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风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田茹睡意浓浓地睁开眼,立即以女人的敏感猜到对方是谁,她从丈夫手里接过电话,问:“是若男姐姐吗?”
“是我,田茹妹妹,祝你们幸福!”
田茹真挚地说:“若男姐姐,我知道你与子风的那段感情,这不会妨碍我们成为好朋友的?明天请你来家玩,好吗?”
“谢谢,我明天要出远门,等回来再说吧,再见!”
对方挂了电话,田茹仍拿着话筒发愣,若男的声音太平静了,是那种超越生死的平静。一分钟后,田茹忽然震惊地喊道:“子风,若男姐怕是要寻短见!”
几乎同时,凌子风也凭直觉猜到了这一点,田茹急急地说:“子风,我们打电话再探探她的口气,行不行?她的号码?”
凌子风在急切中竟然记不起来了,自从两年前和田茹结识,他便有意无意把那个电话号码放在脑后——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忘记!他苦笑着,从西服口袋里掏出记事簿,查出那个极为熟悉的号码。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拔着号,没人接。5分钟后,凌子风下了决心:“看来,我不得不去一趟了。茹,请原谅,新婚之夜我还要……”
田茹打断他的话:“不说这些了,我和你一块儿去!”
已经是凌晨1点,他们在街口的寒风中等了10分钟,急得他直跺脚,才看到一辆出租从街角拐过来,两人立即跳到路中间拦住车:“师傅,去育水河边!”
出租车司机是一个瘦小的中年人,他怀疑地看看两人,委婉地说:“出租车夜里不出城,请原谅。”
凌子风一把拽住司机的胳臂,央求道:“求你去一趟,我们是去救人,有一个女人要在那儿自杀!”
田茹也眼泪汪汪地求告:“司机大叔,求你啦!”
司机看两人不像是坏人,一咬牙说:“好吧,上车!”
夏利车飞快地开到育水河边,在正阳桥上过河,停在那个荒凉的河湾。接电话后,凌子风凭本能地立即猜到,若男若是寻短见,一定会来这个地方,来到这个回荡着恋人情意的河湾。不过,河边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河水静静地流淌,闪烁着星月之光,狗尾草在秋风中摇摆着。虫声暂停片刻后,又复唧唧如织。司机不愿在这儿多停,催促道:“没事吧,没事就走。”
两人仍不死心,沿着岸边苦苦寻觅着蛛丝马迹,田茹眼尖,忽然喊道:“子风,衣服!你看那是一堆衣服!”
岸边果然有一堆衣服,凌子风一眼就看出,这正是那晚若男穿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地放在那儿,下面是蛋青色的风衣,然后是裙子和t恤,最上面是玫瑰红的内衣和红色的游泳衣,这些整整齐齐的衣服无言地诉说着若男的决心,她跳入河水时一定是心如死灰。凌子风欲哭无泪,目光发狂地盯着已经复归平静的河水。好心的司机十分着急,可惜他不会水,便着急地催促凌子风:“还等什么?你也不会水吗?车上有绳子,我拉着你下去!”
凌子风苦涩地摇摇头,他知道已经晚了,即使跳下去捞出若男,肯定已是面色青紫的尸体。他会哭着施行急救,却终无回天之力。4年前的那个场景浮现在眼前,与真实交叉搅和,几乎分不清哪是彼哪是此,哪是真哪是幻。在这一瞬间,凌子风果断地做出决定,他把田茹紧紧搂到怀中,像大哥哥似的吻吻她的额头,深情地说:“田茹,再见!”
便抬起手臂按下返回钮。在片刻的虚空摇曳中,还听见田茹在尖声叫喊:“子风!你到哪儿去了?子风!”
1999年8月20日,晚11点04分。
晚风习习,河滩上绿草如茵,凌子风低头躲避着陌生人的探询目光,低语道:“我还要返回到10年前,我要和若男结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为我殉情。”他说得很急,似乎怕自己改变主意。“至于田茹,她和我结婚是在此后,如果我根本不在她的生活里出现,那她就不会有任何痛苦。我说的对吗?”
