一阵子,我在东都电视台房产在线上见过你演说的风采……”林雪一边寒暄,一边示意樊玉玉坐回原位,自己则隔着咖啡桌坐在了另一旁。
“马马虎虎吧,你呢?”樊玉玉看着林雪,也问。
“当然比不上樊总你啦,你是管人,我是被人管;你是白领,我是蓝领。”林雪回答着。
这时候,一个卖玫瑰花的小女孩来到吧间门口,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身子,问:“先生,你要买花吗?”
“谢谢,不用了。”还未等林雪说话,樊玉玉就先拒绝了那个小女孩。
“我们既然能够再次坐在一起说话,你还怕玫瑰花?”林雪笑着说。
“不是怕,只是觉得,我们都是成熟的人了,不能还和中学生一样办事。”樊玉玉这样说着,岔开了话题,关切地问起了林雪母亲、妻子。林雪一一作答。
“说真的,有时候,我,其实很恨自己的。”樊玉玉轻轻拿起不锈钢小匙,搅了搅黑咖啡,然后略欠身,用涂着淡淡口红的唇抿了口热咖啡,说。
“恨什么,主要是你不想迁就自己和自己的感情。作为一个女孩,这体现了你对自己和别人的真诚与负责。”林雪劝了樊玉玉一句,也开始品那苦苦的黑咖啡。
“我一直特别想知道,最后一次我们发生分歧后,你为什么不再来找我?”樊玉玉突然问。
“我不知道,也许我的自尊心太强了。”林雪若有所思地说,“或者,应该说,我主要还是为你考虑的多……执着和强求就差一毫米,我怎么敢强求你?”
他们的那次分歧,主要聚焦在该死的房子问题上。
林雪想住经济适用房,以他当时的能力,这是唯一的选择。但樊玉玉希望在风光美丽的隋唐遗址边按揭一套40万的大房子。对林雪和许多人而言,40万是个天文数字。
“你想过没有,房子问题其实是很多女孩子考验对方的一块试金石。”樊玉玉说。
“我当然知道房子才是爱情的家。我也从来就没有想过在单身宿舍草率成家。我只愿意把一个真实的我,把我真实的想法告诉你。”林雪说。
“但,当时,你给我的感觉就是不自信,被吓住了。根本不把我当回事。”
“我们交往了那么长时间,你是知道我对你好的。我能怎么说?我大言不惭说,四十万小菜一碟?”林雪说。
“你难道没想过,我会帮你?”樊玉玉继续问。
“我知道你有实力,但我更不想让人说我自己没本事,寄人篱下吃软饭。”林雪把目光推向窗外,说。
“那你究竟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的评价活着?你知道,其实房子就是两个人的事……”
“也许我当时应该什么都顺着你,那样我们很可能就没分歧,并可能因此就走到了一起。可那,对我是违心的,我可以爱一个人,但我却永远不会为了爱而做自己内心不情愿的事!”林雪说。
“也许吧,这只能说明我们真的是有差异的!”樊玉玉说。
“两个人纵使再好,也不可能没差异!”
“其实一旦走到一起,别人的议论又算的了什么。”樊玉玉缓和了一下话题。
“主要还是自己这一关过不去,就像你,在房子问题上坚持你的观点一样。”林雪说。
“你知道吗,我一直幻想着你会来找我,甚至给我认错,可不到三个月,你就选择了结婚。难道我们一年的感情敌不过你和你现在的妻子,三个月的感情?”一向矜持的樊玉玉说这句话让林雪没想到。
“我从来没有这么对比过,事实上,当时我的心灵已经很疲惫,而我现在的爱人,却让我得到了安慰……”
“我终于明白了,我们之间的所谓爱情全是假的,而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想知道,那不是假的。”樊玉玉说。
“所以,你就用房子来检验我的真诚度?但在我看来,爱是不用考验的。而你当时要是真心爱我,或许绝不会选择被动地等待。”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当缘分降临的时候,我想每个人都是投入的,当缘尽人散时,就是真的也假了……”
“缘分是个虚无的东西,是男女走到一起的借口……”
“呵呵,现在我们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忽然,樊玉玉苦笑了起来,打断了林雪。
“总之,就像最后给你在电话中说的那样,我是一个有大男子主义倾向,同时有主见和观点的人,你却想领导我,这是最核心的问题。”林雪最后补充道。
在一阵沉默后,樊玉玉把玩着咖啡杯说:“今天我真的感到很开心,主要是我们还能够真诚地坐在一起,并谈得这样坦率和直白。”
“我也是,像我们这样分手三年还愿意说出心里话,证明我们对生活、对自己、对曾经的一切,是真诚的。”林雪说。
“我还想知道,你老婆知道不知道今天你来见我?或者,你对今天,乃至今后和我交往有什么顾虑吗?”樊玉玉像从前一样,如同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歪着脑袋调皮地问林雪。
“当然不会让她知道,同时,我也没有什么顾虑。”
“那,那说明,说明,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真情的。”樊玉玉道。
“怎么会没有呢?说没有的人,是因为他们不愿意相信。人们总以为曾经爱过的男女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老死不相往来;要么旧情复燃、旧梦重温。其实还有另外一条路,那就是做心灵交融的好朋友,就如我们两个一样。”
“不过,也许我结婚了,就不可能是这样了,因为人活着还需要考虑别人的感受,正如你今天来,不会让你老婆知道一样。”樊玉玉补充说。
“那你就赶快结婚吧,也彻底让我放心!”
随后,林雪和樊玉玉两人相视一笑,笑得那么坦然……
那一刻,星光点点,一颗流星在深蓝色的夜空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随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