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隆兴府目前品轶最高的两位布政使也未能例外。
可孙公公作了钦差,却是趾高气扬,也不理隆兴府众人的巴结,略略和何长安寒暄了几句,便直奔主题:“听说武将军和青小侯爷在这里?”
“回孙总管的话,武将军初五日已经先行启程了。青小侯爷倒是在这里,一会儿就到。”
双方正说着,忽然远远听见战马嘶鸣。众人唬了一跳,回头看时,却见隆兴城内一条长街烟尘滚滚,正不知有多少人马朝城门处来。
好在不一时,人便近了,看甲胄,却是武青亲卫服色,但与来时不同,这三百人,青岚让何长安给他们都配了马,步兵改骑兵,那凛凛的威风和煞气却没有变;此时拉出来,个个盔明甲亮、刀剑如雪,好一番斗气昂扬。
到了城门处,众亲卫发一声喊,带了马分列左右,让出了中间的……青岚。
何长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青岚。
那日在巡抚衙门相见,立即就是血拼、守城,劳累疲倦、一心保命而已;之后青岚又缠绵病榻,倒让他忘记了这位小侯爷从前的风采。
而现在众军拱卫的青岚,却没有依制穿六品武服,而是一身朱砂锦袍、鎏银玉带、腰悬利刃、足蹬云靴。当真是鲜衣怒马,美人如玉;只见她如飞行至城门处,当街勒马,那马人立而起,昂首嘶鸣。而青岚则微笑端坐马上,那一种意气风发、舍我其谁的态度,好不叫人羡煞!
孙公公早看出了马上人物,连忙赶上了几步,反向她拱手作揖道:“小侯爷,这么长时间没见,还是这么光彩照人哪!老奴这里给小侯爷见礼了!”
登时,隆兴府众人的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隆兴远离京城,对京里的绯闻谣传,本来就少了些敏感的神经。青郡侯失势,青岚被贬湖南,虽是尽人皆知,但青岚的天子宠幸未衰,也不过是风流传闻、茶余饭后聊博一笑;谁曾想到,青岚权势,仍至于此!
面对孙公公的奉承态度,青岚轻轻跳下马背,扬了扬马鞭,用略带亲昵的口气笑着说:“原来这次的钦差,是孙公公来做么?来来来,一起往清风楼去,何将军在那边设了宴,给你老东西接风呢!”
这态度,虽然是熟悉之至的口吻,但对于一个钦差来讲,却显得有些轻慢了。不过隆兴府的人大多刚刚在孙公公那里热脸贴了冷屁股,对现在青岚的作为,心中竟有些暗暗的欣喜。
孙公公听说要去酒楼,连称不敢,只说自己圣旨在身,要宣了旨,才敢再论其他。
青岚拗不过,只好随他。
于是在前往都督府的路上,孙公公、青岚,以及被青岚拉来的何长安,三个人在前,并排走着;后面是比青岚、何长安品级都要高的多的江南西路三司衙门官员、隆兴知府、参议参政以及士宦乡绅……
道路两旁,排满了密密麻麻的镇南军将士。从青岚带着三百“招讨使”亲卫出现,这些人就已经接近激动的边缘。他们虽然并不知道隆兴守卫战中青岚的作用,但是那五百“招讨使”亲卫,可是早在镇南军中,成为一个神话的流传。
打败赤脚军之后,武青带走了近二百亲卫,另外三百人,也都随同青岚一起,住进了都督府,故此,镇南军兵士对这些英雄的崇敬之情,无由可达。今日居然一下子看见威风凛凛的“神话人物”出现在面前,那份澎湃的心绪,可想而知。
不知道是谁带头先叫了一声,“陛下圣体安康!”接下来就转化成了滔天巨浪,镇南军兵士,还有被阻隔在外层围观的百姓,一个一个找到了宣泄心情的路途,大声振臂高呼:“陛下安康!”“小侯爷安康!”“武将军安康!”甚至,也有叫何将军、钦差大人的;一路民心如镜,向背可知。
声潮如涌中,那几位布政使和参议参政,独独脸色煞白。原本要借着钦差到来的机会为巡抚大人翻案的心,都淡了不少。不用再问圣旨写些什么,只看今日光景,就知道,大赵数百年来以文统武的风气,只怕,要转了向了。
孙公公带来的圣旨,有好几份。
首先宣读的,就是关于这次诛杀江西巡抚郭子良的事情。
何长安跪在隆兴府大小官员之间,听着孙公公的公鸭嗓,一字一顿地宣读着,他那紧提着的心,也慢慢地放了下去。
皇帝郝连睿在旨意中宣称,江西巡抚郭子良,素行不端;“今有荆湖南路招讨使武青奉朕密旨,诛灭此贼,朕心甚慰;又闻江西土寇出没不常,外解梗阻,该抚镇何全无奏闻?着即发官兵扫荡,以通饷道。如乡绅士民有倡义急公,忠愤誓守者,即时奏闻,以凭纪录叙用。如有传讹惑众,弃城倡逃之人,立行逮究,将财产没官充饷,不得徇纵……”
后面的话,其实何长安全没有听到耳朵里;他的心中,一直充斥着那句话:“奉朕密旨”!“奉朕密旨”是什么意思?就是说皇帝将这件事完全自己抗了下去!他还记得武青说过,陛下赐他天子剑,许他便宜行事。然而天子剑也好,便宜行事也罢,都解释不了擅杀二品大员的极端行为。
也唯有现在这样,那就是皇帝陛下将这个责任自己担了去,才可以为他们这些人开脱,才可以不治他们的罪。但这样做的话,那么,只怕连皇帝自己,都要忍受言官的唠叨好久,甚至,还会背上一个暴戾独断的名声。
他没有奢望过皇帝会担下这个不属于他的责任,原本最好的期望是,或许陛下会看在武青、青岚的面子上,放过了他,随便找个什么替罪羊来承担这个责任。
可是现在……何长安心中生出一种无以为报的感觉来。随即自己又心中苦笑,打熬官场这么多年,他以为他已经看透,谁料在这样的关头,还是有些士为知己者死的酸腐气呢!