他哀求地等着陌生人的判决,陌生人迟疑地说:“从理论上说,你说的完全正确,只是……”
凌子风匆匆打断了他的话:“谢谢你,我要调整时间了。”他低下头,很快把时间调定到1989年10月15日晚10时24分,按下“同相入”钮。
1989年8月20日晚10时24分,同相入。
若男感动地说:“今天我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分量是这样重。”她笑着宣布,说:“考验期到今天结束,我决定了,要嫁给你!”
凌子风默默地为她披上风衣,没有说话。若男不解地望着他,佯怒道:“怎么啦?听到我的决定,你好像一点儿也不高兴。”
凌子风把她搂到怀里:“哪能不高兴呢,我当然高兴!”
我真的高兴,从此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像平常人那样生活,我不会为“另一篇”文章中某个女人的命运而自责,我不再能预知儿女的性别,也会像别人那样揣测、期盼,在产房外焦急地等待结果……他再次说:“我真的很高兴,我相信咱们一定会和和美美过一辈子,等咱们满头白发,你会瘪着没牙的嘴巴说‘老头子呀,这辈子你娶了我,后悔不后悔?’”
若男立即压着嗓子,学着凌子风的粗嗓音说:“老婆子呀,你哪,嫁给我后悔不后悔?”
两人都笑了,但若男的笑声是透明的、纯真的,凌子风的笑声却透着几许苦涩。
20分钟后,凌子风把若男送到她的家门口,对她说:“再见,我要走了,出租车还在街口等着哩!”
若男恋恋不舍地抱着他,忽然面孔红红地邀请:“要不,你今晚留下来?我有钥匙,我爸妈不会知道的。”她又补充道:“知道了也没关系,我对他们说,我明天就嫁给你!”
凌子风很感动,他回头打发走出租车,然后跟在若男后边,轻轻打开门锁,蹑手蹑脚地进屋。听见若男妈问一声:“男男回来了?厨房里有饭菜。”
若男急忙说:“妈,我不饿,我困了,这就去睡觉。”
之后,就关了卧室门,两人立即无声地笑着,拥作一团,他们和衣躺在床上,絮絮地低声说着古老的情话。慢慢地,若男的声音变得滞涩,浸透了睡意,终于歪过头睡着了。凌子风却全无睡意,他从若男颈下轻轻抽出胳臂,极轻地下床,赤脚走到窗前,遥望着深邃的苍穹。当他以35岁的意识去重复25岁的生活时,他不由得想到,也许上帝是最痛苦的,他既然洞晓过去未来,那么,对一桩桩无法避免的惨祸或者是不幸,他一定怀着双倍的痛苦,因为在不幸到来之前他已经在“等待”……凌子风又想到那个叫田茹的女人。如果他自此“目不旁骛”地走完“这一种”人生历程,那么田茹就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根本不会走进他的生活,因而她也不会对“失去”凌子风有任何感受。但是,凌子风仍然无法铲除一个顽固的念头:他想看看田茹的生活,看看她是否对这一切茫无所知,看看她是否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若男睡得很甜,很安心,她一定以为自己仍躺在恋人的怀抱中,在这种情形下为另一个女人担心,简直是对若男的背叛。可他还是横下心,把时间调到4年之后,即1993年12月8日晚9点,那是在“另一种”人生中他和田茹结婚的日子,然后按下“同相入”钮。
并没有通常那种虚空摇曳,若男仍在床上酣睡,偶尔呢喃一声。凌子风疑惑地看看表盘,上面打着一行奇怪的符号,忽然符号转换成英文,未等他识读,符号又转换成中文,字写得歪歪扭扭,就像是幼儿的涂鸦:“调定时间无效,请检查输入指令。”
他想了想,改按了“异相入”钮。片刻之后,表盘上又打出:“调定时间无效,只余一次校核机会。”
他不敢再胡来,想了想,决定先返回到出发原点。他恋恋不舍地看看若男——当然,他很快就会返回这儿,他一定会返回这儿。但是,天地无情,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谁知道他与若男这一别是否将成永诀?他犹豫再三,才按下返回钮。
1999年8月20日晚11点03分。
陌生人看到他从虚空中现身,这次他的神色比较平静,没有那些内疚、绝望和痛苦,陌生人放下心来,问道:“请问,你这次……”
凌子风匆匆打断了他的问话,难为情地说:“请原谅我的纠缠不休,我只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想去看看田茹是否过得幸福,我只用看一眼就放心了,不会陷进去的。但我刚才打算进入1993年时,机器一直显示‘调定时间无效’,我只好返回来请教你。”
陌生人耐心地说:“怪我没有讲清。这个时间来去器只能回到‘过去’,再返回到‘现在’,而不能进入‘未来’。所以,如果你是在1999年得到它,你就只能在1999年之前漫游。1993年当然是‘过去’,但对1989年它又是‘未来’,所以不能从1989年直接进入1993年,必须先返回到真实时间再进入它,现在你就可以去那儿了。不过,你走前我想先和你告辞,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我该走了。”
“好吧,谢谢你!再见——可是你怎么同我辞别?你说过,不管我在‘过去’呆了多久,等我返回时,仍是离开时的此时此刻。也就是说,你仍在我的面前。”
陌生人说:“对,所以请你等一下,等我离开这儿以后你再按那个按钮。”
凌子风本来就不愿放陌生人离开,他把这人当成他回到真实世界的保障。他立即笑着说:“既然这样,请你再陪我一会儿吧,反正这又不会浪费你的时间,行不行?也许我再次返回时还要请教一两个问题呢!”
陌生人犹豫着,他急欲离开这具魔环,它给持有者留下的可不是什么甜蜜的回忆。但他无法摆脱凌子风的纠缠,因为不管怎样,凌子风总能及时地从过去世界返回并赶上他。他勉强地说:“好吧,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凌子风眉开眼笑地说:“谢谢,衷心地感谢!现在我要返回到1993年12月8日了——不不,我真糊涂。这一天本来是‘前一种’生活中我同田茹结婚的日子,现在这次婚礼已经不存在了。可是,如果我想看到田茹同别人结婚,我该返回到哪一天呢?我不知道这个时间。”
“你可以用号代替具体年份,再加一个注解:田茹结婚的时刻,机器会自动搜索的。”
凌子风得理不让人地喊道:“你看,你为什么不早点儿把所有的秘诀都告诉我呢!下次我返回时,你一定要倾囊而授,以后我就不会麻烦你了。”
他按照陌生人的指点调整好时间,按下“同相入”。这次进入花费的时间稍长,魔环内吱吱地响了一会儿,然后在空间一阵抖动。
1992年9月6日上午11点49分,同相入。
小点点在水面上踢着脚丫大声叫嚷:“我不嘛,我不嘛,我还要玩水,要玩到天黑!”
若男穿着天蓝色的游泳衣,托着小点点在戏水,两岁的点点面色红润,胳膊像藕节一样白嫩,她玩得很尽兴,头发也打散了,活脱一个疯丫头。若男不解地说:“干吗急着要走?刚刚玩了一会儿,点点还没有过瘾呢,你不是答应她玩一天吗?”
凌子风焦急地说:“我刚想起,田茹要在今天中午举行婚礼,我们不能不去的。”
“田茹是谁?”
“到现在为止,她对你我来说还是个陌生人,不过,今后她会成为咱家一个很好的朋友。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若男咕哝着说:“神气得你,好像个预言家似的。你那时说我要生个小子,咋会生了个女儿?”
不过,她说是说,实际还是很信服的。不知道凌子风从哪儿学来这些神神道道的本事,结婚近4年来,他确实做过一些很准确的预言,比如1991年的伊科之战,1992年的美国十大畅销影片等。现在她相信丈夫说的并非虚言,于是她劝小点点:“点点,听爸爸的话,你不是最爱看花娘娘结婚吗?那儿有好多好多客人,汽车上都扎着彩球,新娘穿着漂亮的婚纱……”
小点点果然中计了:“好吧,咱们走吧,看完结婚再回来玩水,好吗?”