只是不知道,皇帝陛下如此作为,到底是看在谁的面子?武青?青岚?
孙公公又拿出了第二份圣旨:“兹有镇南军副将,从四品轻车都尉何长安,诛叛有功,特加壮武将军衔,令暂代镇南军都督职。”接着孙公公停下来,看着何长安笑道:“何将军,这份旨意,不过是陛下接到郭子良伏诛的奏报之后发出的,当时朝中还不知道隆兴府大败赤脚军的事情。相信过不了多久,便会另有圣命到来,只怕那时的嘉奖,便不是加衔暂代这么简单了!”
何长安此刻心中的感觉,就像是快要渴死的人忽然捡到一只水葫芦,痛饮一番之后又发觉那只葫芦居然是金子做的——真真是畅美之极,整个人都显得亮堂了起来。
孙公公又说了些嘉勉的套话,这才转头道:“圣上还有给武将军的升擢和赏赐,不过既然武将军不在这里,咱家也就只好留待日后再来宣旨了。”
他说完,便停顿了下来。然而四周,江西路和隆兴府的各路官员却都还跪在地上没有起来,心中暗道,还有给青小侯爷的圣旨没有发罢?
就连青岚,也在暗自纳闷,怎地孙公公停下来不说了?
那孙公公四下看了看,咳了咳,道:“咱家这里还有两份圣谕,请谢云迟谢大人前来接旨——”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
隆兴府内何时有位谢大人了?
青岚心中更是惊讶疑惑,她遣郑石去截住钦差,就是为了问明圣旨内容,两方面商量好如何应对……可是没有听说还有圣旨传给谢云迟啊,难道谢云迟随她偷潜出京的事情早就被郝连睿察觉了?但心中转了几转,知道对方既然叫出“谢大人”来,这事终究躲不过去,只得吩咐人去将谢公子请来。
待到谢云迟出现,识得他的人才开始悄悄议论:“这不是小侯爷带着的那个男宠么?什么时候成了大人了?”
孙公公却顾不得那许多,直接宣读圣旨道:“今血衣卫癸字部首领谢云迟私潜出京,罪当不赦;然朕心宽厚,姑念其诛逆有功,暂加封血衣卫都指挥使,令戴罪立功,钦此——”
孙公公才说完,整个都督府中一片静寂无声,当真是落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血衣卫都指挥使,就是整个血衣卫的最高长官了。官衔为正三品。但真正恐怖的,倒不是一个三品的职位,而是血衣卫都指挥使几个字所代表的意义!
这几个字,代表着的,就是一只凶猛狼群的头狼;而在场的众官员,却都是那待宰的羔羊。只要头狼一发话,在羊们的身边,无时无刻不会窜出一些恶狼来,甚至是掀翻了身上的羊皮窜出狼来,扑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至此,文官们是再不存一点为巡抚大人翻案的心思了。陛下果然是早有预谋,连血衣卫的头目都派到了这里来,不是为了诛杀巡抚郭子良,又是为了什么?!
孙公公又咳了几声,在满场的静默中显得尤为突兀。他咳完又停了一会儿,才说:“请荆湖南路副招讨使青岚跪接口谕——”
众人才被狠狠压下去的心又都提了上来,别人都是圣旨,怎么青岚的是口谕?莫非还有什么变故?
这这样想着,孙公公已经狠一狠心,快速地宣读出来:“青卿你可知罪么?朕旨到之日,你还能跪在这里听谕旨的话,说明隆兴还算是有惊无险了吧?不过青卿你难道不记得朕临行之夜和你说过的话?不可轻易涉险。隆兴府的事,和你有什么干系?要你湖南的招讨使来凑热闹么?越界行权,朕决定罚你俸禄一年,着回京时当面和朕解释。”
又是出乎青岚意料的内容!她着郑石通知过孙公公,如果给她的圣旨,能够对她在江西建立威望有帮助的话,就当众宣读;否则,就私下里给她……可是,这口谕里,罚俸一年……记得方才孙公公说起给武青的圣旨的时候,不是说的嘉奖和擢升么?怎么轮到了她,却是厚彼薄此?还有,这份口谕,实在是太暧昧了,什么临行之夜,什么当面解释,落在有心人耳朵里,那些谣传就算是坐实了……