他们给小点点穿好衣服,梳好辫子,叫了一辆出租直奔金鸳鸯首饰店,他知道这儿有田茹最喜欢的那种珍珠项链。项链洁白晶莹,在天鹅绒的首饰盒中闪闪发光,标价是1200元。若男吃惊地说:“1200元?子风,咱们也随份子送个200元的红包就行了,哪有人生面不熟的,一下子送这么重的礼?”
凌子风说:“听我的,回去后再跟你解释,买吧!”
若男不情愿地掏出长城卡。
他们先到田茹家打听到新房的详细地址,乘出租车急急赶去,等他们赶到时,新郎正抱着新娘进门。田茹一袭洁白的婚纱,娇慵地挽住丈夫的脖颈。他们挤进去,耐心地等仪式进行完,来到新郎新娘身旁,凌子风微笑着说:“恭喜你们,我们知道得太晚,这就急忙赶来了。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点点,把礼物送给叔叔和新婶婶。”
小点点在妈妈怀中高高举起首饰盒,口齿清楚地说:“祝新郎新娘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这当然是妈妈教的话,来宾们都高兴地鼓掌,田茹和新郎陈习安迷惑地看看对方——他们都以为来客是对方的朋友——接过礼物。凌子风对新娘轻声说:“请打开它,不知道你是否喜欢这个式样。”
新娘不好意思地打开盒子,立时一声低呼。盒内是一条漂亮的珍珠项链,展开看,正是她最喜欢的样式。她双腮晕红,衷心地说:“谢谢,这个礼物太贵重了!”
凌子风挥挥手:“不必客气,只要你喜欢,我就放心了。”
是的,我可以放心了。看来田茹对他没一点印象,这串项链也没勾起她的任何回忆——要知道这正是田茹和他结婚时戴的那种式样!不过这并不奇怪,他和田茹的婚姻是在另一个平行宇宙和平行时间里,此时此地的“这个”田茹当然不可能有什么记忆。
新郎的大哥赶忙为新客人安排了座位,喜宴开始了。宴席上,大哥把凌子风当成了重点对象,频频劝酒。若男竭力抵挡说:“大哥,他真的不能喝酒,两杯灌下去就要胡说八道了!”
新郎的大哥却不依不饶地又敬了一杯:“不行,今天非要一醉方休!我不认识你们,但我知道你们一定是习安或小茹的好朋友。今天不喝足,就是不给大哥面子!”
凌子风这会儿心境异常轻松,笑道:“若男你别挡,今天我高兴,我要陪大哥喝个痛快!”
若男恼火地瞪他一眼,不好再劝,几巡过后,凌子风的脑袋已经胀大,舌头也开始发直。若男十分着急,但劝止不住,更要命的是,新郎新娘也敬到这一桌上了。新郎满满倒了六杯酒,让新娘双手举过来,恳切地说:“请大哥和大嫂满饮这六杯,抱歉得很,我俩都眼拙,到现在还没有想起大哥大嫂的名字。”
新娘没说话,水汪汪的眼睛紧盯着他,凌子风想,她确实想不起我了,一刹那间微觉怆然,但这点思绪一闪即过。不要再牵挂这个世界的悲欢了,应该高兴的。他与若男,田茹与这位陈习安,一定都会有一个幸福的一生。他接过六杯酒一饮而尽,大笑道:“你们本来不认得我,咱们之间的缘分是在前生结下的,说来话长,闲暇时再说吧!”
新婚夫妇困惑地笑着,这位仁兄一定是喝醉了,在说疯话。他们又为若男倒了六杯,凌子风又接过来说:“内人不会喝酒,我代劳了吧,祝二位幸福美满,早生贵子!”
12杯洒喝完,若男扯扯田茹的衣袖,偷偷示意实在不能再灌他了,两个新人不再勉强,转向别的客人敬酒。小点点看见爸爸满脸通红,格格地笑着,点着爸爸的鼻子:“爸爸喝醉了,爸爸是个大酒鬼!”
凌子风威胁地说:“不许胡说!谁说我醉了?”
若男调侃地说:“爸爸没醉,醉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尽说废话,点点,你看爸爸,一定能把嘴巴闭上!”
凌子风倔强地说:“我当然能闭上。”他果真闭紧嘴巴不再说话。
我没有醉,我只是高兴,我们三个人都有了圆满的结局。田茹会心安理得地和“新”丈夫生活,为他生儿育女,白头到老……不对,这里有一点点不对,是什么呢?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新人们敬完一圈,说:“失陪,各位请吃好。”便要转到另一桌去,经过凌子风的身边时,他忽然抓住新娘的手,急急地问:“田田呢?”
新娘吃惊地瞪圆眼睛:“什么田田?”
若男知道丈夫醉了,怕他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忙来拉他,但凌子风的手掌像铁箍一样箍住田茹的胳臂,恼火地说:“当然是咱们的儿子田田,那个最聪明最逗人爱的小神童,你怎么能忘了呢?”
满座皆惊!新娘面色苍白,强忍住眼泪,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专程来搅混她的喜宴,败坏她的名声?新郎和若男都双目冒火,他们对凌子风的醉话有几分相信,因为那件1200元的贵重礼物本来就惹人生疑。几个邻座的小伙子已经逼过来,摩拳擦掌的,要来教训这个厚颜无耻的流氓。新郎倒还冷静,不愿在吉日良辰把事闹大,便抑住怒气,拦住那几个小伙子:“他是喝醉了,满嘴胡话,大林,你们几个把他架出去。”
凌子风看到满座的敌意,他挥挥手,不耐烦地解释说:“你们误会了,新郎你也别多心。我没喝醉,也没认错人,就是这个田茹,一点儿也不错。不过她生肓田田的事却是发生在另一个宇宙内,另一个平行时间内,此时此地的田茹并不知道。”他恍然大悟,捶着自己的脑袋,说道:“是我糊涂了,既然这样,我问她有什么用?我得去那个平行时间里去找田茹。”
他颓然地坐到椅子上,开始急急地调定魔环上的时间,一桌子人都迷惑不解,不知道他是真疯还是假醉,若男强忍住泪水,真想抱上点点一走了之。但她看见几个壮小伙子正向丈夫逼近,怕他吃亏,不敢离开。凌子风对这一切充耳不闻,自顾按下魔环的“返回”钮,他在这个世界里最后听到的是点点的哭声:“爸爸!爸爸!你到哪儿去了?”
1999年8月20日晚11点05分。
醉醺醺的凌子风忽然现身在陌生人面前,陌生人很奇怪,两人从黄鹤酒家步行过来时,凌子风并没有多少醉意,那么,他的醉意是从“过去”带来的?从理论上说这完全不可能,因为一个时间旅行者在返回现在的时候,应该完全恢复出发前的形态。可眼前这个人却分明满身醉意,他口齿不清地急急忙忙地说道:“我要找田田,我的儿子田田。先生,怎样才能找到我的儿子田田?”
陌生人苦笑地端详着他,似乎不相信他是如此弱智。他说:“我想凌先生在返回过去之前,对此该有一点儿最起码的了解吧!你已经按自己的意愿和若男结了婚,和她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小点点。田茹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田田。”
凌子风急急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我知道,可是,田田是个少见的神童啊,他很可能成为爱因斯坦那样的科学家,在人类历史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这种神童是很难得的,怎么能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呢?”
陌生人断然说:“很遗憾,这件事情无法可想,当你决定救下若男并和她结婚后,田田就根本不存在了!”
凌子风的神情已近于癫狂,喃喃地说:“那么是我杀了他?实际上是我杀了他?”
陌生人已经不耐烦了:“怎么能这样说呢?从概率上说,你和无数女人都有结合并生儿育女的机会。然而这无数个可能的组合中只有一个会成为既定事实,当你的生活发生过这么一次‘坍缩’后,也就斩断了其他婴儿的出生之路,你能说这无数有可能出生但未能出生的婴儿都是你杀死的?”
“我知道,我知道,但田田毕竟已经出生并活到七岁了呀!”
陌生人冷冷地说:“很抱歉,我不能帮你什么忙,我劝你不要有太多的欲望,下决心挑选一种生活,目不旁骛地过下去吧!另外,请你记住,不想再拥有它时,要为它找一个新的主人。凌先生,我要同你说再见了。”
凌子风彷徨无路,他很想按陌生人所说,挑选仅仅一种生活。但挑选哪一种?几种生活已经揉来搓去,弄得皮破肉烂,不堪入目。更要命的是,不论挑选哪一种生活,他都不可能“目不旁骛”,他都要操心另一种生活中亲人的命运,牵肠挂肚,摧心裂肝,一直到他疯狂。
他如果挑选第一种生活,就要认可若男的死亡;
他如果挑选第二种生活,就要扼杀田田的生命。
10年前,若男的不幸使他痛不欲生,但毕竟那是一个不可抗拒的意外。而现在,若男或者田田是否死去却是取决于他的决定,他该如何选择?该留下哪一个而“杀死”哪一个?
陌生人看见了他的绝望和无奈,作为一个过来人,他当然能深深理解,可是爱莫能助。他叹口气,又说了一遍:“凌先生,再见。”
便转身走开,走了10几步后,他才听到凌子风的回答,像是答话,又像是自语:“再见,我要把这个不祥的东西送回原地,不让它再害人。”
陌生人立即领悟到这句话的含义:如果他想把魔环留在唐朝,那他自己也不可能返回了,他是以这种自我牺牲来求得解脱。陌生人觉得内疚,毕竟是他造成这种局面,他想尽力劝劝凌子风,扭回头,那个地方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空气还在微微振荡。
凌子风已经走了。
陌生人默默地等了一会儿,如果凌子风是在一时冲动下做出这个决定,也许他随后会后悔,会使用魔环返回这里,10秒后他仍没有返回,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陌生人忽然想到天福寺地宫中那封短柬,直到这时,他才恍然悟到短柬的含义:
“仙人凌风子自言亦中土人氏,仗此琢修行凡一千九百九十九年,方能脱体飞升,知过去未来之事。”
当时他就纳闷,为什么凌风子修行的时间有零有整,是如此准确的一千九百九十九年?现在他明白了,仙人并不是什么凌风子,而是凌子风;他于1999年得到魔环,在绝望中回到唐朝并死在那里。临死前他肯定对某人(很可能是位僧人)讲述了自己的经历,留下魔环;而那位对高科技一窍不通的唐朝和尚把这些话半生不熟地吞下去,写出那封短柬,与魔环一起葬在天福寺地宫。
然后,魔环在20世纪70年代被发现,几经辗转,来到凌子风手里,这是一个闭口的时间循环,周而复始,没有开头和结尾。至于外星人的这件宝物是何时添加在这个循环中?恐怕只能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远处出现了汽车灯光,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开过来,停在河边。一高一低两个人影从车上下来,然后出租车转过灯光,把大灯对准岸边,那两个人影在光柱中蹒跚地走过来,边走边喊:“子风!爸爸!你在哪儿?”
听得出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小孩,而小孩的声音很尖,无法辨出是男孩还是女孩。陌生人知道这是凌子风的家人来寻找他,但究竟是若男和点点,还是田茹和田田?他不得而知。
他知道自己留在这儿将会很尴尬,凌子风的妻子肯定不会相信她的丈夫已经到了唐朝,说不定,她会把这个可疑的陌生人当成杀人凶手。陌生人苦笑一声,悄悄离开岸边,走了很远,还听见两人焦急绝望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